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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漆黑的夜幕覆盖了整个白昼时,男人和女人的战争刚刚结束。他们那个不太宽阔的客厅里,就像刚刚经历了唐山大地震,到处一片狼藉。男人珍爱的紫砂壶滚到桌下摔烂了,和紫砂壶在一起的两个翡翠一样碧莹莹的茶碗,也掉到地上香消玉殒。这还不算,茶几上那个装裱他们俩合影的相框也跌落到地上摔碎了,他和她笑意盈盈的脸上现在也变得扭曲,满是裂痕。
闹,怎么不闹了。女人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浅黄色的瓷砖看起来很暖,她下班后刚刚擦拭过,亮得能照见影子。擦地板的时候,她可没料到她会坐到地上。
前些日子女人只顾着忙,根本就没注意屋子里,今日得闲了,看屋子里哪儿哪儿都是乱的。扫地擦桌子,好一通紧锣密鼓的忙活,她瞅着仍旧不满意,直到把地板也擦拭了一遍,她才直起腰缓缓地出了一口长气,不想身上竟折腾的全是汗。
女人计划着,把一切收拾停当后,再把她下班顺道买回来的三黄鸡炖上。这段时间两个人都忙,连在乡下跟着婆婆的儿子他们都没有顾得回去看过,只有等忙过这阵再说了。好长时间没有在家里开荤,男人一定早就馋得很。刚才在菜市场碰到男人厂子里的王大哥也去买菜,男人和他上同样的班,下班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为了使炖鸡口味好,女人还专门买了两大块老姜。家里那块姜干瘪了,皱巴巴的样子不好看,虽然别人说姜瘪了丝毫不影响口味,可她还是不愿意用,喜欢用新鲜的。又买了一点枸杞,红枣和香菇冰箱里还有,最后看见摊位上的红萝卜特别水润,忍不住又买了几个,据说放在一起炖着营养好。对了,还有那两颗葱,她特地挑选葱白很长的那种,出味,汤也鲜。
可怎么就弄了这一出,女人恨恨地瞪了一眼阳台上站着的男人,他正在拼命地抽烟,烟雾一圈一圈袅袅上升,他的脸全笼罩在烟雾里。全怪他,她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也知道他心眼小,可没想到会小成这样子。她不就是给他买了件体恤衫,颜色是牙白色的。当初买的时候,她怎么看都觉得那件体桖好看,白不是那种寡淡的白,是有些厚重的白,而且无论从做工,还是款式,都是女人中意的那种。女人感觉男人穿身上应该会很大气,那种大气就像一种磁场,深深地吸引了女人,她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它。
可是买回来之后,她忽然觉得自己好笑。瞅瞅男人那张脸,肤色有些重, 如果穿上白色的体桖,那简直就是冰火两重天的对立局面。想到这里,女人噗嗤笑了,男人如果看见他穿白色体桖出来的效果,那还不把鼻子气歪了。女人有些后悔,不想自己的审美竟会出现这样大的偏颇。
不管怎么说,男人也是自己当年扒扒捡捡挑出来的,她觉得自家男人举手投足流露出的气度,比那些小白脸看着强多了。女人忽然嘿嘿一笑,果然是“自家的筐里没烂杏儿”,好像说的就是这个理儿。自家的再不济,看多了也就顺眉顺眼,过日子一个锅里捞稀稠,那么多密密匝匝的细碎事,谁还有心思计较那些表面的光鲜。结婚这么多年,男人总体上还不错。
即使男人肤色重,女人也绝不会傻兮兮地当着他的面说。她怕说者无心,听者会有意,如果男人听了,脑子里再曲曲弯弯转上几个圈儿,指不定会变成什么味呢。她多年以来总结出来的经验,那就是不轻易在老虎头上拔须,不能自找不痛快。
就是因为这,体桖她就没让他试,打算着等几天再退回去,可这几天车间里事多,就搁置在那里。折叠体恤的时候她又发现一个令她哭笑不得的事,体恤号码竟然大出了一个号,看来这营业员也是粗心大叶型的,即使不因为颜色,她也要回去找她调换,真是折腾人。她想了想,把折叠好的体桖塞进了柜子深处,省得他看见不小心弄脏了,调换的时候还要扯皮。
就这点事,男人竟然乱七八糟给她说了一大堆,怀疑衣裳不是给他买的,最后还说,不想过就离婚算了。把她都快给气死了。
男人的心是木头做的吗?哪怕有一点心,也知道她的心都放在了他身上吧!说她起外心,她的汗毛眼里都往外冒火。车间里那些男人们也不全是歪瓜裂枣,要是她稍微有那么一点点苗头,她敢说,早就有很多人虎视眈眈了。她知道自己身段长得不孬,眉目也说的过去。虽然她总说她比不上那些年轻二八的小姑娘,可那些嫩白菜一样的女孩子还愣是咬着耳朵说羡慕她,说她那叫成熟,像熟透了的石榴,掰开哪一瓣都汁液欲滴。
听到那些话,她抿嘴偷笑,毕竟那些话谁听着都觉得很受用。
2
男人也很生气,他嘴里叼着昨天刚刚买来的中华烟,一副气哼哼的样子,任凭烟跑进肺子里再憋出来,然后像两筒烟囱似的从鼻孔里钻出,把自己整个弥漫住。
他的烟瘾不大,需求也就不大。平时厂子里闲了,几个同事会聚在一起互相谈论,哪个烟吸着平顺,哪个烟吸了会辣嗓子。但凡他们说这些,他大多都冷冷地坐着,不参与意见。不是他不屑与他们说,主要是他对吸烟的确没有什么心得体会。厂子里的大亮眼贼溜儿,一看见谁有好烟,就会舔着脸凑过去讨要。大亮吸烟很特别,他先是把烟放在鼻子底下嗅一嗅,然后非常虔诚的去点燃,在深深地吸上一大口。一口烟下去好半天才从鼻孔里冒出来几缕烟雾,一根烟抽完他还会吧咂几下嘴,好像仍有些余犹未尽。
至于吗?
男人可不像他那么没出息,不就是抽个烟儿吗!放嘴里一口一口的嘬,然后变成一股烟从鼻孔里冒出来。好烟孬烟都差不多,他就觉得大亮太夸张了。他认为吸烟最大的好处就是驱乏,醒神,累了困了嘬上一口,抽上一根,精气神就又回来了。平时他吸的就是那种十块钱的烟,要不是女人说,吸太次的烟对身体不好,他还想再买便宜一点的,反正就是冒完烟就没有了。
可今天,他不管了,抽,抽,狠劲抽,都弄到这一步了,他还顾及那么多干嘛。瞅瞅女人那咬牙切齿的样子,好像恨不得把他嚼巴嚼巴吞到肚子里,他就更生气了,嘴上不觉就加了力,烟蒂都被他咬扁了。
其实男人是无意间看见那件体恤衫的。今天厂子里大修,他忙活得身上出了汗,本来在厂子里就能洗澡,可他习惯了洗完澡立即换衣裳,要不那黏唧唧的衣裳再穿到身上会格外的难受,还不如不洗呢!所以他就赶回来了。平时衣裳都是女人给他准备好,放到床头上,他拿起来便走。兴许是女人这几天太忙,把这茬给忘了,他也给忽略了。
男人和女人的衣裳是分开放的,女人的衣裳在柜子的最上面一层,男人的在下面。翻找衣裳的时候,男人无意间就瞅见了女人包裹的那个袋子。由于好奇,他就把它拉出来看。嘿嘿,女人又给他买新衣裳了,应该是还没有顾得告诉他。他喜滋滋地把袋子取 了出来。
人都说女人爱美,要让男人说,男人和女人一个样,谁喜欢邋邋遢遢的,看着心里都让人不爽,反正他是看不惯那样的。和他一个班上的老刘,也就四十多岁,整天穿得松松垮垮的,头发和胡子也懒于疏理。从外表上看,年龄应该和看大门的老张头不相上下,可老张头都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这就是讲究和不讲究的区别吧。听人家说,老刘的“老”字三十多岁的时候就混上的。他也提醒过老刘,你看你这身衣裳根本不搭配,还显老。
老刘翻了他一眼,说,又不叨叨媒了,还讲究个啥,老就老吧。叨媒在他们那里就是找对象的意思,老刘的意思就是说,他已经有老婆了,还在乎那么多干什么。老刘的话让男人觉得好笑,难道说穿得讲究一点就只为了搞对象。一个人一辈子能搞几次对象,那服装厂做那么多衣裳,卖不出去还不全倒闭了。
说笑归说笑,男人也知道,老刘家有两个男娃和一个女娃,他看过他手机里孩子的照片,大的有十五六岁了,小的也有七八岁,一个个长得青葱似的,看着喜欢人。老刘的老婆前两年生了个病,虽然把命保住了,可也不会挣钱了,一家子瞪着眼珠子都等着老刘的那点薪水度日,老刘也真没有精力顾及穿戴。幸好他们只有一个孩子,他们夫妻也都能工作,日子不至于像老刘那样过得紧巴。
男人打开袋子,里面原来是一件牙白色的体恤。他皱着眉看了看 ,他还从来没有穿过这个颜色的衣裳,样式看着还可以,不知道效果如何,男人有点动心。结果呢,穿到镜子前一看,他刚刚鼓起的劲头顿时像扎住的皮球又瘪了下去。体恤好看是好看,和他的肤色根本不相配,而且又胖又大,穿身上真是滑稽死了。他好笑得对着镜子里做了个鬼脸,镜子里的男人也对他龇牙咧嘴一番,十足的小丑一样。他心里叨叨,女人也真是,以前买的衣裳他都挺满意的,这件体恤却像是给他过愚人节,逗他玩呢!他条件反射地往门口瞟了一眼,迅疾把体恤从身上扒下来,他可不愿意他穿这件衣服时的难看相被女人瞧见,太难堪了。
女人这个点儿应该不会回来,他听说她们厂子里又签了一笔合同,女人是车间主任,时刻要督促工作进展和抓产品质量。不过男人这次猜错了,女人这时候已经脱掉了工装,正盘旋在菜市场。因为合同马上就要完工,时间上绰绰有余,厂子里领导准许她们提前下班,放松一下这段时间绷紧的神经,女人高兴坏了,在菜市场转了一圈,买了一只三黄鸡,又买了几样青菜,才兴冲冲地往家赶。
男人把体恤又叠了起来,疑惑地翻了翻衣服上面的标签。怪不得他穿起来像袍子一样,原来比他平时穿的衣服大了一个号。女人看来真是忙糊涂了,买件衣裳都出现这么多的纰漏。不仅颜色不对,号码上也会弄错,也真是服了她了。
男人兴致全无,歪在了沙发上打开了电视。电视剧里演的大多都是些亲情爱情伦理剧目,他平时不喜欢看这些,婆婆妈妈的。他喜欢看国际新闻,还有篮球比赛,那些都能挑起他的兴奋。特别是篮球场上的那些健儿,总让他看得热血沸腾。可这会儿,男人拿着遥控器调到一个电视剧时停住了,他忽然对这个电视剧产生了兴趣。电视剧里女主人公的容貌很精致,目光中透着干练和伶俐,不像平时那些描眉画凤,张着一张血盆大口呜哇乱叫的剧目,让男人厌烦。
电视剧里演的是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的情感纠葛故事。女主人公是一位职场精英,虽然已经结婚,但还是被另外一个男人暗恋。几次无意间的巧合,她和那个男人竟然真的爆出了火花。可女主人公是那种比较传统的女子,虽然她也知道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她更轻松,更快乐,精神上也有更多共鸣之处,可她一直不忍心伤害自己的丈夫。因为丈夫是一个无辜的人,也同样在深深地爱着她。女主人公的情感在两个男人之间飘忽不定,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来自感情和道德的折磨。后来如何,男人没有再看下去。
唉,男人唏嘘不已,真是敢问世间情为何物,他猜不出这个电视剧里的女主人公最后会选择谁,也许选择谁都会是痛苦吧!他忽然想着,如果是自己的女人碰到了这样的处境,她会怎么办?女人心软,她或许还会选择原配,那就是选择他,可是若女人心里真的有了人,选择他对于两个人不都是很残酷的事吗?即使女人愿意,他也接受不了一个没有了心的女人。男人很快又呸呸呸了几下,暗骂自己怎么凭空会生出这样的念头,简直就是玷污自己和自己珍爱的女人,更何况他们早就是三口之间,电视剧中的男女还没有维系感情最好的纽带__孩子。也不对,孩子只能是婚姻上的锦上添花,不是因为孩子维持婚姻。总之男人觉得这样的电视剧真不能看,情节太虐心了,怪不得女人有时候看电视会边看边抹眼泪,再看下去他也会中招。
男人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看到了电视机旁的相框中女人和他的合影,他拿起来又端详了起来。相框中女人穿一件雪白的毛衣,站在一片红叶中,是那样的唯美。女人的脸像是春天的花瓣,在红叶的映照下灿烂极了。他站在女人的身后,一只手轻轻地拥着她的身子,脸上同样挂满了笑意。怪不得女人喜欢这张照片,这张照片拍得相当艺术,也相当完美,把他们无意识间流露出的幸福感完全展示了出来。
他记得这张照片还是找人拍的。
那是去小香山旅游时,女人迷上了那一大片红叶,兴致勃勃要与他拍张合影。可是他们自己总也拍不出效果,女人不免有些失落。他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男人正举着相机拍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他给女人一指,女人立即会意,跑过去邀请那个男人过来帮忙。那个男人也很爽快,立刻就过来帮他们拍了几张。照片洗出来时,女人高兴坏了,说这是她拍得所有的照片中最成功的一张,他看着也比较满意。他们猜测,那个男人一定是专业的摄影师,即使是业余的,那也一定有多年的拍摄经验了,因为抓拍的镜头都恰到好处。相框中镶嵌的这一张,是女人特意挑选出来的,也是她最喜欢的。男人看了一会儿,嘴角不觉又翘出了弧度。
女人在一个国营大厂里混到了科级干部,男人知道女人做事特别认真,能当上主任全都是女人努力的结果。听女人的意思,以后还会有晋升的可能,这不免让他有些自惭形秽,毕竟他还个名不见经传的工人。和他在一起上班的几个同事知道他的老婆当了主任,有人就挤眉弄眼地调侃他,行啊,李哥,没想到你那窝里还藏着一只金凤凰呢。男人只笑不语。又有人旁敲侧击地提醒他,李哥,嫂子长得那么好,还那么优秀,你可要看好门户啊!他脸一沉,对那人说,我看你纯粹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回家管好你屋里那枝杏儿别伸出去就好。提醒他的人一脸讪笑,灰着脸离开了。不过男人很快又责备自己,不管别人说什么,正面来说也是为了他好。即使他们说这些话时心理不端正,那也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眼馋自己,他不容许自己也变得庸俗。
男人心疼女人,早上他愿意起早一点为女人做饭,愿意包揽一切家务,甚至愿意替女人把牙膏早早挤好……虽然女人一直不让,但不影响他为女人做一切。自己的女人自己疼,他觉得天经地义。这一段时间家里有些乱,大多是他太累了,懒得再动手。时间长了,不由就变得懒散些,果然是勤快难学懒好做。先不管了呢,乱就乱吧,以后清闲了再好好整理。
男人看见镜框旁边那个装蜜饯的瓶子快空了。女人喜欢吃这个,时不时总爱拈起一块放进嘴里。女人吃蜜饯总是半眯着眼,很陶醉的模样,仿佛她吃的是天底下最美的食物。想到这里,男人伸手关了电视,准备出去再买一些蜜饯回来,省得女人嘴馋时想吃却吃不到。他记得离他家不远的超市里面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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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烟圈像一个拉开的弹簧,一圈一圈往上绕,没多久烟盒里就空了小半盒。阳台上开着半扇窗,烟雾就从开着的窗户拼命往外挤,即使这样,屋子里还弥漫着大片烟雾。女人终于忍受不了烟味的刺激猛烈地咳嗽了几下,男人这才猛然惊觉,起身把手里剩下的半截烟摁进了烟灰缸,走过去把另一扇窗户也打开。风灌进屋里有了些许凉意,烟雾才慢慢被驱逐出去了。
男人又走到窗口,窗外是万家灯火,像星星一样点缀在黑色的夜幕中。那些星星里都有什么故事,是平淡的?又抑或是离奇的,男人都不愿去深究。他的情绪一直沉浸在女人和他今天的事件中,他不明白,他们的剧情为什么会反转的那么快,弄成了眼前这个局面,连一点征兆也没有。
事情从头开始说。
男人买了蜜饯从超市出来,看到路边的树荫下围了一群人。他知道那里是一个棋摊,总是有几个老头盘踞在那里下棋。男人棋艺不高,热忱度却不低,好久没有下棋了,他的棋瘾也被勾了出来,提着蜜饯就走了过去。他没有加入战局,他觉得看棋也不失为一种乐趣。人都说旁观者清,大概就说的下棋。棋盘上黑白棋子,就像是两军对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虽说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却也是步步惊心,险象丛生。下棋的两位老头也是棋盘高手,棋逢对手,棋桌上直杀得天昏地暗,乾坤挪移。男人和围观的人看得入迷,在一边频频叫好。一直看到太阳落到树梢,对弈的两个老头直起身子,他才发现观棋的人俱已散去,只留下了他和两个棋盘上的敌友双方。
男人赶紧提着袋子回家。
刚打开房门,女人尖尖的声音就传过来。哎,先别过来,我刚拖完地,别踩脏了。男人看看,地板就是刚拖过的,有的部分已经闪出光亮,有的地方的确还有水渍。女人既然发话了,男人就嘻嘻一笑,说,听夫人的,等着就等着。刚才看棋时,男人的重心全在棋盘上,站的时间长一点儿都没有感觉到累。现在放松下来,两条腿却好像复苏了一样,酸困无比。
男人弯下腰揉着腿肚子,女人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谁让你今天乱翻东西的,把柜子里的衣裳都给我翻乱了。男人听着女人今天说话的语气好像不太友好,虽说平时她也是大嗓门,可今天的声音明显是有些大,连楼道里都有回应声。男人倒不太在意,却怕邻居听见。他的眼睛迅速往左右看了一下,幸好另外两家的门都关得紧紧的,应该不会有人听到。他可不愿意别人涉足他们家的私事。
男人急急地说,我可以进去了吧?
你再等会儿。女人头也没抬,就回了几个字,简直是神速。
男人看见女人蹲在厨房门口剥葱,一只手捏住葱身,另一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蹭的一下就把葱皮撕下来,白嫩嫩的葱白立刻裸露在外。看来,女人这又是准备大显身手了,男人暗暗地想。
你说说下班了你也不早些回来,在大街上闲逛什么,有时间也应该赶着把家里收拾一下吧。我回来也不至于这么忙活,累死了。女人的话里明显带着不满。男人没接茬。女人又说,我在菜市场碰到王哥也买菜去了,你倒好,连个影子也看不见。
男人明白了,女人对他有意见了,抱怨他偷懒呢,合着都和人家的男人比上了。男人最怕女人在他耳边碎嘴唠叨,可他清楚今天是撞枪口上了。他不就是看了会儿下棋,过了会儿眼瘾,也没有干什么呀!男人有些愤愤不平。
女人累,难道他就不累?这段时间厂里设备修整,哪一天不是像陀螺似的不停转,累得骨头肉都是酥的。他也就是这些天疏懒,家务活做的少,难道他以前的所做所为都被抹煞了吗?女人但凡有点良心也不应该这么唠叨他。不就是当个车间主任吗,官架子还摆到家里了。
男人肚子鼓了几鼓,到底没忍住,把心里的话倒了出来。你不就是拖了拖地吗,你不在家的时候,我拖过多少次,也没见你这么在意过,你干点活至于这样吗?说完男人大踏步就跨进了屋里,砰地一声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女人吃惊地抬起头,不认识他似的,说,你今天怎么回事,像吃枪药了。
男人进屋,把手里的袋子往沙发上一扔,气鼓鼓地说,还不知道到底谁吃枪药了呢!
你说的啥意思?
没意思。
没意思是什么意思?女人的声音明显拔高了一个音贝。
切,声音大就有理了怎地。在门外就嚷嚷着我乱翻你东西,你先先说那件衣裳是怎么回事,还藏得那么隐秘,是怕人看见吧!
什么衣裳?女人一愣,忽然明白过来。
好啊,你还会倒打一耙呀!我藏什么了?你哪只眼看见我藏了,我平白无故藏衣裳干什么?女人像是被踩住了尾巴一样,把手里的葱往菜盆里一扔,腾地站起来,两眼喷火地看向他。
没有藏,你至于那样激动吗?那么胖大的衣裳,颜色还是白色,是我能穿的吗?给我买的你会不拿出来,还大一个号,在一起七八年了,你不知道我穿什么号的衣裳,说给鬼鬼也不信吧!指不定是给谁买的呢!男人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蹦出了那几句话,还说的那么利索,好像早就在嘴边放着一样。
女人的脸涨得通红,胸口起伏得厉害。
女人的脸色让男人有些不安,气焰明显有些回落。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想去追觅那件衣裳的来龙去脉,就在刚才,他还没有一丁点儿那个念头。如果非要他说出个理由,应该是女人今天把他惹急了,他脑海里无意间就跳出了这件事,也就顺口扯了出来。可话一旦说出口,想收也收不回去了。再说他也不甘心就这样在女人面前认输,那件体恤的事他也没有说谎,本来就不是他能穿的嘛,说了就说了,也免得哪一天想起来再变成鲠在心中的刺,还不如说出来,看她如何解释。
不是给你买的?好,就不是你买的,我想给谁买给谁买,我愿意。女人的牙咬得咯吱咯吱响,既然男人已经把她绕到了这条道上,索性什么话解气就说什么。
好,好,我就知道你现在升了主任了,眼界也高了,看不上我了,就想着把我一脚踹开。你放心,我虽然不入你的眼,可还没有那么下作。想离婚的话,你早点给句话,我奉陪!男人也被女人的话气着了,脑子眼里冒出的那些不知道高低的话,一股脑就扔出来。
太扎心了。女人惊讶地望着男人,以前怎么没发现,男人竟然是这样的人。
男人说完也愣住了。离婚两个字竟然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太不可理喻了,他今天怎么会这样混蛋!以前他看过一个调解夫妻情感的栏目,那位有名的男主持人说过,夫妻之间即使有问题也不能轻易提离婚,离婚两个字提的多了,感情再深厚的两个人也会产生芥蒂,婚姻会出现难以修复的裂痕,或许最后真就走到分手那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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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屁!想离婚,好啊,离就离!女人果然被彻底激怒,她的脸涨得发紫,好像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这是他们结婚以来女人第一次爆粗口。
男人有些胆怵,脸上讪讪的,但想想女人最初对他的态度,又理直气壮起来。女人还是主任哩,连这样粗鲁的话都说得出口,真不知道她在厂子里是怎么当上那个芝麻官的。虽然他说的话有些过分,可她的水平也高不到哪里去。既然这样,半斤对八两,那就算扯平了。不过离婚的事全是扯淡,既然是他不小心触雷了,男人就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再扯下去,他掉头准备出门,想让自己先冷静一下。
你给我站住!女人上前一把揪住了男人的衣襟,今天这事没完,男人无论如何要给她个说法,要不她心里那道梗就过不去。他的话太伤人了,女人不会放过他,必须要还给她个清白。女人越揪住不放,男人越是想逃离。他知道再掰扯多了会更麻烦,说的越多越扯不清。他的头已经大了,再闹下去指不定还会发生什么呢,太头疼了。男人欲推开女人,没想到他的衣襟被女人死死地攥在手里。怎么,惹不起还躲不起吗?男人真急了,反手一把握住了女人的手腕。
女人只觉得手腕子像被钳子夹住,都快要夹断了,生疼生疼的,男人却还在不管不顾的揪扯她。女人的眼泪瞬间布满了眼眶。结婚以来男人还从来没有对她动过粗,这一次竟然会这样蛮横。女人连疼痛带委屈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有的掉到了地上跌得粉碎,有的滴落到了衣裳上立刻现出圆圆的水渍,还有几滴直直地落到了男人的手背上。
男人立刻就感觉出来了,那泪水让他的手背一阵沁凉。他的心猛的紧缩一下,明显有点慌乱。他刚一发觉女人攥他衣襟的手松开,他也连忙把手松开了。男人的身子就迅速往一边撤,他想避开女人赶紧夺门出去。结果他的身子还没有躲开,就看见女人蜷曲成五齿钉耙似的手已经伸到了他的眼前。
男人后来回想那一幕,还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他实在没想到女人也会像车间里几个哥们调侃他们女人打架时的绝招,那就是挠,原来自己的女人也不例外。眼看着女人的五齿钉耙就要触碰到男人的脸,他慌忙自卫,抬起胳膊就迎了上去。男人自认他从没有学过什么武林招数,可不想那天他的力量会那么庞大,只看到女人向前扑的身子撞到他的胳膊后竟反弹回去。女人伸过来的五齿钉耙非但没有得逞,身子还像失控的风筝一样极速地往后退。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女人的身子快要跌落到身后茶几上的时候,男人迅疾像只大鸟一样飞扑过来,一把拽住了女人的胳膊。女人的身子趔趄了一下,总算没有重重地砸到茶几上,而是缓缓地滑落到茶几旁边的地板上。男人吓出一身冷汗,那个茶几是大理石的,质地坚硬,女人的身子如果撞到上面,后果会不堪设想。
尽管男人反应敏捷,还是晚了一步,茶几上的紫砂壶和茶碗被女人甩出去的另一只胳膊掠到,噼里啪啦都落到了地上,碎成了瓦片。几乎是同一时间,男人背后桌子上的相框也被他的衣襟蹭到,划愣一声跌落到地上也烂成几瓣。
男人一下子愣住了。
女人也呆住了。她手抚着胸口喘息着,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仍旧惊魂未定。
男人缓了缓,走过来试图拉起地板上的女人,却被女人一把推开。男人注视了她片刻,眼睛又定定地看向了地上那一片狼藉的。
紫砂壶是男人几年前特意从江苏宜兴淘回来的,壶是暗肝色,壶身是一枝向前伸展的竹子,叶柄细长,叶子纤维毕露,就像真正的竹叶镶了上去。最关键的是,紫砂壶炮制出的茶色醇正,茶香四溢,男人一直把它视为宝贝。还有那对茶碗,是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送给他的,也是他的珍爱之物,现在都毁之一旦了。碎了,都碎了,男人脑子里仍旧懵逼着,甚至还原不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太快了,转瞬之间啊,转瞬之间就变成了这样,男人懊恼地走到阳台上抱住了脑袋,良久后才哆嗦着手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了烟卷。
女人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裂成几瓣的相框中被扭曲了的自己。刚下班时她还特意去看了两眼,照片里红叶靓丽,而她笑得简直比红叶还醉人,更重要的还是他眼里流露出的那种几乎可以融化了她的那种暖意。面前这个在她面前发飙的男人还是照片上那个他吗?女人的心里一阵刺痛。这是她最最钟爱的一张相片,就这样给毁了了,女人的心里也像身边的相框一样裂成了几瓣。她莫名想起一个成语,破镜难圆,难道他和她的感情也脆弱的像那个紫砂壶,像那个相框,一点小小的风浪就经受不住?
屋子里一片静寂,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只有墙上的钟不合时宜地甛噪着,一分一秒,一分一秒,漫长地像过了一个世纪。
女人终于忍不住坐在地板上嘤嘤哭了起来。哭声刚开始很细,像拨动的琴弦,倏忽开始了,倏忽又断了。慢慢的哭声越来越拉长,越来越急骤,像倾泻的河流,一发而不可收拾。
男人彻底慌了,他最听不得这个,那哭声像个小挠子,把他的心都快挠烂了。女人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全身都随着那哭泣中震动着。男人忽然发现,女人的肩膀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圆润了,那张他喜欢端详的脸已经明显有了细纹。是啊,女人每天都要在厂里忙,回来也很少歇着,时常还和他抢着做家务,说是不能紧着他一个人坑。我说你坑我了吗?那是我愿意。男人笑。那也不行。女人说。厂里家里不停地忙,女人能不累瘦吗?可他竟然还犯浑气她。
至于那件体恤,他从内心说,他根本就没有怀疑她,女人是什么样的人他是清楚的,只不过今天话赶话就说得有点多了。现在他想想,他那话的确是太过分了,女人能不生气呢?看着女人耸动的肩膀,男人恨不得抽自己几下。
女人哭着哭着,忽然感觉后背上多了一条壮实的臂膀,正企图把她的身子拥起来。女人扭了扭身子,抗拒着来自那臂膀的温热。可那条臂膀非但没有移开,反而把她箍得更紧了。
心儿,别哭了,都怪我,都是我不好。女人叫明心,男人私下里总喜欢叫她心儿。
男人的安抚非但没有止住女人的哭泣,女人的哭声反而有些越发狂野了,好像是决堤的大海,要一泻千里了。
心儿,你要是生气就打我吧,只是你不哭。看着女人不停耸动的肩头,男人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他索性把头伸到女人的胸口处,嘴里不迭声地说,给,你打,你打吧!
良久,女人才舒缓了哭泣抬起了头,她的一双眼睛已经哭得有点不像样子了,肿得像个还没有剥皮的核桃。看着抵在自己胸口的脑袋,女人用手恨恨地在男人的背上捶打着,一边打,一边哭着数落,你太过分了,怎么能那样说我。我不就这一次给你买衣裳买错了,哪点对不起你了,你就要那样对我。你既然不相信我,你走啊,赶紧走啊,去离婚啊,还还待在这里干什么?
男人不吭声,任由女人雨点般的拳头落在他身上。男人知道,只有让女人发泄出来,她心里的火慢慢就会熄灭。更何况女人下手已经一下比一下轻了。
你怎么不牛了,你说话呀!女人声音又放高了,有些不依不饶的样子,她不愿意就这样轻易放过了男人。如果他不思悔改,以后又重蹈覆辙怎么办,必须严重警告。男人低着头仍旧没做出反应。女人又有些气恼,不说话骨子里一定还不愿意认输,那就摊到桌面上说,掰开了揉碎了讲,她可不愿意看他这副鬼样子。
女人刚张开口,准备再说点什么,忽然感觉嘴里被男人强行塞进了什么东西。女人本能地就用舌头往外顶,可舌头刚一触碰到那塞到嘴里的东西,一股酸甜的味道就蔓延到整个口腔里。蜜饯,哪里来的蜜饯,她知道家里的蜜饯已经被她吃完了。女人的眉眼不觉舒展了几分。
你买蜜饯了?女人嘴里含着蜜饯混沌地问。
男人这才抬起头,点了点头,他用手心轻轻地拭去女人眼里留存的泪水,又抚了抚女人刚才弄乱了的头发,说,下班后买的,想着家里没有了。给你再买点儿。男人的声音很轻很轻。
女人挺直了身子,面对着男人,你刚才怎么不说。
你让我说了吗?男人嘟囔着。
女人伸手又打了男人一下,四目相对,眼睛里都没有了刚才的惊涛骇浪,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了。男人抱起了女人的身子,女人没有再拒绝,任由男人像抱一件瓷器一样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了沙发上。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鼻翼里好像已经灌满了男人熟悉的气息。
当屋子里被打扫干净,女人才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对厨房里系着围裙煮面的男人大声说,鸡……我今天买的鸡……还没有炖上……
男人在厨房里次次啦啦翻炒着,一股炒青菜的香味从门缝里挤过来,男人在里边大声回复,知道了,鸡咱们放着明天再吃吧。
望望窗外早已沉寂下来的夜色,女人自嘲地笑笑,可不是,太晚了,只有明天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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