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我又回到了这里,这个我一直牵绊却一直被忽略的地方。
三十多年前,贫穷是大多数人的共同宿命,刚一“平反”的父母更是穷中之穷。
小学时,村上还有一帮孩子上学,快要升入初中时,大家像预约好一样,一哄而散,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执拗地走在上学的路上。 初中的校址离家十几里路,我每天用孤独的身影来回丈量这段距离,早出晚归,适逢恶劣天气,伴随电闪雷鸣、大雨滂沱,我就像一片飘零的落叶,在风雨裹挟中瑟瑟前行,在泥泞中跌跌撞撞,在皑皑的白雪中寻找路径,每一次都在挑战我上学的勇气,我也不只一次做出妥协。开学那年冬季,放晚学,我和同班同学婉结伴回家,她家离学校很近,在我上学途经的一个村庄里,旁晚寒风中飘起了雪花,天灰蒙蒙的,天地间一片迷蒙,路静悄悄地比往日更急迫地通向夜幕,路边的村庄变得隐隐约约,零星的窗口透出微弱的灯光,把飘雪的路映照的格外寒冷,雪花跌落在我的身上,钻进衣领,不禁一阵瑟缩。婉很快到了家门口,我望着眼前无声延伸的路,心里恐惧油然而生,不由地加快脚步,我多么希望婉能陪我继续行走下去。多少次阴雨灰蒙的旁晚,我一个人走在这条老树昏鸦的路上,低着头疾走,不敢回望、目光不敢漂移,身后一片落叶的沙沙声、乌鸦的一声啼鸣,都会像强大的电流击中我,让我心悸不已,抽打着我紧跑一阵,汗水浸湿衣服,只有回到家才会感到寒凉。
一次老师拖堂,放学后,天色已晚,我尽力拖拽落日最后那点余晖,走走跑跑,像在摆脱一路追随的鬼魅魍魉,家越来越近,翻过眼前的堤坝,就在不远的前方,我完全放松下来,恐怖在家的面前瞬间逃遁,我兴奋地奔跑起来,不想路边窜出两条恶狗在我后面狂吠、穷追,吓得我拼命地跑,跑丢了书包、丢了鞋子,凄厉地哭嚎把夜幕撕开长长的口子,水里、泥里已辩不清方向,哭喊声惊来了好心的村民,他们从各自家门向我涌来,呵退了紧追不舍的狗,牵着呆若木鸡、筛糠抖动的我,一路护送到家,几位阿姨向母亲描述了我经历的一切,说我的魂魄早已吓飞,建议母亲务必为我“喊喊魂”方可放心,母亲果然应了大家的建议,领着我从“惊魂”的地方一路喊起,
“夏,你回来吧……”“招魂”的声音在昏黑、空旷的原野里悠悠回荡,母亲领着我走走停停,像在等待我惊飞的魂魄归依。
......婉看了看一眼望不到头、已和暮色融为一体的路,大约是替我担心,也或许是看出了我在恐怖,
“夏,别回去了,到我家吧。”那天我一点也没拒绝,跟着她怯怯地走进她的家。叔叔、婶婶知道我是谁后,婶婶拿来一条干毛巾,边替我擦拭湿漉漉的头发边说,“孩子,别见外,这就像你的家。”说着,揭开锅,拿出两个滚烫的山芋给我和婉暖手。我的身子渐渐变得暖和,望着外面完全黑下来的夜空,开始不安,母亲会不会等在门口焦躁不安?如果我再坚持一下,这会也该到家了……就在我心神不宁时,叔叔从外面进来。“丫头,别担心,你妈知道你在我家,放心吧。”原来,叔叔家邻居王婶病了,请了我村的赤脚医生,这会医生正好回家,叔叔让他捎带了口信。婶婶拿出两个鸡蛋,兑点水,加点葱花,很快一碗炖蛋香喷喷地端出来,招待我第一次登门,看似普通的炖蛋,无疑是那个年代极其珍贵的山珍。母亲从不舍得拿鸡蛋来吃(除非过年),她指望几个鸡蛋换些生活日杂,算计过日。我也从不带同学回家,经常,一日只能两餐稀饭的家,是拿不出东西招待同学的。那碗炖蛋的记忆伴随我浪迹天涯。从此恶劣的天气里,我“回家”的路近了,和叔叔、婶婶、弟弟、妹妹们慢慢地融为一家,我像叔叔、婶婶失散多年的孩子回到了家,他们接纳我、爱着我,我也“厚颜无耻”地、长期剥削他们的“粗茶淡饭”。好在叔叔、婶婶成分好,家境略胜一筹,几天不去,叔叔、婶婶倒是惦记起我,烧点好的,无非是抓了几条鱼,烙了韭菜盒子或水饺,喊我过去。
工作后,我零星回去几趟看望二老。二十年前我漂泊到更远的他乡,工作、生活一再排挤探望二老的时间,想必,二老健朗的身躯一如既往,他们一直会在那等着我,等着我会有“空闲时间”。上个月,我同婉通电话,自然又会问起二老,婉说,几天前,叔叔夜里突然脑血管意外,多亏婶婶发现及时,喊了救护车才脱离危险,但目前行动已不如往日,人也变得木呆、迟钝.....我的心一惊,此时一抹血红的夕阳正好铺展在我眼前,叔叔伟岸的身躯在夕阳里晃动了一下,仔细一想,叔叔、婶婶已年近八旬古稀老人了。
我安排好班,请好假,一路颠簸,归心似箭,路途中,我有无数种见到两位老人情景的想象,他们头发是不是已经霜染?脊背会不会不再挺拔?见到我会不会“笑问客从何处来?”或是面带责备?......车子在我胡思乱想中靠近,我却希望它慢一点,我还没想好见面的情形,我还不确定二老还记不记得我?我还不能接受二十年前的叔叔、婶婶仅在几小时的车程里变得衰老,变成我不愿接受的沧桑模样……
一位老人,拄着拐杖站在门口,他正眺望远方的路,分明是望眼欲穿等待着什么?我走下车,慢慢走向他,他把拐杖极速地点着地,小步快移地向我迎来,站在我面前,两只手叠加在拐杖上,上下打量着我“丫头,你回来了,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婶婶听到声响,扯拉围裙擦拭手上的水也迎出大门,她显然已在准备午餐,见到我“乖呀、孩呀”的喊个不停。
“前些天,我把你之前送我的蒙袄褂拿出来洗洗晒晒,你叔笑我,旧了还舍不得丢,我说是你买的,看到它就会想到你,不舍得丢。乖呀,你是不是听到我在念你,就来了?”婶婶打开了话匣子,一刻不停。婉昨晚告诉了二老今天我会来,一大早他们就忙活开,杀好的鸡早已炖在柴灶上,氤氲的香味直冲鼻息,叔叔一手拄着拐杖,一手递过一杯水,我刚一坐定,婶婶揭开锅,夹起一只鸡爪。“丫头,快尝尝,好不好吃?婶婶岁数大了,咸淡把握不准了。”我忙接过,婶婶就偏着头看我送到嘴里,听到我忙不迭地说“好吃。”她开心地笑起来。此时,温暖和酸涩已溢满胸腔,早已掩盖住鸡爪的原本的味。
叔叔,比记忆中瘦削矮小,两颊深陷,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一条腿“慵懒的”不听使唤,行走起来像秋风树梢上的残叶,摇摇欲坠,所幸他对我的记忆依然清晰。
婶婶,头发花白,二十年的负重压弯了她的背,二十年的风霜在她脸上刻下深而密集的褶皱,只是,每条褶皱今天看起来都很舒缓。她见到我,一刻不停地问东问西,好像要我把二十年的故事都说给她听,不能遗漏一样。她又不停地自责,
“你们小的时候家穷,没能让你吃上一顿好的,今天也不知烧些什么好。”
似乎三十年前她亏待了我,又似乎今天满桌的鸡、肉、虾、鹅等等都弥补不了、表达不了她的心意,让她变得局促不安。
“婶婶,我最爱你家的柴火锅巴。”那是我记忆中的最爱。“好呀!今天改烧柴锅,给你烧锅巴”,说着婶婶划拉开柴火动起手来,叔叔一旁提醒。“火的大小要把握好,不能烧煳了。”早已出嫁的小香妹妹,听到我来,也调了班赶了回来,打小她最能干,现在还一样能干,在工地上开塔吊,姐妹见面自是一番喋喋不休、欢声笑语。叔叔脑溢血后,精神一直不佳,除了一日三餐,基本都懒在床上睡觉,今天一大早起床,再无睡意,我怕打乱他生活秩序,影响身体,建议他回房休息,他一再强调说今天一点不困。婶婶呵呵笑道,今天他是不会困的,由他去吧。
几个小时很快过去,我该启程了,婶婶又张罗起来。“夏,我杀两只鸡你带上,再带些鸡蛋,地里的韭菜现在最香,你带一点,还有香葱、丝瓜,还有我种的棉花,做的棉被你也带一床......”婶婶絮絮叨叨,要我带这带那,我一一委婉地拒绝了,这些实在不需要,而且还有几百公里的路程。婶婶热切希望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暗淡,我便不忍心。“婶婶,您做的辣椒酱最好吃,我想要,有吗?”
“有...有...”
婶婶又变得快活起来,立即找出一大玻璃瓶,灌上满满一瓶,这样好像才稍稍安心。接下来她又洗些枣子、嫩黄瓜,说是路上吃,这两样东西,我无论如何也是不能拒绝的。
离去的车子在老人们的视线里越走越远,最后在视野里模糊,消失。而老人的音容笑貌却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渐渐沉入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本文由人间文品专题助力!
人间文品专题隶属于渐行渐远渐无穷的小岛,欢迎您的入驻。
人生漫漫,渐行渐远
此专题的意义是为了给热爱文字的你提供一块风水宝地,我们一起进步。
参与方式:你可以投稿到日更大挑战专题里,也可以参与小岛话题#人间文品,发起文章自荐。
我们会从中精心挑选一篇优秀的文章,录入人间文品专题,百万权重为你的文章点赞助力!
品人间之情,赏人间之美。
人生漫漫,我们携手一起渐行渐远。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