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是在梦中。
恍惚之间,置身一片竹林,听见有人在哭泣。
不是梨花带雨,而是歇斯底里。
闻声上前,是位半裸的大哥,正跪在铁匠炉前,嚎啕大哭。
我瞥了一眼他攥着的手锤,十分热心地问道:
“兄弟,哭个锤子?”
此人正发泄得尽兴,忽然被吓了一跳,蹭地站起身来。
一米八几的身高,相当标准的人鱼线,布条束发,颇有野模之风。虽然浓密的眼睫毛上有些娘炮地挂着几滴泪珠,我还是要负责任地承认,这哥们帅得有点不地道啊。
绝世独立的帅哥瞅了我半晌,脸色由紫青转粉红,终于开口问道: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我有些惶惶:
“好,好,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帅哥闻之愕然:
“不知能作几日停留?”
确认过眼神,终于碰上对路的人:
“我们已经分别太久,太久。”
帅哥:……
也许是觉得我这公鸭嗓音和毛阿敏的距离不是一星半点,耐心听完半首《思念》的帅哥什么也没说,只是皱着眉头瞅了瞅我的脑袋,又掂了掂手里的锤子,大概是在计算甩出一个抛物线就能顺利灭口的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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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你贵姓?”
一展歌喉后,我兴奋地伸出手,觉得当下懂得欣赏经典的人着实不多,再加上这位兄台如此清新别致的造型,一看就知道他和外面的那群妖艳贱货很不一样。
知音难觅,幸甚之至。
帅哥没有握手,挠了挠头皮:
“祖上姓奚。”
“巧得很,你的一位本家,也是模特,前些日子刚上了热搜。”
“……后改为嵇姓。”
我连着退后几步,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位皮肤瘙痒极为严重的大哥。
土木形骸,不自藻饰,
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古人诚不欺我。
“你,你,你是嵇康?”
嵇帅哥目光灼灼,皓齿微露: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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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没见过我这号人物,嵇康索性把铁匠炉和手锤都撇到一边,在竹林里找块净地盘膝而坐,烧上一壶好酒,算作招待。
“看来贤弟也对庄子颇有研究?”
刚刚举起杯子的我一脸懵逼。
嵇康见我不解,便气沉丹田,诗意吟诵道:
“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方才贤弟所言,与庄周梦蝶之境遇如此契合,真乃……”
我一口烧酒将嵇帅哥的“乃”喷出十丈远。
这哥们好老庄,果然不是盖的。
“兄弟,我言了啥先放一边,说说你哭个啥?”
聊到这个话题,嵇康的脸色变得有些阴郁,将酒杯端在手中把玩了好一会儿,缓缓开口道:
“吾生悲凉。”
“哦。”
我不得不调整一下坐姿,屁股下面的竹枝有点扎肉。
“哦?!”
嵇康这张令人神共愤的帅脸明显更加阴郁:
“吾虽直性狭中,多所不堪,然非世俗之故,亦非奸诈之人,未及眉寿便赴黄泉,你一个‘哦’就完事了?”
呵呵,这哥们知道得还挺多。
把话说得那么凄惨,原来是嫌自己命短。
可我又不是钟会,除了“哦”还能怎么办?
“那你想让我咋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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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低垂双目,踌躇许久,终于开口道:
“昔日刑场丧命离魂,浑浑噩噩至此,虽不忘前生,然身后之事,无从知晓,贤弟可否告知一二。”
“当然没问题,说吧,想了解点啥。”
见我毫不推托,嵇康瞬间抖擞精神,最先问及首要心事:
“小儿嵇绍,吾去时方十岁,不知是否受此牵连。”
果然,天下父母是一样的心思。
“山涛那哥们挺讲义气,照顾得不赖,你儿子非但没受牵连,反而搞起了仕途。小伙儿自己也争气,才貌双全,现在有个词用来夸人,鹤立鸡群,说的就是你儿子……”
“仕途……”
我咽了口吐沫,生怕这家伙再把锤子轮起来。
然而嵇康没有任何暴走的迹象。
“若得巨源兄扶持,也是意料之中。既然做官,可得善终?”
“呃。”
望着对面满怀期许的眼神,我顿时心中涌进一万个“妈卖批”。
这让人怎么说?
说他自己因为得罪一个姓司马的被下令处斩,他儿子却因为保护一个姓司马的被乱箭射死?
然而历史不可篡改。
生死之事,我也不能骗他。
听完我的吞吞吐吐,出人意料,这位大哥既没有以头抢地,也没有捶胸顿足,异常平静。
我以为他是哀莫大于心死。
“兄弟,这个事吧,也不能怪孩子。他和你不一样,往大了说,人和人都不一样。”
“我不怪他。”
嵇康的声音很低沉,为我空杯斟酒时,双手不禁有些发颤:
“只是想到,他日一定有好事者会以此做文章。”
照他这么说,杜甫、朱熹、王夫之、顾炎武等等诸位的棺材板怕是要压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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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做文章,还是你厉害。”
嵇康抬头冲我淡然一笑,没有接话。
讲真,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个转折非常生硬。
“你,你的那个,那个,那个……”
在七八句 “那个”之后,我终于沉默下来,气氛也终于更加尴尬。
虽然大家都晓得中散大夫文采斐然,然而,从小学到高中,我的语文课本上竟没有一篇他的大作。
更别提“背诵全文”这种极端的荣耀了。
“《养生论》,对,《养生论》!你的养生论写得特别有道理。”
嵇康显然没有我那么激动,只手抚巾,嘴角微翘:
“哦?以贤弟之高见,拙作何处有理?”
简直是要往死里逼我。
这篇《养生论》,读的确是读了,就是记不大清。
也罢,先说上两句,也算是给他砌个台阶。
想到这,我作势清了清嗓子:
“世或有谓神仙可以学得,不死可以力致者;或云上寿百二十,古今所同,过此以往,莫非妖妄者,此皆两失其情……”
背到这里我就悔不当初。
早知道,清嗓子之前应该先动脑子。
嵇康生前最崇尚养生之道,什么“形恃神以立,神须形以存”,什么“清虚静泰,少私寡欲”,说得头头是道,讲得句句在理,结果自己却因为一桩“家庭伦理纠纷”惹祸上身,三十九岁便死于非命。
还扯什么百岁高寿,明明四十都没活够。
在亡灵面前背诵这个玩意儿,简直就是对他莫大的讽刺。
更加讽刺的是,我从来都没觉得自己的情商这么low过。
“这篇《养生论》虽然不错,但比不上你的《声无哀乐论》,那篇写得才是真的好,话说,第一句是什么来着?”
嵇康没有言语,颤颤巍巍,站起身来,目光凝重,神色肃穆。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离八丈远。
“干干干什么你?不带急眼的啊!”
“腿麻。”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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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沉静如海的竹林里走动半晌,寂寞如雪的嵇帅哥再次开口:
“你可会打铁?”
我没敢吱声,摇了摇头。
“鼓风?淬火?”
回应他的仍是晃荡如拨浪鼓一般的脑袋。
伊人只得随风长叹:
“若是向秀还在,该多好啊。”
一提起这个好基友,我当然要说上两句。
“你死后,他特意做了篇《思旧赋》。”
此时的嵇康紧闭双目,也不知愿不愿意再听。
“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他,应该蛮想你的。”
一想到向秀当年的泪眼婆娑,我自己都被感动到了,没想到身旁这位却嗤嗤冷笑起来。
“很好,与李斯相提并论,竟不知是低贬还是高抬。”
我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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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却飘向很远的地方:
“我死前从未想到,身后之事竟会如此难料。短命,只怕是“吾生悲凉”最浅薄的一层。
‘子才多识寡难乎免于今之世也’,卒致囹圄,幽愤有声,将死之人才懂得当日孙登默然不对的苦衷。
独子托孤,信者唯有大笔一挥就此绝交的山巨源。本以为走不同的路就是顺途,谁曾料想阿绍会护主惨死。
再说什么文章千古,流芳百世的也只有寥寥数语,《养生论》也好,《声无哀乐论》也罢,一腔心血,且不说是否为人称道,但求不作笑谈罢了。
生前为友人连累,死后亦不得安稳,连一向视同知己的子期都借李斯之名来悼念我,即便三千太学生请愿街头,当中又有几人值得托付。
如此想来,广陵散绝矣,也算不得什么坏事。”
山涛曾说:往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所以我知道,此时摇摇欲坠、啰里八嗦的嵇叔夜,十成十喝多了。
然而嵇康毅然甩开我意图搀扶的手,步履蹒跚地向林中深处走去。
我被抛弃在原地,急得有些无措:
“兄弟,做什么去!”
一声龙吟虎啸,林中飞鸟惊乍起。
“小解!憋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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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概是在梦中吧。
恍惚之间,置身一片竹林,听见有人在吟唱。
“庶勖将来。无馨无臭。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性养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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