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莎没有想错,他们的关系并没有更进一步。
每周五的晚上成了他与伊莎贝拉喝着甘蔗甜酒的聊天时间,每周如此,从没有拉下。
伊莎贝拉的许多话语,都能剥去现实世界的尘土在沙莎灵魂外形成的泥污躯壳,直击他的心灵。沙莎非常想告诉她关于“塔耳塔罗斯”的事情,告诉她自己的困惑,与她谈论自己的痛苦,但是他没能做到。
每周五的聊天,成了他生命中一个固定的安全港湾,是他调整精神平衡的疗养圣地。但现实中,工作还要继续,提坦机械的高层职位还要做下去,他的理性告诉自己没有其他选择,他的“精神评估”又回到了“良好”。
在这种十分规律的生活和工作中,近一年的时间过去了,时间来到了2061年的七月盛夏。
这其中,柏尔曼市和S市都已经完成了“全感应城市计划”,注射纳米机械的项目组已经转移到了其他大陆,注射计划进展顺利。“环保计划”在近一年的宣传工作启动后,实际入驻意识空间也已经启动近半年了,进展也相当顺利。
评分在“35”分以下的人,提坦机械都给他们颁发了“优先入驻意识空间通行证”,绝大多数人都自愿进入了意识空间,很少听说强制遣送的案例。目前评分在0-20分的最优先人群中的大多数人都已经入驻。而且除了柏尔曼市和S市,其他大陆城市中的贫苦人群都已经开始入驻“环保计划”的意识空间。
意识空间内的人类灵魂已经达到七十多亿。当然,这些人都完全不知道评分的事情,更不会知晓他们自己的分值到底是多少。
计划进展的速度相当快,吉拉对沙莎的工作非常满意。
对于这些人在完全不知情的状态下,坠入了“塔耳塔罗斯”的幻境中,沙莎的内心是痛苦的,但他已经能够做到屏蔽自己的情感,机械地完成着自己的任务。
对规律的工作和生活,他居然也有些享受起来。然而在意识深处,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正在一个无底的黑洞中堕落着,一天又一天就这样过去。
在这段时间,沙莎也认识了伊莎贝拉的五位故友。
有时,她会在周五夜晚叫上这几个朋友一起来喝酒。这五人中,沙莎认出了其中两人的声音。就在伊莎贝拉第一次来问他借蜡烛的那个夜晚,他们俩曾经在伊莎贝拉的凉台上喝酒聊天。
其中年轻的男人叫做彼得∙罗森塔尔,伊莎贝拉介绍说彼得来自她故乡地区那块封地的领主家族。
罗森塔尔是哲尔曼国北部一个古老的家族,曾经世袭着侯爵爵位,拥有大片的领地。但彼得的大哥、二哥以及他自己三人都因为一次对他们领土上平民的残忍屠杀事件,对现世权力体系的不满,放弃了爵位。
另一个中年女人也是伊莎贝拉的老乡,名叫丽贝卡∙席勒,是一名专门撰写尖锐时事评论的自由记者。沙莎知道,她的时事评论也是反对提坦机械运动中,反对派的重要精神食粮。
伊莎贝拉的这些朋友都喜欢喝酒、聊天和辩论,他们都思路异常敏捷。如果他们和伊莎贝拉开始那种语速飞快的辩论,沙莎甚至连思路都跟不上,更别说参与辩论了。
这些朋友都知道了沙莎在提坦机械的高管身份,但仍然都对他坦诚相见。他们对提坦机械和三大权力体系的不满言论,在沙莎面前也不避讳,这让沙莎反而觉得与他们相处非常舒服,非常真实。他十分喜欢彼得的睿智和丽贝卡的雄辩。
原先沙莎还曾经怀疑过,金发碧眼英俊的彼得,是否为伊莎贝拉的男友。当他发现他们如同兄妹的故友关系后,对彼得的猜忌也完全消失了,于是他与彼得成为了非常好的朋友。有几次,他邀请彼得去他的公寓中喝酒彻夜长谈。彼得有着与伊莎贝拉相似的世界观,是个充满智慧的年轻人。
就在沙莎喜欢上柏尔曼市的生活时,一件撼动沙莎世界的事情又发生了。这一次,比上一次李斯林的胶囊给予他的震撼更为激烈。
与每个周五一样,他在七月夏日一个周五夜晚十点,来到伊莎贝拉的公寓凉台上。陆陆续续地,伊莎贝拉的五位挚友也都来了,他们全部是伊莎贝拉故乡的故人。
丽贝卡∙席勒、彼得∙罗森塔尔,一个曾是渔夫的中年作家大叔本杰明∙伊特厄尔,以及两位充满智慧的三十多岁的女人:乌塔∙迈耶和菲娜∙波默。
与往常的气氛完全不同,他们来到这里只是默默地喝着酒,都一言不发。沙莎好几次想要发起话题,但都没有人接他的话头。
憋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连彼得都憋不下去了,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大家别闹了,都拿出来看看吧!“说完,他先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张硬质磁卡。
沙莎瞥了一眼磁卡,立即心里“咯噔“一下,脑袋里“嗡“地一声,随后口干舌燥起来。他忽然不知所措,只想找个地方默默躲起来。
彼得的手上,拿着一张“优先入驻意识空间通行证“,上面清楚地印着他的照片,写着他的名字”彼得∙罗森塔尔“。
“我的贵族背景真让我花了好长时间和功夫。我散尽所有的家产,全都无偿地投到了各类有前景的研究设施里,然后再毁掉自己的信用。为了拿到这张通行证,真是不容易。“彼得说完,又笑起来。
除了伊莎贝拉,其他的几人也都拿出了自己的“优先入驻意识空间通行证“。他们互相传看,然后把五张通行证都放在了茶几上,围成一个五边形。
“一年前我们就约好了,你们出发前,让我们一起去一次北海吧!“
伊莎贝拉忽然兴奋地叫道。然后,他拉着彼得和菲娜的手,彼得和菲娜又去挽起身边人的手,他们六人互相牵着手,围成一个圆圈。
“去北海啦,去北海啦!回家了,回家了。“他们六人接着唱起来。
他们围成一圈,一边跳舞转圈,一边唱起了听上去带着哲尔曼民谣风格的歌曲。他们歌唱时感情真挚,所有人的眼角都闪现出了泪花。
沙莎则躺在一边的躺椅上捂着眼睛,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思绪中一片空白,潜意识里只有为这些朋友感到悲伤。他只能机械地拿着酒瓶喝着甜酒,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居然在悲伤中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大约只有五点钟的时候,沙莎被伊莎贝拉叫了起来。他睁开惺忪的睡眼,前一天的宿醉还让他迷迷糊糊。
“贝拉,让我再睡一会儿吧。“沙莎叫着朋友之间对伊莎贝拉的简称,用宿醉后嘶哑的声音说道。
“快起来吧,我们一起去北海,他们五人已经先开车出发了。“说完,伊莎贝拉在沙莎闭着的左眼上亲吻了一下。
这让沙莎瞬间就清醒过来,他几乎从躺椅上弹射起来,吃惊地看着伊莎贝拉,她棕绿色的眼睛正温柔地看着他。
“你们整晚没睡吗?“沙莎有些腼腆地问她。
“是的,他们唱了整晚的老歌。我这个义体人本来就不需要睡眠,我们快走吧。“
伊莎贝拉拽着沙莎的手臂,一溜烟地下了楼。楼下居然停着一辆用汽油驱动的银色跑车,这种用石油燃料的车,在这个末世已经几乎看不见了。
“沙莎上车吧,这是彼得的大哥保罗的车。我一直留着它,就是为了让它再带我去一次北海。“说着,她上车发动了引擎,并关掉了所有车窗。
去哲尔曼国最北面的北海,大约有三百公里路,用这辆跑车,大约需要两个小时左右。沙莎坐在伊莎贝拉身旁,她开着车,走上高速公路一路向北。现在是周六的清晨,道路上根本没有什么车辆,好几次伊莎贝拉的时速超过了两百五十公里。
沙莎有些茫然,自从昨晚看见他们拿着那些“通行证“之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了。他的这些朋友看上去情绪高涨,也许他们认为得到了离开这个末世的”救赎“。但沙莎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他看了看伊莎贝拉,她正专心开着车,脸上有着一种女孩的幸福笑容。沙莎无意打断她,他闭上眼睛,假装又睡去了。
两个小时后,伊莎贝拉开始减速,她用右手拍了拍沙莎。
“我们马上就到北海了。“伊莎贝拉对睁开眼睛的沙莎说道。
沙莎看见道路的两旁,全是灰色荒芜的土地。他知道这里曾经是哲尔曼国北部肥沃的土地,能够种植出最为香甜的苹果、蓝莓和玉米。环境的崩溃前夕,土地都盐碱化了,庄稼也都不约而同地得了瘟疫。所有曾经的美好事物,都灰飞烟灭,只剩下灰色的尘土,丑陋地暴露在清晨潮湿的空气中。
他们下了高速,进入了一个看上去已经被废弃的海边小镇。在一条道路的尽头,伊莎贝拉停下了跑车。路的北面是一条长着青草的海堤,路的两旁都是一些废弃的酒店、度假房、餐厅,这里看上去曾经是人们度假的地方。
伊莎贝拉从跑车的后备箱中,拿出了一个拎包。她拉着沙莎的手,向路北面的海堤走去。
沙莎立即在空气中闻到了大海的腥味,这种海腥味每次都能唤起他对父亲的记忆。他环顾四周,果然这个地方连个人影也没有。
不一会儿,他们就走上了海堤。沙莎的眼前立即豁然开朗,他看见了一望无际的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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