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最后一次见他,身披铠甲,手握长剑,站在城墙上。振臂呼,万人应。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他那本该灿若星辰的一双眸,此刻含了杀意。那日,是他出征的日子,而今…
西征入胡地,不破不还家[1]
而今家亡国破,江山陨落,北帝被俘,而他或许也早已湮没在了烈烈西风卷起的漫天黄沙里。那日清晨,城中人被一声凄厉的马嘶惊醒。那夜她辗转难眠,如此更无睡意,遂着衣起身推门而出。城门处被人挤的水泄不通,她问身旁的人,那人叹了口气,只说了句“快逃命吧”,便匆忙离去。不多时,人们悉皆散去。她看见城门前倒下的一匹马,那马背上尚且卧着一个人,已然是死了。
三十万大军不日即全军覆没,消息传到京城,北帝仓皇奔逃,却不料半路被叛军截住,虏去漠北。京城惨遭洗劫,昔日圣地转眼成了无人禁区。
等满城的荒草湮没了人的枯骨,她等的那人终究还是没有回来……
那时瘟疫肆虐灾荒横行,她随流民乞讨千里,也不知沦落到了哪里。路上,她听见有人说
西征大军不战而屈人之兵,只因统军将领贪恋美色,弃义叛国……
北朝灭国的时候,大漠里正莺歌燕舞着哩,他一个人快活了,可一个国家就因他而亡了……
北帝待他不薄,出征那日他一呼百应,同仇敌忾,还以为……唉,没想到……
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她则默默地走开,口里传出一个不屑的声音
流言蜚语。
只是那声音极轻,以至于被倾泻如瀑的泪水掩盖……
阿云,你还活着吗?
为君奏一曲,聊作相思意[2]
其实当日大军惨遭埋伏,折损十之八九,他情知大局已定,痛下决心忍辱负重入漠北苟且偷生,却得异族公主青睐,遂招为驸马,他本想趁北朝东山再起之日与之里应外合破了大漠胡族,未料得北朝覆没,北帝被掳,为留存一命,竟甘拜胡帝作父。
然而,中原地广人稠,英才辈出,有识之士必不甘受胡人铁蹄压迫,终有卷土重来一日。
他会等,等夜尽天明。
可他等得,她等得吗?
现在到处都在传颂他的“光荣事迹”,她应该也听到了,她会不会信呢?她是信他还是相信那些流言蜚语……
但使一人在,不教胡马还[3]
很多年之后,中原各路豪杰揭竿而起,势如破竹,胡人倾重兵镇压,却屡遭重创。朝堂动荡,兵力不济,臣子纷纷逃亡,已至穷途末路,唯余最后一座城。
那日,数十万虎狼之师兵临城下,喊杀声震天,已然是四面楚歌。可那城中胡人宁死不降。大战三日,城外已然血流成河,尸骸如山。胡人损失惨重,干脆闭城不战,任凭城下如何叫骂。
不日前,胡族将军已鸿雁传书漠北,此刻漠北的大军应该就在路上,或者马上就要到了。
起义大军将这座千年古都围了一层又一层,那干瘪的胡族将军就在城头上看着,看着那些晒得汗流浃背的士兵,然后哈哈大笑了几声,又用不知名的胡语说了些什么。北朝的兵听不懂,也不想听,便也哈哈的笑。
又过了数日,胡人见援兵未到,纷纷起了疑心。军心不稳。恰逢漠北传书到,将军打开信笺,愣了好一会儿,含泪笑着,反复说着,终于到了,终于到了。
等第二日,西北处黄埃散漫,大地剧烈震动,所有的兵,都惊了!
待那胡人打扮的军队近了,所有人清楚的看见那为首的人——是他!
数年前他带兵入西北,一战成名,只不过成的是恶名。他顶着叛国投敌的罪名在漠北之地苟且偷生,过着人畜不如生活, 他等了一年又一年,直等到鬓染霜华,年过大衍。可他不敢忘,不敢忘了亡国之耻,不敢忘了中原遗民,不敢忘了城中佳人……
当所有的胡人正欢呼雀跃之时,胡族将军却默默地坐在营帐之中。将军扯下一根白练,挂在了营帐的木梁上。
胡兵兴奋至极地来寻将军,却见将军双脚离地的挂在了营帐之中。他身边的木桌上,有一封刚刚书毕的信。
若苏武牧羊,他漠北尝胆数十年,如今重归北朝,于国有大功,当封侯。
那日,中原鸿雁传书,他便知时机已经成熟。这么多年来,他广布棋子,培养宾客和死士,多少次死里逃生,便只为这一日。遂与多少年来不忘初心的部下暗中放火烧了胡人的粮草,趁机杀死胡帝,篡位夺权。有胡人不服,被他一一斩杀。各路藩王知胡帝被弑,从各地赶来,争夺帝位。他才不管这许多,率领一干军众赶赴中原。其中不乏忠心胡人。
加封典礼上,他迎着众人艳羡的目光,走过祭坛,跪拜在帝后面前。
新帝执一方玉印走下一层一层的台阶,就像走过千军万马的包围圈,他抬起头,没去看那枚象征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印章,而是看着她,她着一身凤袍坐在文武百官之前,眼中满是荣耀和尊严,她是真的忘了他么?
忘了他当年在城南的柳树下依依惜别的场景,那时她折了一枝新嫩的柳枝,轻插在他的发间,他一时不忍,泪流满面……
忘了他当年西征之时面对三军时的威仪,以及他对着满城百姓立下的誓言——“不破西胡终不还”……
忘了她在满城的枯骨里痴痴等待,待那春草及腰,她的心,仍未动分毫……
忘了她流离失所,千里逃难,听了那么多的流言,却终究是化作了心底的怨……
直到,那人的出现,强迫她做了他的妻……
婉儿,你说的那些话,还作数么?
十载兵车行,枯骨丛中生[4]
他在金碧辉煌的候府里捱过了一日又一日,只是整日浑浑噩噩,对一切失了兴致。她在佳丽三千的后宫里作着盛极一时的后,只是她从未对此觊觎过分毫。可是,乱世不由人。
北朝终是安逸了太久,没防得有朝一日漠北的胡骑还会叩了边关。数十万的铁骑兵临城下,如那年起义大军围了胡人侵占中原的最后一座城。
重文轻武,北帝昏庸,终误了国。
北朝败了。胡族大军一路向东,势不可挡。北都岌岌可危,再次面临沦落险境。
胡人打着当年的旗号,来势汹汹,誓要一雪前耻。与此同时当年降汉的异族军众见势起了反心,军中遇此大变,人心不稳。佞臣谗言,说那封侯之人实是胡人细作,好里应外合彻底灭了中原,当诛九族。北帝昏聩,夺了他的侯爵,打入死牢,秋后问斩。
她听闻此事,不顾一切去向北帝求情,北帝颜色大变,勃然不许。
她心下一狠,长跪在承平殿前不起,满朝文武进进出出,对她指指点点。是夜,大雨倾盆,她忍受着无尽的风雨侵袭,无异于那些年等待他的寂寞苦楚。她终于体力不支倒在承平殿前无情的石板上,侍女们要将她扶回宫里休息,她在恍惚中醒来,硬是斥退了一干众人。
她跪了三天,然后便没有醒来。北帝大恸。
他走出牢笼,重见天日,求北帝再见她最后一面,帝默然不许。
那日,她面对着北帝道出了积压在心底多年未曾诉说的秘密。帝勃然大怒,拂袖而出。
她在承平殿前跪了整整三日,帝日日牵挂,彻夜难眠,却为了所谓的颜面,不闻不问。她昏死过去,帝即遣太医诊治,却是无果。帝悲痛之余,感念后之深情,免了他一命。
他整日整日地坐在皇城对面的酒楼里,喝着最烈的酒,看着对面的深宫城墙,想着深宫城墙里的人。他彻夜饮酒,以为酒后人便能长醉,可他不知,有些人天生不会醉,或者他心底的种种促使他始终清醒着。
漠北艰险,故而活下来的,都是身强力壮之辈。汉人终是打不过胡人,新任胡帝,智勇双全,一路过关斩将,即将兵临城下。
他终是醉了,醉倒在酒楼里坚硬的桌上,却没有一丝痛楚,朦胧中他听见一个声音
将军。
廉颇尚在,宝刀未老。他穿了甲,跨了马,握了剑,执了戟。他睥睨四方,重回春秋鼎盛。北朝兴亡,如今又落在了他的手里。只因北地无人。或许只是无人请缨。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他,身披铠甲,手握长剑,站在城墙上。振臂呼,万人应。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他那本该灿若星辰的一双眸,此刻含了杀意。那日,是他出征的日子,而今……
亦是他出征的日子。
她醒了,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只听见城中喊声震天,她不顾一切地往外跑,连凤袍都没来得及穿。她看见那身披甲胄的人,如此威武,如此庄严,像尊神一般令人不可靠进。那时军心大振,三军将士同仇敌忾,视死如归。她动了动唇,但没发出声音。
大军已经陈兵城下,唯有背水一战。
她看着他坚定的背影渐渐远去,然后消失在了眼中。
那日,城外厮杀声凄厉透骨,两军难解难分,谁都不知道,这场战争的结局。只记得大战从清晨持续到午夜,然后兵戈渐息。
胡人终究没能攻下城池。
北帝最后追赠他为靖安侯。她记得他安葬那日,万人空巷,一座城的人都在为他送行。她作为他的妻,为他披麻戴孝,为他守灵三年。
北帝除了她的后位,黜她为平民。下诏之日,他哭的泣不成声。
她如愿以偿作了他的妻,却从此阴阳两隔。他终究没有折戟埋没在黄沙中,却战死在城外的血雨腥风里。可他终是为国而死,没有辱没他一世英名。
她只当那日的出征,是与他的永诀,见了他最后一面,此生无憾。
她不知,他站在城墙上,足以窥见各方角落。他目不转睛,颜不改色,而心却已在微微跳动。这辈子,再见她一面,足矣。
婉儿,下辈子我娶你。
云哥,来生,我只做你的妻。
为国征战死,不枉北地人 来日枕塌前,与君长厮守其实,这个故事不算得我完全原创,这本来是@故事接龙的一个帖子,帖主是@君扣,本文开头便是这位大大的手笔,在下只是有感而发,往下写了点而已。
再次,文笔拙陋,切勿见怪。
酒后人长醉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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