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兄,此次来洛阳你可是来着了,明天,便是牡丹花会,到时候,可是满城的牡丹花香!”
“不瞒你说,我此次来洛阳,就是为了后天的花会!”
“只是为了牡丹花会吗?”
“自然只为了牡丹花会!”
“哈哈,李兄,你我皆少年风流,再香的牡丹,能低得过牡丹花下那动人楚楚的佳人吗?”
“你呀!怪不得你屡考不中,瞧见你心思里,都只想着女儿红,女儿娇了!”
“看李兄说的,李兄倒是胸中丘壑皆文章,不也是逢考不中,屡战屡败嘛!”
少年此言一出,李司沉默了。
再无了饮酒的乐趣,甚至那明朝的花海,也在期待中,从色彩缤纷,变得暗淡无光了。
少年知道他说到了李司的痛楚,提酒,言道:“李兄,是我失语了,自发三杯!”
说着,便要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
李司出手,一把将酒杯夺过。
“打我脸了不是,我哪里是那般小气的,若当真如此小肚鸡肠,三年不第,倒是我活该!”
少年闻之,满脸的愧疚化作豁然笑意,言道:“这便是了,不惧打击,百折不挠,方是你李司,李佑明!来李兄,干杯!”
“干杯!”少年举杯,李司亦举杯。
“祝李兄,来年登殿,状元宏头!”
“不只是我,你也是,一举榜首,飒沓流星!”
二人在欢乐的氛围里,饮尽了这杯酒。
一杯美酒一抔愁,借酒浇愁愁更愁。
二
“怎么样啊?李兄,这洛阳牡丹,如何!”少年指着一整条一整条街的牡丹,问李司道。
李司抬眼,是满眼的五彩斑斓,向前嗅去,是扑鼻的四溢芬芳。
他不觉感叹,“一品牡丹真国色,今日方知不虚传!”
“哈哈哈!看来这洛阳牡丹当真了得,将你的诗情都给勾了起来。”
李司浅笑不语,他此时的眼里,心上,是花的世界,芬芳的海洋。
他只顾独自踱步,将跟随他的少年,全然抛在了脑后。
“喂!李兄,别光顾着自己赏花,等等我呀!”少年刚在街旁市坊下买了几块点心,想着逛至深夜,累了的时候吃食。却谁料,李司早在花海中,没了可寻踪迹。
直到黄昏照花墙,花灯敌月光。少年这才于昨日酒肆门前,找到了李司。
“李兄,你平日里说我野,你且看看,你如今作为,野是不野?”
“怪我流连花海,忘了时间,该打,该打!”李司举扇,向额头砸了几下。
二人饮清酒一回,李司便要拉着少年起身。
“李兄,你这是干嘛?好戏还没开场呢!”
“你且看看这天色,马上便到了闭市的时间,哪里还有什么好戏。”
“哈哈哈!”这时,酒店的掌柜,却传来几声苍老却爽朗的笑。
“哈哈哈!”少年此刻也跟着笑。
李司很是疑惑,转头看看少年,又看看老板。
“公子,想必不是洛阳人吧?你有所不知,皇恩浩荡,体恤民心劳苦,特在牡丹花会这一天夜不闭市!许满城百姓花下愉欢,通宵达旦!”店掌柜言道。
“而且,今晚有洛阳花魁于百花晓月台莺歌燕舞!”少年从怀中取出点心,就酒而食。
“不错不错,花魁才是咱洛阳的真国色,真牡丹!平常日子,就算是王宫贵胄,也是千金难见!”
少年开始和店掌柜聊起洛阳花魁,李司却独自沉思而去。
“皇恩浩荡,体恤民心劳苦,若当真如此,为何我李佑明偏偏屡试不第?”
三
“花魁起轿登台啦!”
人群中,一声粗嘎的声音,炸开。
少年赶紧携李司一起,随人潮涌动。
一时间,拥挤推搡,花灯溢彩,牡丹芬芳里,人头攒动。
李司有心牡丹,却无心美人。
但攒动的人群,由不得他不向前推进。
“哎呀!”李司的脚下,突然传来一声稚嫩的声音。
李司慌忙停步,却谁料,他也被涌动的人群,推倒了去。
无巧不成书的,李司不偏不倚的栽倒在了声音主人的身上。
一阵少女的芳香入鼻,李司慌忙架起腿脚,只怕挨着少女,失了礼数。
人群依然攒动向前,李司以气力支撑自己不与少女接触半分。
直到,人群终于攒向前方,饶了李司,也饶了少女。
“惭愧,并非有意!”李司起身,提袖,将少女扶起。
这少女十三四岁模样,正是年华初成,稚嫩清纯。
少女沮丧的摇摇头,将身下的竹篮子,拾起。
那竹篮已被压扁,篮中之物,也已被挤烂。
少女扶了扶被压断的藤,泪水,竟一滴一滴的流了出来。
流过少女的脸庞,流进被压断的藤蔓。
“公子,可愿买花?”少女言道。
花灯下,李司望向满篮被压断的藤蔓。
那藤蔓并无一个花朵,甚至连叶子都没有。
特别之处,是那藤蔓上,挂满了如黄豆般大小的,翠绿的嫩珠,如同颗颗眼泪,在华灯下,翠绿欲滴。
“这哪里算得上花啊!”赏遍几条街的国色天香后,李司看着这奇怪却不起眼的植物,感叹道。
“这算得花,叫做情人泪。公子,可否买些?”少女央求道。
一来李司见少女可怜,二来这一竹篮的情人泪被毁也却与他有关,三来,这情人泪之名,倒是让人心生怜悯。
“好,你这一篮,我都要了!”李司自袖袋中掏出一吊大钱,向少女递去。
少女眼神欢喜,流光中,甚至明亮过满城的华灯。
“公子,要不得这些大钱,只需十个!”
“你便拿去,剩下的,且当我赔你的竹篮钱!”
“那也要不得,公子莫再推搡,十个便就十个,我不能讨公子便宜!”
少女的真挚,倒是让李司感动了。
于是,这洛阳花会的夜晚,李司未得睹上花魁真容,倒是用十个铜板,买了一篮子的情人泪。
四
一袭翠绿衣裳,身上几处创伤,体态娇小玲珑,玉立亭亭容光。
“公子,承蒙不弃担当,我愿自此常伴公子左右!”少女轻声言道。
望着如此少女,李司大感疑惑。
“你……是哪家的小姐?你我……何曾相识?”李司问道。
少女于伤痛中浅笑,梨涡倒转,身形,渐渐隐匿在了背后的云雾里。
“姑娘……”李司轻唤。
梦,就在这时,醒了。
昨夜逛花会的疲劳感,在一夜中,一扫而空。
这个梦很好,李司在醒来后,依然回味。
时刻,正是尘曦之恋的时候。
晨曦照过昨日那一篮的情人泪。
李司探去。
在金黄温柔的阳光里,这一篮子的情人泪,透着光滑的绿光。
“这样看来,倒真有些花的味道。可惜,多有折损,看来得小心呵护才是!”
李司自语。
五
此后,那个奇怪的绿衣少女,常入李司梦中。
“公子,承蒙照顾,我的伤,已经恢复了好多。”
“公子,见你日日耕读夜半,定是心怀大志宏图之人。”
“公子,人生无常,自不必苦恼,且在我膝下休息片刻。”
……
如此,李司开始每日盼望,盼望日头西落,盼望夜幕降临,盼望,与梦中的绿衣女子相会。
“子不语怪力乱神!但这梦,实在稀奇!”白昼十分,梦醒时刻,李司每每如此回味。
“那少女,莫不是你?”李司言笑的打趣道,在看向那一竹篮的情人泪的时候。
竹篮已被李司重新编织补好,篮内已填上了土,李司每日细心照料,这一篮子的情人泪,早无了萎靡,更加青翠欲滴。
情人泪仿佛听到声音一般的,竟在本吹不动它的微风中,晃了几晃。
李司摇头浅笑,“我八成是疯了,竟将这一篮藤蔓,当做梦中知己!”
私想一阵过后,李司不觉伤感。
自己醉心于功名,眼看年纪二十又七,却无保媒之人,提亲之举。
世道多艰,他又出生寒门,靠着秀才的名号徒混了几亩薄田,若不混出个功名样子,何以家为?
想罢,李司抛弃杂念,继续往诵圣贤去了。
六
这一晚,那梦中知己,独依竹篱,似有心事。
李司走上前去,问及所虑。
“无什么心思,只是……”
“只是什么?”
“没什么,公子不必担心。对了,我今日,要与公子玩儿个游戏!”
“哦?你且说说,有趣无趣?”
“公子可会作对?”
李司闻言,大笑不止。
“你可当真要与我作对?”
“自然!”
“那好,我便让你一让,由你先出上句。”
绿衣少女想了想,言道:“窗下伊人报恩梦中筑情!”
“堂上状元恩科会当绝顶!”
李司此对一出,少女的忧伤,竟又平添几分。
“公子,利禄功名,当真对你来说是第一重要的吗?”
李司深吸一口气,言道:“大丈夫安身立命之物,自然重要!”
“那公子有没有想过,每日承天地甘露,沐恩泽阳光,红颜作伴,潇洒活之,难道不也是快活?”
“那是庸人想法,自来人间一遭,不留丹青垂史,岂不白来一回?”
少女深思一回,重于豁然开朗。
“那好,我便就这样,夜夜入梦,伴公子安眠!”
“自然是好!说真的,若哪天,你不入我梦中来,我定要失眠整夜,魂不守舍,只盼着你,思着你,念着你!”
李司越发深情的,为少女的面庞,染上一片红云。
“多日相处,已然相知,我却依然不知你姓名,不知你来自何处?”
“公子叫我‘绿珠’便好,至于来处,公子只要知道,我来自你的梦中,便可!”
“好,绿珠,我梦中的绿珠……”李司轻唤,心神,在梦中荡漾,荡漾在这玲珑小巧的绿珠身上,荡漾在绿珠浅笑的梨涡,荡漾在,这陪伴多日的梦里。
七
三年,五年,十年……
李司年年科考,却年年不第。
他的人,渐渐老去。
他的心,渐渐不平。
他的一切,都被科考所毁。
他终于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了一个一事无成的老朽。
半生全被功名累的他,开始饮酒,开始颓废,开始斗志全无。
人穷门厅冷,寂寞鞍马休。
陪伴他的,只剩下那一篮的情人泪。
然而人有老去时,花有枯萎日。
伴着李司的垂老,那情人泪竟也渐渐憔悴。
一起憔悴的,还有梦中的绿珠。
“公子莫要颓唐,尚有绿珠梦里来!”
“有你?有你又何用?你做不得我白昼的帮衬,完不成我一世的美梦!”
这话,以及连日在梦中的狠话,终于,伤了绿珠的心。
“罢了,你明日,莫要再来!我是个失败的人,你该,入一个富贵的梦!”
李司梦中决绝,绿珠梦中落泪。
梦中诀别绿珠的第二个夜晚,李司,把自己灌醉了。
他伶仃大醉,他狂笑狂哭。
这一晚,他将自己饱读几十载的圣人学问,付之一炬。
“烧了!都烧了!我今天,要学一回秦始皇帝,焚书坑儒!”
“焚的是,哄骗世道的狗屁圣贤之道,坑的是,我这个被误半生的愚蠢狂徒!”
他痛苦的,在焚烧的书稿中疯癫。
疯癫中,他在大火中借酒醉安眠!
“公子!公子!快醒醒!”
绿珠再次入梦,不为浪漫相会,却只为摇醒即将被大火埋葬的李司。
“公子,且暂放心!我定护你周全!”
“公子,我无法护你周全了!但,我愿与你一同生死!”
“公子,我不怨你赶我撵我!我只愿天堂地狱,一直陪伴……”
大火在燃尽一切之后,在第二天早晨,熄灭了。
人们在一堆烧焦的藤蔓中,挖到了死去的李司。
他是被烟气窒息而死,那样的大火,竟然没有毁掉他半分皮肉。
人们在李司心房的位置,看到了一滴眼泪。
一滴,苍翠欲滴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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