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笑道:“所以我如今替你们想出这个额外的进益来,也为大家齐心把这园里周全的谨谨慎慎,且不用他们操心,他们心里岂不敬服。也不枉替你们筹画进益,既能夺他们之权,生你们之利,岂不能行无为之治,分他们之忧。”
《论语·里仁》: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喻是知道、明白的意思。君子明白义,小人知道利。宝钗的这段话,尤见功夫。她说的对象是大观园中的婆子们,这些人确实是地道的“小人”,但这小人二字,只有一半是贬义,另一半要作为普罗大众生民百姓解。让一个上位者、引领者去跟他们或者我们掰扯大道理,费尽心思也未必说得通,有时候直接命令,比什么都要好使。
所以《论语·泰伯》夫子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意思是:对于百姓,可以使他们遵照道理去做,不可使他们知道为什么这样做。有时候,确实只好这样,多做解释,反生掣肘。宝钗的一大串子话,为的就是晓之以理,动之以,利。自古财货动人心,这叫因材施教,对症下药。
生民百姓的经济文章,那是大题目,一辈子都未必能够琢磨明白,但对于国公府中的“小人”,倒是可以说道说道。前文在王熙凤管理秦氏葬礼、两府事宜的情节中,能够发觉这些仆从辈虽是处下位,也是不大好相与的。在《王熙凤》篇中,说到那个误了时辰的婆子,很能看出凤姐的手段,我那时候觉得她苛了些,罚去银钱即可,杖责二十未免过了,因为凤姐要借此立威。
现在书读一半,再去想想当时那个问题,觉得还是掺杂了太多的当下环境中的眼光,如果按当时的处境,打二十板子也许真的是很有必要,只不知如果凤姐事后再行补救,给那婆子些安慰是否好些。当然,对待仆从们要讲宽柔以外,还必须得要讲严苛,因为那起子小人,有时很不像话,太可恨!
五十五回:众人先听见李纨独办,各各心中暗喜,以为李纨素日原是个厚道多恩无罚的,自然比凤姐儿好搪塞。便添了一个探春,也都想着不过是个未出闺阁的年轻小姐,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因此都不在意,比凤姐儿前更懈怠了许多。
他们在荣府里做活,说的好听点叫卖力气讨生活,都有各自的不容易,这是实情。可要说他们揣着一腔的家国大义、奉献精神,那也太扯,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讨生活归讨生活,可贾府的环境实在是太好了,主子们又格外宽厚,在那样的岁月里,他们也还算挺幸福的,这也是实话。除了逢年过节,省亲丧葬等大事,他们其实也劳动不到什么,这些样事,平民百姓家也是这个模样,事情繁多些。
人嘛,心底都有躺平的根本欲望,没有“规矩”束缚着,都要懒散下来的。好逸恶劳的性儿,也不是一个两个人,每个人身子骨里都流着一部分那样的血液。就像那贾府的高层一样,再像那高层的高层一样,安逸久了,就开始变得松松垮垮了,谁也不例外。
所以贾府的仆从们,未必便肯尽心尽力的忠心服侍,躲个懒儿,偷个闲儿,吃个酒,赌个钱,耽误甚至主动耽误正经事,也不怎么罕见,像那鸳鸯嫂子金家的,到底有多少个,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这其实也是一个大环境风气使然,不管为了天下黎民做出了多少贡献,根子上就有大问题,再者,上头不正下头也歪。
更普遍地讲,这种行为方式,也是一种行之有效的生存策略,叫【投机取巧】。花点机巧的小心思就能活得更好,对有些本来生就的骨轻之人,无力生产,何乐不为?所以继凤姐病倒,探春宝钗李纨三位暂时执柄后,有些人的心里可就不大顺畅了。
他三人如此一理,更觉比凤姐儿当权时倒更谨慎了些。因而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说:“刚刚的倒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越性连夜里偷着吃酒顽的工夫都没了。”
吴新登的媳妇是这些仆人中第一个站出来的,她先来探路,至于能否吃上螃蟹,那可全得仰仗着这三人喽。
吴新登的媳妇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日死了。昨日回过太太,太太说了,叫回姑娘奶奶来。”说毕,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语。彼时来回话者不少,都打听他二人办事如何:若办得妥当,大家则安个畏惧之心;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不但不畏伏,出二门还要编出许多笑话来取笑。吴新登的媳妇心中已有主意,若是凤姐前,他便早已献勤说出许多主意,又查出许多旧例来任凤姐儿拣择施行。如今他藐视李纨老实,探春是年轻的姑娘,所以只说出这一句话来,试他二人有何主见。
这一段话,不用读者去琢磨了,直接明明白白地剖在了面前。我很多时候不愿把人往坏了想,因为我知道有些人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忖度别人,从而过于在意被冤枉被伤害的。其实这样反而在无形之中,助长了那些狞恶的气焰,却是对被冤枉者的二次伤害。
不是所有人都能用道理讲明白的,就像那屡教不改的高空抛物者,磨破嘴皮子都不一定行,甚至有可能一扭脸关上门,还要吐口唾沫,鄙夷地骂一声“傻*”;又或者不理不睬、阴阳怪气、打死不认、反唇相讥。你抛下身段,以恶镇恶,就算你水平高他一筹,那也未必能够行得通。对待这种人,只有罚和伐,家财有限的罚款,家资丰厚的口诛笔伐,伐你的声名。打到痛处,才知道疼。不然隔靴搔痒,于事无补,甚而可能变本加厉。
那个时代有其特有的巨大弊端,但有些时候,反而能发挥奇效。天赋皇权,权力以天子为中心向外幅散和减弱。是,你吴新登的确实可以耍花枪,蓄险心欺幼主,但主子毕竟是主子,她身上是有实权的。一旦主子行使起权力出来,你一个下人,也只好自讨苦吃。
探春笑道:“你办事办老了的,还记不得,倒来难我们。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去?若有这道理,凤姐姐还不算利害,也就算是宽厚了!还不快找了来我瞧。再迟一日,不说你们粗心,反像我们没主意了。”吴新登家的满面通红,忙转身出来。众媳妇们都伸舌头。
贾探春这话,听起来似乎挺和气,其实内里深蕴刚性,虽未怒而自威,就像平儿说的那样:“他是个姑娘家,不肯发威动怒,这是他尊重,你们就藐视欺负他。”人的性儿由许多的因素组成,但无一例外都不是仅靠着外表、靠着自我想象就能给一个人定性的。别随便去轻视任何人,这样对谁都有好处。
吴新登媳妇有冒险精神真还不见得,你让她在凤辣子跟前冒个险瞧瞧?摆明是觉着人家“暗室可欺”,不当回事。自作聪明的也不是都那么不堪,你像凤姐,人家那聪明劲用的多好不是?谁人敢小瞧了她那一身的机灵劲?可你一个没半点眼力见的,肚子里又没一点货的,偏要学着去耍些可笑的小聪明,误人误己,你不没脸,谁没脸?人啊,机灵过头,眼高于顶,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管事的人只是李纨那种,空谈恩恕的,本来就已经有些失序的上下关系立马就得垮下来,想要成事,真还得添上几分贾赦身上的那种狠劲才行。否则,费力营筑的大好楼宇,难以守成,早晚葬送。善良和宽恕,待人时都是极好的心,但当用于事情中,还得加上其他的东西调剂调剂,方能固若金汤。
现在再回头去看宝钗的认知与做法,才看得到,有多不凡。对付下头的人,必须要倚仗一定的强硬手段,因为只有靠权和利才能收伏,这个纽带看似松散无力面目可憎,其实牢固异常实实在在。在纯粹的名利场中,别的东西都太脆弱不堪了,人家到底是来求财的。
你要跟他们单讲情意,他们倒乐得如此,主子宽厚,确实是下边之人的幸运,但是他们心里一味感恩戴德吗,却也未必。嘴上积德行善了,说是心思单纯,待人真诚,让人敬服;可要刻薄起来,人后保不齐就说愚蠢糊涂,不谙世事,把别人谮毁(音zen,四声,意思是谗间毁谤)的不成个样子,转过头来却一脸笑容可亲。人心事,天晓得。
求财归求财,这等险心,委实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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