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上学,家离学校有三四里路,那时没有柏油马路,只有土路。父母都忙着干农活,没有人接送。土路天晴时有很多土尘,下雨了又满是泥泞。呵,那泥是真待人亲近,粘到脚上,甩都甩不掉,但丝毫不会影响到孩提时的心情。
每天吃过饭,我们就会早早地吆喝上几个最要好的朋友,叽叽喳喳地结伴儿去学校。蓝天白云,路边的小草,野花,蝴蝶还有奔涌的小河流水,都是快乐的音符,在我们的童年弹唱,让我们贪恋大自然的美好。那时的我,像一个快乐的小鸟,快乐地飞翔在家和学校之间。家有温和的父母,学校,有书本上无尽的宝藏。童年的记忆,就像一个诱人的棒棒糖,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觉得甜腻腻的,意犹未尽。
十二岁那年,因为一次偶然的发烧击毁了曾经美好的画面。
那时刚上中学,因为身体不舒服,在学校吃着从家里拿去的药,发烧却愈演愈烈。争强好胜的我,不愿请假回家,怕耽搁学习。发烧是真难受,嘴里苦巴巴的,嘴唇干裂,我买了糖块含着去上课,高烧依旧不让步,糖的甜润暂时驱走了口中难捱的苦涩,直到星期天我才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家。
几里的路程我走了好几个钟头,脚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拔都拔不起来,到家时身子发软,已经快要站不住了。父母看到我的狼狈样,都惊呆了,父急忙带着我到诊所拿药打针,那些药水就像注入了久旱的田地,根本就无济于事。第二天早起,我的腿就软塌塌地站不起来了。父母赶紧把我送到了医院,这时候住进医院也已经晚了,根本控制不住病情,就像后羿没有射落那九个太阳,十个太阳同时出现,无情地炙烤着我的躯体。发烧演变成了一个魔鬼,张牙舞爪向我扑来。
住院一个月各种抽血,仪器检查,把我身上的零部件翻了个遍,也没查出是什么病。转院。医院的门槛越跨越高,病终于有了名字:败血症。败血症是什么,父母的字典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词语。在土地中刨食半生的父母,不明白这么娇小可爱的小女儿,连县城都没去过几次,咋会得上这么“洋气”的病,父母都蒙了。
怎么办?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可怜的父母。倔强的父亲一辈子没服过输,这病它能斗过人!拿钱!看!发烧导致我全身长了无数脓包,心口烂了一个碗口大的洞。所有人的心都安安分分地待在温暖的胸膛里,只有我的心桀骜不驯随时准备跳出来。当父母大把大把地把辛苦挣来的血汗钱都交给医院,还欠下一屁股债的时候,我已经连叫一声爸妈都要用尽所有的力气,而他们却只有屏住呼吸才能听见了。
年关将近,好心的医生看着不甘心的父母,劝慰道:“哄着孩子回家过年吧,别往医院扔钱了”。
那时我毕竟还小,听说回家忘了病痛,多年以后母亲告诉我这件事时说,那时你还笑,都不知道那是拿刀剜父母的心哩,你父亲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抽了一夜的烟,一夜都没有睡。
整天迷迷糊糊的我不知道自己的状况,只知道以前干干净净,精神利落父亲,头发胡子长成了草。母亲曾经圆润的脸也失了光泽,脸像被刀削了一样,下巴变尖了。眼睛是心灵的窗口,他们的窗口就像一口井,不再清澈见底,变得浑浊不堪,眼角布满血丝。我知道,这都是因为我,我也很想争口气,不让他们辛苦,可我躺在那里,身体却不听使唤。
父亲一生正直而善良,从来不信奉鬼神。但因为我的病,颠覆了他的人生观。回到家以后,除了不停地寻医问药,还开始了求神问仙,期望有哪一路的神仙能保佑他的小女儿逢凶化吉,那么乖巧的孩子躺在那里,无助而了无生气。父亲几乎不忍看见我,又不愿意少看我一眼,唯恐再也看不见。有很多次半夜醒来,我都能听见父亲坐在我床边叹息,像远处城楼的钟声,在空旷的夜里显得格外沉闷。
温柔贤惠的母亲,从我生病,不知受了多少煎熬,我猜她一定想放声大哭一场,痛痛快快地把压抑感冲走。但是怕我看出异样,怕父亲看到更难过,都是偷偷地抹眼泪,即使这样我也能从她发红的眼眶里窥视出秘密。她默默地为我煎汤熬药,把可口的饭菜端到我床前,用调羹喂我。我舔舔干裂的嘴唇,勉强吃下一两口,就开始摇头。再吃一点吧,吃一点,母亲轻声地哀求着。可我实在吃不下,又不忍拒绝母亲,就张开口又吃一口,母亲的泪会无声地滚落碗中。
记忆里想不清楚了。那个冬天应该很冷,父母的心里结满了坚硬的冰。
父亲打听到乡里有一个医德医术都很好的医生,他用架子车拉着我,母亲再拉一个架子车,拉上锅碗瓢盆被褥,浩浩荡荡开进那个医院。由于是乡镇医院,到医院院长看拉进来这样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拒绝接收,怕我死在医院,坏了医院名誉。斯文的父亲第一次扯着嗓子和人吵起架来,男儿有泪不轻弹,那一天迷糊的我分明看见了父亲满脸的泪。那位好心的医生也很无奈,建议父母先把人拉回去,他用药先给我调理几天,看效果再说。
几天后,奇迹出现,我竟然争气地能多吃几口饭了。父亲立刻信心满满,第二次又把我拉到了那个医院。在那个医生的精心诊治下,我心口的洞被补住了,那是多大的工程啊,再也不怕那颗调皮的心往外蹦了,别的地方即使再严重的病情也已经威胁不了生命。
有命了,有命了!父母相拥喜极而泣。就这样我的病开始一天天好起来。那个候已到了春天。春天真好!风和日丽,百花齐放。我躺在病床上,听着外边小鸟在树上叽叽喳喳地歌唱,心就摁耐不住。快了,应该快了,我一定很快就会像鸟儿一样飞出这沉闷的病房。
随着病情的好转,我孩子的天性也慢慢复苏,话也多起来,高兴起来就咯咯笑个不停。小时候我就喜欢笑,爱说话,他们都说我是一个小收音机,现在收音机又开播了。父母也绽出了久违的笑脸。
吃中药时,因为苦涩咽不下去,我总是会呕吐,母亲就给我准备一个糖罐在床头。咕咚咚一饮子喝下中药后,再用调羹挖一勺白糖在嘴里,我咯吱吱用牙齿贪婪地嚼着白糖,那苦涩的味道很快就会消逝,留在嘴里满口的甘甜,也再也没有呕吐。
父母和别人聊天时,大家都会说,大难过去了,以后就会越来越好了。我也曾天真地以为,生活就是这样子,先苦而后甜。我已经依稀看到我前面的路,阳光下已洒满馨香……
如果我的病就这样好起来,我们一家人的命运可能都不会改变。但美好的东西都容易稍纵即逝,哪怕是一个十二岁少女期盼已久的事。
在那个医院住了半年,胯骨上的脓疮再也不会愈合。那个善良的医生用尽全力,却再也找不出良方。无奈,父亲又一次开始他的寻医之旅。父亲给我找的名中医离我们那里有一百多地。地处偏僻,没有直通的公交车,父亲的钱都留给我续命,当然舍不得租车去。他就是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一次次辗转来回给我拿药。
那是一个暑热难耐的日子。太阳红彤彤的,蝉鸣声格外刺耳。父亲给我拿完药,回家的路上被一辆从后面超车的货车撞倒了,临走时两腮挂着泪。我那时正躺在床上,抿着嘴望着桌子上切开的半个西瓜出神。这西瓜特别甜,我们特意给父亲留的,我耐心地等着父亲张开嘴咬一口那个西瓜,然后捂住嘴,眉眼弯着夸张道:哎哟哎哟,牙都甜掉了……
人说变天的时候,一定会电闪雷鸣。那天真的没有一点征兆,天晴得很好,太阳也特别地放肆,父亲一定被它晃花了眼,忘记了回家的路。他走的那条路,那么遥远,不知会是怎样的孤独。
从那天起,我家很久很久都看不到太阳了,每天都是阴沉沉的,随时都可能会雷雨交加。
我们兄妹五个,都很聪明,学习上在村里一直都被村里人翘着大拇指。我那时候不知道,因为我无赖地生病,我们每个人都被命运的大手一挥,变换了轨道。
父亲离去后,大哥刚刚大学毕业,却要担负很多。年迈的奶奶,柔弱的母亲,几个年幼的弟妹,特别是病榻上泪眼婆娑的我,都在用期待的眼睛望着他。母亲是传说中的菟丝花,凡事一直都是依附着父亲的,父亲走了,天也就塌了,她的哭声撕裂了整个天空,泪水流满了院子整个角落,努力了却再也撑不起来。就这样,刚刚成年尚且瘦弱的大哥瞬间就长成擎天之柱,撑起了我们那个摇摇欲坠的家。
哥刚参加工作,离家几十里地,每个星期必然回家,给我带回来好吃的,料理家中的一切赶紧赶回单位。父亲兄妹三个,姑姑出嫁,唯一的叔叔对我们不闻不问。那时大哥肩膀还很娇嫩,挑这个担子,肩膀一定被勒得生疼,但家人谁也没有听他说过,哥哥的肩膀真结实。
在哥哥的接力下,我的药从没有间断,我也从那缠绵了两年多的病榻上走下来,开始了我生命里第二次学步,大哥是扶着我第二次学走步的最重要的人。
这一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再走进学校,我的上学梦从十二岁生病那一年就彻底和我告别了。望着别人背着书包从门前走过,我的眼睛一定会追随很远,我多么希望,那个人是我。
经历了这么多,怀揣着父亲哥哥还有亲人们给我的力量,我以为自己已经是铜墙铁壁,任何风雨也击打不透。但我还是又一次被命运砸倒了。
成年后,我除了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缺陷,偶尔的咳嗽我都不太在意,每天都热情高涨地生活着。我遇到了我生命中的一个男孩。他憨厚健壮,风趣开朗,我信任地把自己的手交给他的时候,没有想到,也给了他风雨飘摇的一生。我们也像天下所有饮食男女一样,结婚生儿育女。也如愿以偿,一双儿女乖巧懂事,合成一个好。
我在村上开了一个小理发店,每天迎来送往,忙忙碌碌。做自己喜欢的事,同时也让别人感到快乐,也是一种幸福。丈夫不会理发,就打小工补贴家用。生活倒也风平浪静,温馨祥和。
几年后,因为过分要强,不爱惜身体,我又走进了医院。
“你的肺已经严重受损,不适合再干理发,空气中的飞尘会加重你肺部的疾病,化学药水也会刺激你娇嫩的肺。”
“你抗生素已经严重耐药,如果不重视,以后会无药可治。”
“你的腿虽然已经残疾,但以后还会萎缩,几年以后,你还会不能走路。”
不同的医生却说着同样残忍的话,那一刻,我真想挥起拳头,把他们鼻子揍扁。你们是医生,我是病人。病人的心里是脆弱的,你们就不会说句好听的话宽慰宽慰。这么重的话,心那么小,怎么能承得下。
关了店门,孩子们都上学去了。我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屋里发呆。想哭,没有眼泪,奇怪,以前泪窝很浅,动不动涕泪成坨,现在眼泪都跑哪去了。
我真想揪住命运的衣领,让它回过头来看看,它都对我做了什么。
时间一天天无声地流走,我就这样一天天呆坐着,好像一个被抽走灵魂的躯壳。做累了就睡,睡梦中却总是遇到魔鬼。“你不会走,不会走!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它狰狞地笑着扑向我,我却无处可逃,头痛欲裂。真的好累,我好想躲到一个没有苦难的地方……
丈夫上班很近,最近总是半晌回来一趟,在屋里转一圈,有时偷偷地看我一眼,欲言又止。我木然地问,你有事吗?他急忙掩饰,啊,啊,没事,我回来拿个东西,然后他惊慌地离开。撒谎都不会,手里明明什么都没拿,真傻。我不屑地想。
在父亲和大哥之后,他是又一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有时候看他默默地为我做饭,小心翼翼地照顾我,没话找话和我聊天。我就想,他是上帝派来又一个对我接力的人吗?忽然一个念头冲入脑海,他频繁回来是不是怕我想不开呀。这个念头泛上心头的时候,我的泪水忽然夺眶而出。原来傻的人是我呀!我这样整天痴痴呆呆,心如死灰地坐在这里,丈夫能不担心吗?他默默地为我做这一切,却不舍得说我一句,不是怕碰碎我的玻璃心吗?我这样不负责任地逃避着命运给我的一切,能心安理得吗?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一年病好后,给别人打工。本身自身条件不太好,腿有残疾,所以干活格外卖力,希望能得到别人的认可,长期拥有那个工作。可还是因为自己的身体原因,没多久又被辞退了。那时即将春节,天上飘着雪花。街上人来人往,挤满了兴高采烈置办年货的人。我打包了自己的行李,让朋友帮我捎回家,然后独自一人在街上流浪。雪花飘到脸上,凉丝丝,又化成水,自己也分不清那是雪水还是泪水。就那样盲目地在街上走、走,很晚很晚才想起回家。母亲打开门,门外站地已经是一个白花花的雪人。那年过完春节,我背起行囊,去到省城学会了理发,不再给别人打工。
我不是小强吗,打不死的小强吗!可如今这个猥琐,颓废的女人是谁?
生和死并不遥远,只在一念之间。可我现在有选择离开的权利吗?
住院期间,孩子在电话中哭着喊,妈妈,我们想你;家中年迈的母亲守寡半生,那越来越佝偻的腰背;为我付出那么多,依然对我念念不忘的大哥;看着我痛苦,无奈而怜惜的丈夫;还有那么多同样爱我的亲人和朋友们。我能舍得了谁。我颓废绝望,伤害的却是我的至亲,我真自私。
脑子清醒了,心结也就解开了。阳光从窗户的缝隙中照进来,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颠覆自己的除了病魔,更重要的是心魔。
我的病也并不是已经山穷水尽,只不过此路不通了,换个方向,换换思路,再寻找另一条路。
人生的磨难不可怕,可怕的是囚禁自己的心理枷锁。其实人生有些坎,只是看着恐怖,你走近它,蔑视它,它也就弱了。
对于我这些好像只有小说中才会出现的传奇经历,很多人一定为我叹息。我是不幸的,真的我经受了很多苦。但我又是幸运的,因为我遇到了那么多爱我的人。这些人,这些事,沉淀在我心里,融入我的血液,足够激励我笃步前行了。
当我在手机键盘上敲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已经又一次走出心灵的低谷,开始重拾童年里遗失的那个梦。
我不知道生命的风帆最终会驶向哪里,但我相信,路一定会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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