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下班还是晴空万里,等到秦粤走出地铁口,才发现早变了天:夏雨欲来,满城狂风。紫红色的地砖上滚动着还不该掉落的绿叶,甚至不少细枝,也没能避免同样的命运,此刻正在行人脚间磕磕绊绊。天沉沉地压着城市,眼看就是一场大雨。
真是好天气!秦粤心想,明天肯定是个凉爽的周六,可以带女儿出去走走。
在秦粤的世界里,女儿是他的所有——既是他的希望,也是他的心结。而他自己,却是个失败的父亲,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伴。
女儿叫秦湘,长得乖巧,虽然才六岁,懂事得却像个大人。不幸的是,女儿两岁失去了妈妈,四岁时又突然失明。秦粤卖了房子,拿着救命的钱,既没救回妻子,也没让女儿复明,钱却花得一分不剩。多亏了父母,他才有个容身的地方。
秦粤一出地铁就匆忙往回走,不过五百多米就能看到女儿了,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先生!”一个西装革履的小伙在喊他。
风声又大,走得又急,秦粤没有听到。
小伙快步跑上前,一把拉住秦粤:“先生!能不能耽搁您几分钟时间?”
“有事儿吗?”秦粤见小伙背着公文包,手里拿着文件夹,似乎在做调研,连忙拒绝说,“不好意思!我真的没时间!你找找别人吧!”
“您是秦粤先生吧?”
“你是?”秦粤仔细打量了一下小伙,眉眼含笑,鼻梁高挺,穿一身合体的西装,看着像是推销员或者房地产中介。这人他不认识,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有件事情,希望能跟您聊一下!我们能帮您!”
“帮我?帮我什么?”
“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我们能帮忙治疗您女儿的眼睛!”
秦粤愣住了,让女儿复明——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两年来,他跑过多少家医院,得到的答案都一样让人失望!
他的妻子申新,在秦湘出生后的第二年突然失明,之后时常头疼,不到一年,就在一次头疼发作时去世了。申新死后,秦粤的日子过得就像梦游,直到她的女儿也突然失明时,他才猛然清醒过来。故事好像在重演,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秦粤不敢想,却不得不想,这就是他的心结!
风更大了,急切地从秦粤身边挂过,又掉下来许多绿叶。
“秦先生,要不这样,前面有家茶馆,咱们坐着聊?”
2
大雨的缘故,又是饭点,茶馆里只有零星几桌人。
茶馆靠街是落地玻璃,秦粤跟小伙就坐在旁边一个隐蔽的小包间里。这个位置很好,不太引人注意,外面的街景却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秦先生!先做个介绍,我叫鲁京,您可以叫我小鲁!”小伙给秦粤添上一杯茶,“我是‘开来新能源公司’的新产品测试联络人!”
“什么公司?不是医院吗?”
鲁京连忙陪笑:“您着急女儿,我却一直说自己的事,真是对不住!秦先生,您听说过宁吉教授吗?”
秦粤连连点头。宁吉教授可是国内最有名的眼科专家,秦粤四处寻医,听到最多的就是这个名字,可惜他一个普通人怎么会有机会认识宁教授呢?
“您女儿的情况,我们给宁教授看过了,他说可以治!”
“真的吗?”秦粤急忙问。
“您应该已经知道了,这是一种罕见的遗传病,发作有随机性——可能很早,可能很晚,也可能一辈子都不发作!一般来说,失明是最早的征兆,一旦失明,死亡的概率就非常大了!”
秦粤沉默不语。秦湘失明后第一次头疼,是在一个月前,上周又头疼了一次。
“五年前宁教授见过一例,因为治疗得晚,病人去世了。前年又遇到一例,吸取了上次的经验,终于成功了!病人不但恢复了视力,而且到现在一切正常!”
“也就是说,只要宁教授肯治,我女儿一定能好?”
“对!”
秦粤眼里闪着光,心里立马开始了筹划——最大的难处就是钱。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国企工程师,这些年下来,出项多进项少,要做这么一台高难度的手术,根本没办法负担!不不不——秦粤又想,钱根本不是问题,只要能治好女儿,再多的钱他也得凑到。
“需要多少钱?”
“这个——手术费用就不少了,药又都是新药,再加上需要最少两年时间的持续保守用药,对普通家庭来说,差不多是天文数字!”鲁京呷了口茶,见秦粤眼神依然坚定,然而终究还是黯淡了一些,“不过您不用担心,我就是为这事情来的!”
秦粤眼里心里全是女儿,一听到女儿的病可以治好,高兴得什么都忘了。听鲁京这么一说,他才觉得哪里不对劲:无缘无故的,鲁京为什么要帮他?
“你是什么人?”秦粤警惕地问,“怎么会对我家的情况这么了解?”
“秦先生!我刚才说了,我是‘开来新能源公司’的新产品测试联络人!我们公司研发了一款新能源产品,需要找人做测试,您被我们公司选中了!”鲁京觉得这话似乎有些不妥,连忙补充说,“当然,这只是我们公司的意向,参不参加测试,完全尊重您的选择!”
“失败了会怎么样?”
鲁京一脸严肃,顿了几秒才说:“会死!”
他的声音不大,秦粤却听得清清楚楚。
窗外,大雨倾盆而下,横七竖八地打在玻璃上,汇集在玻璃底部,又流向了下水道口。
3
“买一条命?”秦粤清楚自己可以提要求了,“我有什么好处?”
“你女儿治疗期间产生的所有费用,我们会全部负担,直到她完全康复为止。我们明白您的顾虑。所以会让您亲自去见宁吉教授——宁教授的资料网上很容易查到——只要一见面,我相信您不会再有任何疑虑!至于手术的细节,您也可以直接跟宁教授沟通!如果测试发生意外,您不幸残疾,我们公司会负担您康复治疗和日常生活的开支;如果您不幸去世,我们公司还会给您一大笔赔偿金,受益人就是您的女儿!”
秦粤轻轻点着头,这个价格,值他一条命。他今年三十二,父母身体还算硬朗,都不到六十。如果女儿能复明,加上赔偿金,又有他父母照顾,长大成人应该没有问题。
“可以!”秦粤说。
鲁京有点意外,第一次聊天就答应的客户,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但我有个条件!我女儿必须先做手术!手术一旦成功,我立马执行合同!”
“没问题!”鲁京眼神复杂地看着秦粤,“您知道吗?您是第一个在完全不了解我们产品,也不了解我们公司的情况下,就答应参加测试的人!您真的不好奇吗?”
秦粤确实没想那么多,让他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治好他女儿。不过既然要做这个测试,那么了解一下也是应该的。
“那你讲讲吧!到底让我做什么?”
鲁京从文件里拿出一些资料,递给秦粤:“您看看吧!”
秦粤从第一行仔细看了过去。
这是一家政府占股51%的新能源产品研发公司,其他股东都是国内有名的富商显贵。背景这么深,怪不得能把秦粤的底细查得这么清楚!
要测试的产品叫作“开源衣”,是一种特殊材料制成的衣服。人穿上这种衣服,不管起行坐卧,只要在动,就能将这些动能转化为电能存贮起来,然后加以利用。
这个产品实在有些匪夷所思,秦粤脑子里已经冒出了一大堆技术难点,越想越觉得不可能实现。这么不靠谱的东西,要在人身上测试,结果可想而知!
不过秦粤不在乎!技术难点不是他该考虑的问题,有人砸钱搞研发,还能治好他女儿的病,对他来说,这就够了!
“内容都看了吧?这些——就这几页——是公司的各类证件!”鲁京见秦粤点了点头,继续说,“还有件事情,测试会封闭进行,为期一年!所以您的决定,我们要求您的父母必须知情!测试的风险很大,他们有权利了解所有细节!当然,公司这样做,也是为了规避不必要的麻烦——会有一些亲属借着死者的由头撒泼打诨、漫天要价!还请您理解!”
秦粤半天不作声,在做决定的时候,他把父母当成了棋子,完全忽略了他们的感受和想法。他是个父亲,也是个儿子!为了自己的女儿,去杀父母的儿子,他有这个权利吗?
摆在他面前的,看着像是一个选择,事实上根本没有选择!他的父母也一样!
“明白!”秦粤把所有文件整理好,一起递还给鲁京,“为什么选我?”
“为了确保测试数据准确有效,参加测试的人必须是健康的正常人,公司规定是在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的已婚已育男女。这是一个非常苛刻的要求!正常人没有特殊原因的话,就算给再多的钱,谁会愿意呢?说句实话,我们的选择并不多!”鲁京看着秦粤,“感谢您能加入!”
“我不是为了你们!”秦粤苦笑,“我女儿什么时候能开始治疗?”
“我会按照刚才的谈话尽快拟一份合同,您和您的父母都要签字才能生效。一旦合同生效,我会立马安排手术!”鲁京说。
“好!”秦粤看着窗外,雨已经停了,有几片绿叶,正在低洼处聚集的雨水上打转。
4
雨后空气中混着水汽,湿漉漉的,随着风扑面而来,带着几分潮热。黑云早已化成雨,盥洗了城市的各个角落。行道树的叶子绿得明艳,柏油铺就的马路黑得像墨,天空也露出了本来的面目,蓝得像是一场梦。
嗯,真的像是一场梦。
秦粤在这场梦里,看到了她女儿以后也会看到的世界——那么斑斓,那么动人!
他的脚步有些轻,耳旁都是风声,他真怕这只是一场梦!
他的父亲叫秦晋豫,是一名高中数学老师,一辈子兢兢业业,再有几年该退休享福了。母亲叫齐青,原来是个银行职员,四十多岁的时候银行改制,内退了,这么多年也没再出门工作。
他们没了儿媳、盲了孙女,已经痛心不已了,还要再失去唯一的儿子吗?一想到这里,秦粤心如刀绞!
“爸爸!爸爸!”
不知不觉到了家,这是一套还算宽敞的三室一厅。秦湘正在客厅玩,听到脚步声,高兴地跑过来抱住了秦粤双腿。
“湘湘今天乖不乖?”秦粤抱起女儿,看见爸爸正在厨房做饭,妈妈坐在客厅沙发上。
“乖!”秦湘咯咯笑着,“爸爸今天回来晚了!”
“晚了这一会儿,就一直问时间,嘴里还嘟囔说:‘爸爸怎么还不回来?’”齐青笑说,“喂了个小白眼狼,天天伺候着,到了还是跟爸爸亲!”
“我也喜欢奶奶!也喜欢爷爷!你们都得陪我玩!”
“你长大了,总要离开我们的!”秦粤平时从不会说这样的丧气话,今天却禁不住说了出来。
“这么贪心的小姑娘!”齐青没听清秦粤的话,笑嘻嘻地划了划秦湘的鼻梁,起身去厨房帮忙。正好秦晋豫端着菜碟走了出来,朝着客厅喊道:“来吧!都来吃饭!”
夜里,秦湘刚刚在小屋睡下,秦粤就把父母喊进了大卧室。
“爸妈!有件事情要跟你们商量一下!”秦粤站在地上,父母坐在床沿上。
“湘湘上学的事儿吗?”齐青说,“是该去上学了!”
秦粤摇摇头:“湘湘的病能治了!”
“真的?”齐青一下子站了起来,连平日里很少笑的秦晋豫也一下子高兴了起来,两人都急切地看着秦粤。
秦粤把宁吉教授的事情细细跟父母讲了,他俩连连点头。
“就是费用太高了!”秦粤说。
“钱不是问题!咱们想办法!”秦晋豫说,“把这套房子卖了,换个小的,也能住!”
“对!要那么大房子干嘛!够住就行了!”齐青说着说着咧嘴笑了起来,“要是我孙女能好,住哪儿我都高兴!”
“那也远远不够!”秦粤吸了口气,“有人愿意出钱——”秦粤欲言又止。
凭着大半辈子的生活历练,秦晋豫立马嗅出了这话里的蹊跷,警惕地看着秦粤。
“谁这么好心?”齐青拉着秦粤的胳膊。
“也没啥!我答应给人家做个新产品测试!”
“然后呢?”秦晋豫直勾勾地盯着秦粤。
秦粤挤出一点笑:“可能会对身体有些影响——也许——”
“也许怎么样?”秦晋豫铁青着脸。
秦粤低了头,声音很低:“也许——会死!”
齐青拉着秦粤胳膊的手突然松开了,眼泪哗哗流了下来。
“不行!”秦晋豫甩手给了秦粤一个耳光,很响,“钱我来想办法!”
“爸!”秦粤脸上印了五个指印,缓缓说,“不只是钱,凭我们自己,能联系上宁教授吗?再说这几年,能借的人咱们都借遍了!湘湘已经发病两次了,不能再等了!”
齐青只是哭,秦晋豫不说话。
“我是你们的儿子,如果我到了这个地步,你们会怎么做?”秦粤眼里噙着泪,“以前没得选,也就算了。现在明明能救她,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她死?我也是个父亲啊!”
秦晋豫叹了口气:“这样吧!我去给他们做测试!”
秦粤摇头:“四十岁以上不行!”
“爸爸!爸爸!”隐约听见是秦湘的声音。
秦粤冲进小房子,见秦湘正在床上打滚:“怎么了?湘湘你怎么了?又头疼了吗?”
“嗯!好疼啊!”
秦粤紧紧抱着秦湘,这是她第三次头疼,情形跟申新当年一模一样。秦粤不能在女儿面前软弱,他努力忍住哭声,憋得整张脸都扭曲变形了,他痛苦地看着他的爸妈,眼里全是哀求。
秦晋豫摇了摇头,左手拉着哭得满面泪痕的齐青,转身往屋外走,右手无力地朝秦粤摆了摆。才转过身,泪水就决堤而下。
秦粤看着二老蹒跚的背影,眼泪来得更加凶猛了!
5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连续观察了一个星期以后,宁吉教授认为秦湘恢复得很好,最多半年就可以复明。
就在这天,八月十八,秦粤正式开始履行合同。
“爸爸这几天怎么没来看我?”秦湘躺在病床上,眼睛上缠着纱布。
齐青正在给秦湘剥橘子,听到问话,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她清了清喉咙,特意笑出声,好让秦湘听到:“你爸爸出差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好想他啊!”秦湘吃了一瓣塞进她嘴里的橘子,“好甜!你说再过半年,我真的就能看见了吗?”
“当然了!宁教授可是国内最有名的眼科医生,在世界上也是数一数二的专家!”
“奶奶!咱们家是不是花了很多钱?爸爸是不是因为这个才出差赚钱的?”
“嗯!”齐青忍着眼泪,咽下一口叹息,“小孩子家家的,别胡思乱想,钱的事情有你爸爸和爷爷呢!”
“我长大了要好好赚钱!赚很多很多钱!”
“有志向!你爸爸没白——”齐青差点脱口而出,顿了一下说,“——没白疼你!”
齐青总在梦里看到秦粤,一见着面就问儿子最近好不好,可总在要听到回答的时候惊醒过来。唉!她真想儿子!不过也就是想想而已,她并不愿意在这一年之内得到任何关于秦粤的消息。她明白,这段时间送来的只可能是坏消息。她在等明年的八月十八,那天十有八九会是好消息。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她就得好好憧憬着,就得一天一天算着日子。
“爸爸去哪儿了?”这就跟秦湘的功课一样,每天都要问一遍。
“你爷爷说,是去非洲了,远着呢!要待一年时间才能回来!”齐青安慰秦湘,也安慰自己。
时光倏忽,转瞬到了元旦,正是秦湘拆纱布的日子。齐青和秦晋豫就站在床边。
世界像卷轴一样慢慢打开:各种人,各种颜色,还有窗外各种植物,在秦湘耳边叫了半年的各种鸟,此时就在她的眼前。她用手摸了摸床,又看看地面,这才伸脚穿鞋下床。她踩在地上还有点飘,心里却异常地踏实。她看到两个满目慈祥的老人正盯着她笑。
“爷爷!奶奶!我看见了!”
“嗯!”齐青抱着秦湘,老泪纵横。秦晋豫也凑上来,一双手臂紧紧裹住了两个女人。
“爸爸呢?爸爸还不回来吗?”
“快了!”齐青高兴地看着秦晋豫——湘湘能看见了,秦粤也一定能回来!
秦晋豫脸上放着光,那点笑意在他严肃惯了的脸上,总显得不大协调!手机在震动,他从裤兜掏出来一看,脸色突然变得煞白!
齐青察觉到了异常,伸头去看,只见手机屏幕上是斗大的两个字:鲁京。
“是爸爸吗?”秦湘兴奋地问。
泪水沿着睫毛在齐青眼前遮出一道水帘,她隐约看到秦湘朝她跑来,那样子真是像极了小时候的秦粤。
“一定会回来的!”齐青喃喃笑道,却止不住泪如泉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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