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零感觉自己的肺快要炸开了。
剧烈的咳嗽,停不下来,喉咙和气管像被带着钩子的刷子来来回回呲呲利利的刮。咳咳咳,她用手捂着嘴,全身颤抖,肩膀一抽一抽,像要背过气去。突然,内裤里一阵湿润,草,咳到失禁了。
那天不该忘记关窗户,林零想。自己都多大年纪了,竟然还会干无知少女时代做的蠢事。
是的,无知少女。
她记得有一次也是这么咳嗽。不止咳嗽,还发烧,在床上躺了一星期,昏昏糊糊,大汗淋漓。就因为吹了风。在秋冬交际的傍晚,贵族公墓旁边老修道院的天台上,狠狠地吹了一回风。
是维克多·雨果,那个名字和大作家一样的男孩,带她去的天台。他棕色的眼睛,像一只林中的幼鹿,带着纯真的兽性,毫不遮掩,一览无余。
天台没有别人。林零不记得他们做了什么。只记得风特别大。那天她穿了一件很厚的外套,天气应该是很冷的。奇怪的是,模糊的记忆里,她一身滚烫,像饺子落进了锅。幼鹿跳到森林深处失去了影踪,大火席卷黑幽幽的林子,映红了天空。粗壮的树干,在火里彤彤地烧。寒风猛烈地吹,不停,不止,不歇。
极热,极冷。像,雪在烧。
回来,她就发烧了。妈妈问她去了哪,她咬着牙不说。
等她病好了,去找雨果。他搬家了。房子里空荡荡的。除了几颗过期的糖,什么也没有留下。
她怎么知道过期。她看了看那个装着糖果的包装袋,上面印着黑色的日期。想起每次约会雨果给她吃的甜到腻味的糖,突然觉得胃很不舒服。跑出那屋子,到街上,把早上和中午吃的一并吐了出来。
那之后,林零再没见过雨果。
直到,遇见第二个雨果。是,这人也叫雨果,也有一双鹿般的眼睛。但不是幼鹿,是一只成年的极为神气而诱人的雄鹿。
他苦巧克力色的头发微卷,眼睛炯炯有神,带着一丝得意洋洋的不安分,有时候略显轻浮。但林零却欢喜得很,她就喜欢这种调调。
遇见雨果是在一个有些诡异的地方。林零在报纸上看到一则关于“变态币”的新闻,说这种虚拟货币涨得飞快,一下子翻好几倍,极为变态,所以称为“变态币”。报道介绍说本市有一批最早捣鼓变态币的人,成立了一个俱乐部,经常一起聚会交流,举办活动。林零正无聊着,这则新闻燃起了她的好奇心,便报名去参加。
去变态币俱乐部那天,天气很好,既晴朗又温柔。林零下班后转了几次车,才到达那个地址附近。要到达目的地,还必须穿过一条荒凉阴森、看起来已被废弃的铁道。林零简直想逃跑,然而走了这么远,又很不甘心,犹豫片刻还是决定继续往下走。她硬着头皮穿过轨道,心里略略松了一口气。眼前出现的是一栋诡异的大楼。
应该就是这里了。整条街上除了自己,鬼影也没见一个。大楼看起来已经荒废了,遍布涂鸦。楼的正面画着一个硕大的裸女,躺在火红色的墙上,半睁着眼,乳头和林零的头一样大。裸女的身上骑着一只黑色的怪兽,露出洁白的尖尖的利齿,森森地笑。
林零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发烧得迷迷糊糊,似乎在梦中见过类似的景象。红色的火,在黑色的森林里,毒辣地乱窜。把洁白的雪,烧得红彤彤的。
裸女的私处有一扇门,不注意看都快隐没了。林零走上前去,看到一个老旧的门铃按钮,便伸手去按。一、二、三,什么反应也没有,林零心里泛起了嘀咕。
啪!门上打开了一个小小的口,一双眼睛审视着林零。“你好!我找变态币俱乐部……”林零感觉自己底气不足。“入口在另外一边!”那声音冷冷地回道,话音未落,又一声啪!小窗迅速地被关上了。
林零愣了一会儿,便往街角走去,绕到大楼的另一边,有一个看起来像仓库的入口。林零走进去,看到一个破破烂烂的牌子,写着“变态币俱乐部”,旁边画着一个向上的箭头。她顺着箭头走上楼梯,楼道里灯光昏暗,墙壁、地面、天花板,到处都是年久失修的痕迹。林零心里咕咚咕咚地打鼓,“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不会把我吃了吧?”
一直走到三楼,听到讲话声,林零加快步伐,走进聚会的地方。一进去便看见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是19世纪初一位著名英雄人物的肖像,颜色已有些暗淡了。整个屋子都是暗淡的。灯不知是几瓦,聊胜于无。老旧的沙发和椅子围着茶几,坐着十几个不同年龄的男男女女,正在高谈阔论。
既然来了,还是听听吧。林零找了最边上的一个位子坐下。听了一会儿,这些人讨论的东西好像跟赚钱没啥关系,玄乎玄乎的,连乌托邦都跑出来了。林零正想着怎么走掉,突然觉得眼前亮堂起来。进来一个人。
不知怎的,这个人一进来,林零觉得整个厅堂都亮了。他讲话的声音洪亮有力,身材壮实,整个厅的人都安静下来,听他说话。看来他是这里的主要人物,林零想。瞧着他神采飞扬,挥斥方遒的样子,她暗暗觉得他那身衣服有点多余,继而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涌上一股隐秘的兴奋。她又不想走了。
明亮先生自我介绍,说他的名字是“维克多·雨果”。林零听见这名字,便僵住一秒。这么巧。她命中的第二个雨果。
林零不记得后来是怎么离开那个地方,她只记得雨果灼灼有光的鹿般的眼睛,记得他走到她面前,英俊地微笑,跟她说:“你想了解变态币?”
林零傻傻地点头。
雨果说:“你这么漂亮的女孩,来这么偏远的地方,不大安全。我在城中心有办公室,要是你想了解变态币,去那儿找我就好。”
林零忘不了那双眼里的光,她去了。
雨果的办公室比之前诡异的大楼好太多了。他穿着白色的衬衣,黑色的裤子,很简单的衣着,却有一种说不出清新。像阳光洒进早晨的森林,露珠在叶子上滚动,一切,刚刚好。
雨果确实是变态币专家,一个小时内就教会林零很多事,怎么交易变态币,怎么开通钱包等等。
“谢谢你!你懂得真多!”,林零夸赞道。
雨果灼灼的眼光一闪,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说:“还有很多事,我们可以一起做。”他棕色的眼睛,有火,毫不遮掩,一览无余。
林零望着他眼里的火,觉得自己才是一只鹿,在森林里再也不愿走出来。
不久以后,林零辞职了。她的主要工作变成了白天看着交易所的价格变态地往上涨,晚上则琢磨有什么不一般的快乐事可以和雨果一起做。
林零是快乐的。欢喜充满每个细胞,又从每个毛孔溢出来,堵都堵不住,也不想去堵。
她总是那么天真,以为快乐是没有尽头的。
那天,天气也是晴朗而温柔。林零如往常般打开交易所看行情,却看见价格曲线悬崖瀑布般往下直落。变态币狂跌,她以为自己赚到口袋的钱,一下子全都蒸发了。她急急地跑去找雨果,他一定会有解决办法的。
雨果的眼睛依然有光,看见那光,林零就心安了。但雨果说什么呢?天气如此晴朗,怎么耳边是哗啦啦的雨声?林零迷糊了,她看见雨果的嘴唇一动一动。在说什么呢。
“你说什么呢?”林零问。
雨果叹口气:“一切都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你说什么?”
林零什么都听不见了。或者,是她不想听见了。
她感冒了。咳嗽。咳咳咳。无休无止。咳到变态。
好想把肺和气管拆出来,用水冲洗一遍,洗得干干净净的,再重新装回去。可是肺没办法拆下来,再装回去。就像结束了的感情,离开了的人,再也走不回从前。
雨果去了美国,他说有学校给他提供了奖学金,他想去学习进修。几个月后,林零在脸书上看到他笑得很灿烂,身边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孩,眼睛灼灼,有光。
林零没钱支付账单了。她找了份工作,继续过朝九晚五的日子。
她决心这一辈子再也不碰叫雨果的男人。
直到,她遇到了雨果三号。
“我叫维克多·雨果,是作家的名字。”他说。
林零自嘲地笑笑,她当然知道。
他的眼睛,像鹿。温驯的鹿。让林零想起小王子和狐狸的故事,风吹麦浪的声音。
她看看自己的年轮,不是十几岁的少女,也不是二十几岁的女孩,是三十几岁的女人了。
再也碰不起,叫雨果的男人。
这一次,要学乖。
她拒绝他的一切邀约。
有一天,下起了好大的雨。林零下班,从写字楼里走出来,没带伞,雨不停地下。冲吧。反正住得不远。她冲出去,一下子全身湿透,冷得发抖。完了,又要感冒了。
车停到她面前,雨果跑下来给她开车门。林零想,我就软弱这一回。总比咳死好吧?她上了车。
人是不能软弱的,软弱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万劫不复。
雨果从来也不提要跟她进一步发展关系。只是每天接送林零上下班,给她送好吃的,陪林零去博物馆看艺术展,去书店看书。坐在雨果身边,林零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她不是不害怕。但这个雨果好像不一样。他那么温驯。
温驯的鹿说:“今天是我生日呢!陪我过个生日吧!”
林零想,就算是朋友,也应该的。也没什么特别的,就跟平常一样,逛街,吃饭。
要说有什么不一样,就是雨果点了瓶马尔贝克红酒。
深红色的液体,明明是湿的,却像火种一样,点燃了夜晚。
烧。
林零看见雨果的眼睛灼灼,有光。
火,在烧。
那不是温驯的鹿,是兽。是饱含情欲的兽。毫不遮掩,一览无余。
烧。
没有回头路。
林零知道,她又沦陷了。雨果一定是一种毒药的名字,她想。一边想,一边快乐地叫。她发现自己变成一头母兽,毫不遮掩,一览无余。
林零又感冒了。马尔贝克让两人忘记关窗户。第二天起来,她喉咙隐隐作痛,几天后开始不停地咳嗽。
咳咳咳。没完没了,纠缠不清,咳到呕吐。咳嗽让林零睡不好觉。夜里在床上翻来覆去。
咳咳咳,迷迷糊糊中,林零看见夜幕下黑黑的森林,寒风凛冽,有火在烧。极冷,极热。她在找鹿。找来找去,她忽然不记得鹿是什么样子的了,在火里大哭起来。
哭着哭着,火灭了。森林亮起了光,溪水潺潺,鸟鸣花香。阳光照在身上,好温暖。好温暖,好温暖。
有一只鹿抱着林零,林零也是一只鹿。两只鹿依偎着,森林好美。林零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森林。她笑了。
林零张开眼睛,看见雨果棕色的鹿般的眼睛望着她,像一面湖水,倒影着她眼底的安宁。他抱着她,温暖又舒适。
咳嗽没那么难受了。如果每次咳嗽,都有他在身边,那就好了。
“那就嫁给我吧!”
林零发现自己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雨果的答复让她呆住了。
可以吗?可以的吧!
她一边咳嗽,一边戴上了戒指。
同时心里暗暗祷告,婚礼那天,可千万不要咳嗽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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