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空荡荡的酒吧街，听欲望流淌的声音

天气好的日子，就喜欢在拉萨城中游游荡荡，走走有走走的风景，停停有停停的风景。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八廓酒吧街，因为是青天白日里，所以门庭冷落，鞍马稀少，店铺的卷帘门，也都牢牢实实地闭着。

也只有我这个性情古怪的人，才会在这样的时分，来酒吧街游目骋怀。

我静悄悄地走着，一边在心里想着，待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它该是怎样的灯火辉煌，人潮汹涌。

记得之前，只是在公交车上匆匆的一瞥，已经看见闪闪烁烁的霓虹招牌，虽然只是繁华的一角，却已经令人浮想联翩，像日本艺伎的一寸裸露光洁的后脖颈。

形形色色的男女，红红绿绿的灯火，纷纷纭纭的情欲，在这里此起彼伏，互相吞噬，互相淹没，也互相捧场，互相应和。

他们大多都是「昼伏夜出」的生物，白日里淡妆素裹，行事低调，一言一行，小心把握，到了都市的夜深，忽然显露山水，纵情享乐，荡漾寂寞，不忌讳异性的搭讪，也不介意在一个灯光柔和的陌生房间，共度一个一期一会的夜晚。

他们不见得堕落，他们只是寂寞。他们不见得缺爱，他们只是倦怠——倦怠一成不变，死水无波的生活，倦怠那个本本份份，规规矩矩，生怕行差踏错的自己。

在黑暗里，你不知道有多少欲望在流淌，你不知道有多少传奇在上演。

张爱玲的小说，是《色戒》，强烈的灯光下，王佳芝和易太太们画着香艳的妆，涂着饱满的唇，每一笔都企图将一个男人的魂溺毙，就是这样的堕落，就是这样蓬勃的野心。

但是灯光照不到的角落呢，是一张薄薄的纸条，上面画着偷情的桥梁，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掩饰得小心翼翼但是四处流淌的调情手腕。

张爱玲喜欢让欲望飘荡，不给实实在在的形象，只是一种流淌的氛围，男男女女在里头呼吸，但是已经欲仙欲死，是缓缓中毒的呻吟，然而苏童不甘心停顿至此，所以在他的小说《妻妾成群》里，同样的一桌麻将，同样的四个人，有男有女，男的和女的牌面上规规矩矩，桌子底下却是情意绵绵，春心荡漾。

苏童明明白白地写出来，男女的脚像蛇一般纠缠，像李碧华笔下的蛇，他们都是张爱玲广漠而隔世的徒弟，他们要走得更进一步，更鲜辣刺激，给予感官的无穷震荡。

然而张爱玲只是掀开一个角，露出些微的光，任读者去填空想象，这是古典的手段，哪一方更高明见仁见智，但万变不离其宗的是，那些寂寞的心事啊，上不了台面，却如此地黯然销魂。

有些人就是为夜色而活的，或者说，只有这种微凉的神秘才能够让他们苏醒。

亦舒有一部小说，叫做《没有月亮的晚上》，讲述的是一个锦衣夜行，冷漠风尘的女郎，白日里睡它个天昏地暗，一到夜幕低垂，整理梳妆，带着慵倦的神情，寻找和她一样，寂寥空虚的男女，一起消遣一段段的奢靡辰光。

他们半点也不贫穷，他们只是对尘世淡漠。他们半点也不彷徨，他们只是习以为常。

她们是真真正正的「夜行动物」，像西方传说里神秘邪恶的吸血鬼，又透露着别样风情，不知根知底的族群，总是让人既爱又恨，浮想联翩。

但是对于她们来说，像我等这种作息平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群，何尝不也是「鬼」。

走在阳光弥漫，但是氛围凝寂的酒吧街，我感到自己就是一个不合时宜的鬼。

那种不合时宜，就像张爱玲小说的那种「隔离」，让人感到宿命般惶恐，和冷清。

每个人都有他的归宿，富贵的人有黄金床，浪漫的人有温柔乡，贫穷人的人有槐安国，寂寞的人，有另一群寂寞的人融汇成的海洋在等待他。

你读白先勇的小说《孽子》，那一群游离在脆弱而危险的都市和伦常边缘的彷徨少年，像皈依某种不为人知的宗教，像满月笼罩的热带雨林里精神紧张而又欲望丰沛的原始人类，每到特定的时刻，就齐聚一堂，围绕着公园里的莲花池，服从着某种隐秘的秩序走动着。

他们在欲望的海洋里浮浮沉沉，明明灭灭，生生死死，像缓慢移动的蝼蚁，像水井边缘潮湿而不能见光的青苔，像华丽搭建的舞台边缘，那听不见喝彩声的部分。

但是他们有自己兢兢业业，为之意乱情迷的狂欢，即使是埋没在世俗的眼光之下的盛宴，他们也各自是各自的主角，他们各自有各自值得津津乐道的前尘往事等待被聆听，他们各自有各自的苦难等待被救赎。

那些与夜色有关的故事，总是令人忧郁消沉，却又心旌摇荡，像是一个青春期的男孩，遇见画像里的裸女，如此可遇而不可求，如此望梅止渴，如此躁动绝望。

像是川端康成小说里的睡美人，一个垂垂老矣的男人，眷恋着处女的胴体，抚摸着她轻柔的肌肤，感受着时光最鲜亮清脆时候的芳华与美丽——自己永生永世都无法再重逢的华丽，所以寂寞，所以忧郁，所以圣洁，所以不能亵渎。

所以连手指都不能伸进沉睡的少女的嘴里——加西亚马尔克斯在《苦妓回忆录》的卷首，以这一句话封喉。

我想起那个询问我，这一句话真意的青年，不记得当时是怎样的字斟句酌，或者勉强敷衍，即便时隔许久，我也只能茫然失措。

一句话放在故事的开头，总归是有什么深意的吧，如果没有呢？

这是否是一种简单风趣的魔幻现实主义？我只是在说笑而已。

年轻的时候，空气都能催情，沧桑年月里，只有青春的回忆值得怜悯，也最圣洁而纯净，不是不想打破它，是不能，那种被时光搁浅的悲哀，只能顺从，不要挣扎，怀着眷恋的目光去欣赏，或许是唯一的救赎。

如果有过答案，应该如是。

不知道在大大的宇宙的小小的地球上的小小的中国的小小的拉萨的小小的八廓街，哪一个角落曾经见证过一场平平凡凡的爱情传奇，哪一个角落曾经有最丰盛的情欲在滚滚流淌。

这本就不是我考虑的问题，我如何苍苍白白地走进来，终究以怎样的姿态苍苍白白地走出去。

太阳依然盛气凌人地温柔着，卷帘门依然冷酷威严地躁动着——因为它在等待又一个夜幕降临，而不是等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