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半,我突然睁开了眼睛。
四周是白色的,白的刺眼,旁边都是打呼噜的人,躺着的,坐着的。无力支付住院费,靠着捐款治疗,我和很多病人一样,安置在了过道中。地板上,铺着纸皮,蜷缩着我的儿女。消毒水味,臭袜子味,各种分泌物味,充斥进鼻腔。不过之前我是闻不到的,我昏迷好多天了。我知道我是绝症,没救了,可是我想活着,我害怕死亡。
今天我突然清醒过来,我想我是快好了。我感觉身体舒坦多了,耳清目明。
“媳妇,我的好媳妇,快来陪我”
“谁,谁叫我?”
我看到一个老太太,全身湿漉漉的,一张脸像是泡发的面包,肿胀得没有一丝褶皱。她伸出一双手,手里握着镰刀,对着我诡异的笑。我看了一眼地板上睡着的儿女,伸手摸了摸床沿上的卡片,上面写着:患者,秦秀莲......
距离县城40公里有个村子,叫远常村,村子很大,人口很多。村里有一部分都是临省搬来的,聚居在一起,被大家称之为“移民佬”。我家对面就住着一户,夫妻两人四十多岁,都很瘦,男被叫做“眼镜”,女的唤秦秀莲。儿女都在外地打工,过年才回来,平时就两夫妻和老母亲居住。 他们家住的还是老房子,整栋都是木板结构,走路有吱吱吱的声音。这种房子据说冬暖夏凉,住着舒适,但是有一点不便之处,没有一点隔音效果。睡到半夜,常常会被楼上楼下小便淅淅沥沥的声音吵醒。
“眼镜”夫妻搬来很多年了,平时靠打点小工维持生活。一楼厅房临街,被卸掉了几块木板,贩卖一些盐呀,米呀,针线,和小零食,贴补家用。以前是赚过一些钱的,后来就不行了,因为乡亲们不止一次的买到过期的食品,慢慢的大家宁愿多走几步,去街上买。老母亲70岁了,似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每天都看着她佝偻着背,洗衣做饭,割猪草。
除了卖东西的时候,眼镜夫妻几乎与邻居没有一点交流。冬天的时候,大家坐在门口晒太阳,我听着那些妇女交头接耳,指着他们家骂“短命鬼,缺德,孽待老人”
有一天,阿婆在炒菜,突然发现没盐巴了,叫我去买。我看着菜已下锅,就直接跑到对面眼镜家买。走进他家厅房,却没有人。我喊了几声,也没有应答。鬼使神差的,我走进了里间,里面阴深深的,虽是白天,却没有一点光线。我的皮鞋踩在木板上,发出厚重的声音,走一步,我的心跟着颤抖一次。我走进最里间,那间房子靠近河,有个窗户,投进来一点光。窗户边有张桌子,一位老人正坐在那里,面前是一碗锅巴,一壶开水,一碟豆腐乳。我站在那里,惊得说不出话来,赶紧往外跑。一走出木房,外面艳阳高照,家家户户饭香阵阵。
阿婆告诉我,邻居说的秦秀莲孽待婆婆是真的。老人只有眼镜这一个儿子,因为儿媳脾气古怪,在老家得罪了很多人,才举家搬到远常村。老人老了,做不了小工没有收入,在家很是被媳妇折腾。
每天天不亮,要起来刷锅淘米,煮猪食,将全家衣服拿到河里清洗。为了节省电费,一家人还在用土炤,柴火需要老人上山捡拾。农村已经禁止砍伐木头,老人只能靠满山的捡枯枝败叶。秦秀莲在河边用砖块围了几圈,养了猪,鸭子,和鸡,拉的屎尿全部排在了河里,却没人敢说什么。媳妇抠门,剩饭舍不得给家禽吃,逼着老人割猪草,上邻居家家户户讨剩饭。
“干活倒没什么,主要是不给饭吃”阿婆告诉我,老人每天干完活回来,家里都没饭了,只剩锅壁上的一圈锅巴。老人用力将锅巴铲下来,硬邦邦的,还保持着锅的形状。老人年纪大了已经咬不动了,只能用开水泡泡,稍微软一点,掰成一粒一粒的,直接吞进肚子。
老人很少说话,偶尔阿婆趁秦秀莲不在,给她送点吃的,她会跟阿婆聊几句。
图片来源网络,侵删买盐巴那次,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老人,之后,老人就走了。走的时候,老人全身湿的,干枯的灰色头发黏在头顶,夹杂着水草。她闭着眼睛,原来皮包骨的身体被河水泡得胖起来,嘴唇外翻,微微张开嘴。
张大爷用力扯了扯自己的头发,告诉大家,他在河对面的菜地里翻土,远远的看到河里站着个人,他以为是老人在清洗东西也没放心上。也就一低头一抬头的功夫,就看到老人走到河中央深处了。水漫到了老人的胸部,他吓得赶紧扔下锄头。一边跑一边喊,可惜当时附近没有别人,等他跑到河边,已经不见了老人的身影,只剩下河中央咕噜咕噜冒了几个泡,就又平静了。
说完,张老汉哭了,邻居也哭了。可是老人的儿子眼镜和媳妇秦秀莲却很平静,好像说的是别人家的事。
老人走了,邻居跟眼镜一家交道更少了,几乎连招呼都没打。
几年以后,秦秀莲将木房子推倒了,请了师傅盖砖房。农村人盖房子讲究,一定要经过与邻居商量,盖多少层是要所有邻里同意才行。太高了会挡住邻居风水,太低了风水被邻居挡了,都不愿意,所以一般一片房屋高度都一样。秦秀莲可不管这么多,直接将房子盖最高,没钱装修,空架子比别人家高也行。村民们很是愤怒,家家户户说到气头上都诅咒她不得好死。
房子盖到四层半以后,突然没声音了。干活的师傅都不见了,秦秀莲一家也不见了。没来得及装上的窗户大开着,房间里面空荡荡的。她家门口堆放着还未用完的砖,沙子,水泥,慢慢的长了很多草。慢慢的小朋友们跑到她门口玩沙子,大一点的孩子一边玩一边警戒的看着房子,生怕秦秀莲突然走出来。
过了一个春节,又过了一个春节,原本红色的砖房变成了褐色,没有上漆的门生了锈。秦秀莲一家像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人出现,再也没有一点声音。似乎从来没有这样一家子,一个颧骨凸出的女人,站在门口看着过路人,一个戴着眼镜的瘦男人,低着头,狡黠的眼神滴溜溜的转。
省城回来的年轻人带回来一个消息,在村里流传,成了大家饭后教育儿女媳妇的话题。
房子盖好后,秦秀莲将眼镜赶出了家门,生死未卜。她自己跟着儿子女儿去了省城打工,打算存钱装修。在一次干活昏倒之后,才发现已经得了重病,入院治疗。孩子们没有抛弃她,白天上班,晚上轮流在医院过道打地铺,照顾母亲。据说,运气还不错,被城里好心人看到了,感动于一家的母慈子孝,很多病人家属帮忙筹款,才得以继续治疗。
但是,秦秀莲的病,是绝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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