1

凌紫绣的婚礼和一场逃难难分彼此。

那是1937年冬天，时局危急，周家急于从南京逃往北方。征得了紫绣父亲的同意之后，要带她一起走。家里象征性地给她蒙了个红盖头，把她扶上了周家的马车。

她觉到了凄凉，可她是凄凉惯了的。她是舞女生的，从小被抱回家养，受尽了太太的冷眼。这次总归是要到可靠的人身边，总坏不到哪里去。

一想到周志远，她就安定了。只是有些惋惜没来得及带出他送她的那些东西。

以前，周志远常随父亲来凌家走动，大人叙旧，他便跑到园子里闲逛。时日久了，便和紫绣相熟。要么捉个蚂蚱逗紫绣，要么带些南京不常有的小玩意送给她。

那天下午，周志远带了一条丝帕来看她。不知怎么，话少得要命，紫绣有些发急，他才憋红着脸说：“我听见我父亲在和你父亲提亲，你会答应吗？”紫绣也红了脸，一跺脚回了房。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周志远，她以为父亲应了周家这门亲事，她和志远有的是时间相守相牵。

后来的七十年里，紫绣曾反复想起他们最后相见的那个秋日午后。最初带着无尽的怅惘，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扭转时光的巨轮，奔回去改写命运。后来，变成满怀温情地抚摸这一幕，坚硬的心逐渐变得柔软。最后，这一幕慢慢成为了她生命的底色，一抹青灰配上朱砂红，悄无声息沉在心底。

她是逃到北方之后才知道与她成婚的人是周志平。她从不知道周家除了志远还有别的儿子，提亲的时候，父亲也没有提到。

与此同时，周家还发生了一件大事，二少爷周志远失踪了。

周太太骂紫绣是丧门星，她一上门就害周家没了家，没了儿子，没了舒服日子。

周家多次找过周志远，都无功而返。他们猜测周志远根本就不曾上马车。只有紫绣知道，志远是上了车的，逃难的路上，曾有人进了她的马车，却并没有掀开她的盖头，只是握着她的手，一声高一声低像是在哭。

周家二少爷的失踪成了一个悬案，有人说他随部队走了，有人说他在南京大屠杀中丧生。

2

她像被命运抛进茫茫大雪中的一只小兽，不知该究竟往哪里走。她想过死，可心里还存着希望，要是哪天志远回家来。

周志平对她很好，知冷知热，包容着她的冷漠。她虽不爱她，却也慢慢收起了藏在枕头下的剪刀。

更重要的是，那本不是一个小情小爱的时代。一己的悲欢相比巨大的民族之殇，实在微不足道。三十万同胞在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中丧生，而她竟能够阴差阳错地生存下来，实在算是老天的眷顾。

所以，即使日后周家的日子越来越难，婆婆对她指桑骂槐，她都咬紧牙关忍着。每次她挨了婆婆的骂，志平便偷偷煮了鸡蛋，热乎乎的鸡蛋塞在她手里，她便又有了底气。

生活把她磨砺成了一个粗糙的妇人，她像村里的一切主妇一样，蹲在河边浆洗衣服，在自家院子里养鸡、种菜，就着昏黄的煤油灯嗤嗤纳着鞋底，穿着藏蓝的粗布衣服，手上生满了老茧。只是在劳作的间隙，有的时候她会突然停住，呆呆地望着远方，眼神空旷而辽远，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文化大革命时期，村里实在没什么典型，就把平素不爱与人来往的她和志平以莫须有的罪名拖去批斗。紫绣回家来照样做好饭，按照年岁大小给六个儿子分到碗里。志平很悲观，她劝他：“忍忍吧，忍忍就过去了，这辈子多少比这忍不了的事都忍过去了！”志平抬眼看她，眼神复杂，她低下头忙去了。

他们从不提志远，她也常常生出错觉。觉得她与志远更像是一场梦，像烈日下的一滴水，一下就蒸发了，了无痕迹。

3

1978年，周志平患了癌症，临终前打发走了身边的儿孙，握着紫绣的手说：“紫绣，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当年，我和志远都喜欢你，我却不敢去花园见你。是我央父亲向你父亲提的亲，我没想到事情会这样。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找到志远，我对不起你！”

紫绣望着志平因为忏悔而变得清亮的眸子摇了摇头。如果说志平真的曾经做过对不起她的事，这么多年的相濡以沫也已经将这笔恩怨一笔勾销，她早已在心里与他和解。更何况，她一直认定她与周志远只是一场轮回中的宿命，怨不了人的。

志平去世后，家里日子益发艰难。她领着儿子们盖起一间又一间房，操持了尚未婚娶的四个儿子的婚事，像每一个用命抵挡着贫穷的妇人一样。

小五结婚时，婚礼稍嫌简单，新娘家的亲戚百般挑刺，最后新娘哥哥带着新娘一去不返，据说准备悔婚。

紫绣心一横，抄着手往前庭一站，字字铿锵：“各位亲朋，今天本是我儿大喜之日，无奈我孤儿寡母照顾不周，闹了笑话，还请大家原谅。对方悔婚，自有他们的道理。但无论如何，一过12点，照常开席，媳妇回来，就是喜宴，媳妇不回，就是答谢宴。”说完，走下台阶，对着客人，剥糖敬烟，脸上无半点愠色。

她望着布置一新的新房，往事如巨浪滔天，兜头盖脸。时光流转，将多少前尘往事磨成齑粉，柔弱敏感的娇小姐竟也成了果敢的婆婆，让人又心酸，又欣慰。

4

儿子们都成了家，她终于可以停下来喘口气。

儿孙们都孝顺，在别人眼里，她的晚年生活可圈可点。只是常常觉得孤单，她一直相信她的命孤，本来有个女儿，早年意外去世，她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上了年纪的人一闲下来，就特别容易回忆往事，细枝末节都清晰无比。她梦见她在池边，出神地喂着自由自在的金鱼，周志远远远笑话她，说她是千金大小姐，伤春悲秋。又梦见他抓着她手腕打量她的手，随口吟咏：纤指若兰透骨香，凝眸似水剪心愁。她红了脸，扭过头不再理他。

梦醒便再也睡不着了，她起身点烟。生活最艰难的时候，她几乎撑不下去，染上了烟瘾，心烦意乱的时候便抽两口。望着窗外一地的白月光，她想，夜深忽梦少年事，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想来，自己也来日无多了吧！

唯一的孙女考上大学，要去远在千里之外的城市。她把故事讲给孙女听，周家上下震惊，原来他们还曾经有这么一位二叔，周家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寻找。孙女把她的故事发到了多个论坛上，也没有什么回音。她笑了，茫茫人海，哪有那么容易找到，她早就不抱希望了。

一年后，有年轻男子联系她的孙女，说觉得故事有点像他爷爷的故事，又说核实之后再联系。孙女再收到回复消息之后，辗转去了成都，证实了化名李田耘的老人就是周志远，1937年参军。

老人几次情绪激动地抓着小姑娘的手问：“紫绣真的还在？”又喃喃地说他由于改名换姓，历次运动中都无法讲清自己身世的来龙去脉，在文化大革命中吃了不少苦头，渐渐冷了寻找亲人的念头。

满头银丝的老人仰天长叹：“我对不起紫绣，我要见她。”

5

2008年1月，媒体全天候播报50年一遇的大雪灾。家人劝阻周志远退掉机票，以后有机会再去见紫绣。一向温和的周志远发了很大的脾气，“我们都土埋到脖子的人了，我们还有以后吗？”

机场开放，周志远上了飞机，紫绣的儿子们赴北京机场迎接。

周志远在一片鞭炮声中进了周家的门，紫绣穿着孙媳妇非要她换上的新衣服迎出来。紫绣恍惚觉得，还是十五六岁那会儿，他只是出了趟远门，刚刚回来。两位老人隔着七十年烟尘滚滚，四手交握，一时都说不出话，看得众人唏嘘一片。

晚上，家人散尽，周志远从怀里摸出一只玉镯，那本是周太太要送给儿媳妇的，后来以为在逃难中丢失，只好做罢。

现在，这只玉镯穿越了半个多世纪回到了她腕上，带着他的体温。他温情脉脉告诉她，当初，他从母亲那里偷走玉镯的时候，就是要送给她，没想到一等就是70年。她抚摸着这只玉镯，心意难平。她从没敢奢望过有这么一天，她还能再见他，只抬眼向他，泪水涟涟。那么多话，不知从哪一句讲起。

十天后，她溘然长逝，神态安详。

送葬的车队缓缓前进，车队后蹒跚跟着一位老人。无论儿孙们如何下跪劝阻，他都不肯上车，更不肯回去。最后，所有亲朋好友全部下车，陪周志远一起一步一步送着紫绣，见者无不动容。

春寒料峭、夕阳无限，周志远一步一步丈量着通往她墓地的路途，在她的棺木上撒上亲手捧起的一掊土，终于老泪纵横。

他始终记得，自己曾答应过伴她一世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