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金阙

作者: 乐无 | 来源:发表于2023-07-28 01:44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元宁二十一年,皇帝病逝,太后废太子,立东川王幼子为帝,这是天翻地覆的一年。

    我初见谢恕是在拢雁池边,一群宫人簇拥着往永安宫中走去,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就是新的皇帝。

    我常听陛下提起谢恕,说是文不成武不就,顽劣不堪,又有呆症,实在难堪大用,东川王为此苦恼不已,陛下有意封他做个闲王,可太后不同意。

    没想到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可以让太后废黜太子哥哥,立他为新帝,我只暗自为太子打抱不平。

    我进永安宫见太后时,看见谢恕跪在地上,一身赤璋春袍,领缘绣满如意纹,革带上的白玉刻着福禄双全的纹样,他的脚用力顶着朱樱花绒的毯子,大抵是在与太后暗暗较劲。

    太后的话并不中听,她待人向来轻慢,此番她正冷冷地对谢恕说:“想要离开宫城,倒也不难,只是东川王府及其亲族上上下下百余人皆要因你而死。你要想清楚,在这里,你是无上尊荣的皇帝,天下都是你的,可要是不听我的劝告,便不要怪我无情了,陛下!”

    谢恕方才暗暗嚣张的气焰也随之湮灭,他不敢抬头,不敢动。

    我有些同情谢恕,刚入宫就惹恼了太后,我怕太后治罪于他,便上去解围:“娘娘尝尝我做的玫瑰酥,太医说,春日吃是最好的。”

    太后面色和软地看向我,拿起一块玫瑰酥,盈盈笑道:“这宫里,只有娇娇最体贴,算我没白疼你。”

    言罢看向身边的女使,吩咐道:“华纨,带他去宝华殿吧。”

    我蹲下去拍拍他的胳膊:“还不快谢太后恩典。”

    他起身又拜:“臣谢太后恩典。”

    等到谢恕走出永安宫,太后放下了手中的玫瑰酥,颇为严肃地看向我:“娇娇喜欢他吗?”

    我不大明白太后话里的深意,只有如实回答:“我与他只有一面之缘,如何能说喜欢呢?不过我并不讨厌他。”

    她眼里露出哀愁,将佛珠拢向手心,叹息道:“我这一生没有自己的孩子,所以才把你养在身边,一养便是十三年,若外嫁,留我孤单一人,自是舍不得......”

    话未言尽,太后垂首沉思。

    太后是父亲的姑姑,所以她并不是我的亲祖母,只是我未满周岁时,因母亲亡故,被接到宫中养育。

    谢恕并不是传言那般不堪,他不仅没有呆症,而且很聪明,最擅长骑射御马,但宫中没有马场,所以我并没有机会一睹其风采。

    谢恕一个人坐在拢雁池边,用柳枝拨弄水面,女使黄门站在远处,不曾跟来。

    我在他身边坐下,问道:“你为什么不愿待在宫里?娘娘看上去刻薄了些,但私下里是最最亲和的人,你日后与她熟识,便知道了。”

    谢恕坐在拢雁池边用柳枝划水,目光一顿,随之黯淡下来:“宫里可没有马场骑射,也没有父母兄弟相伴,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是一辈子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襁褓之时便生活在这里,所以并不能理解他的困苦,便按照先帝的生活宽慰他:“日后你可以像先帝那样,有伴读,有妃子,还有侍郎,怎么会孤单呢?宫里有很多人,他们都很好,不会让你孤零零的一个人。”

    谢恕并不喜这样的生活,颇为无奈地说道:“你不懂,我不同你说。”

    宫中只有我们是年龄相仿的,慢慢熟络之后,便成了孩童定义里的挚友,他告诉我宫外的天地,夜晚的州桥,行马街,还有潘楼,他也曾白马游街。

    四更鼓至,灯火照天,行人攘攘,还有桥下的水比拢雁池好看千倍万倍,瓦肆的影戏,伶人的歌舞,远处看去明星荧荧,恍若天仙宝境。

    白天他说朱雀门到龙津桥的繁华,岸边的傀儡戏,瓦肆里各种新奇的说书,樊楼里天下名庖烧的酒菜香去十里。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热闹,日落之前,禁中虞候便要关上宫门,再不许人肆意走动。

    他恍然想起什么,惊奇地问我:“你一直待在宫里吗?”

    这次换我失落地低下头。

    谢恕十分惋惜地看着我,感叹道:“原来这宫里,你也是个可怜人,用白居易的话说,这叫同是天涯沦落人。”

    “天涯沦落人?”

    “我们都被困在这儿了,不是吗?”

    原来,我们被困在这儿了。

    清明那天,宝华殿里开了第一支杏花,谢恕折下送我,顺带一枝青翠的柳条,笑言:“取柳枝著户上,百鬼不入家。坊间清明都会在门上插柳枝,我想着永安宫中没有杏花,便一并送你了。”

    “娘娘在西园设了秋千宴,春日里最应看柳浪闻莺,陛下一并去吧。”

    我不曾想这句话会引得谢恕不悦,他微微蹙眉,低声说道:“别叫我陛下。”

    “为何?”

    “你见过上朝不开口的陛下吗?这算哪门子的陛下!分明是……”

    他越说越愤怒,我怕太后听见,急忙捂住他的嘴:“这样不敬的话,让娘娘听见,你就惨了。”

    谢恕比我高些,他惊诧的垂目看我,让我也手足无措。

    他没了方才的怒火,垂下头去,话语有些含糊不清:“日后,不要唤我陛下。”

    和往年一样,我同太后坐在同一辆马车里,天子的车乘走在最前面,她从不许我掀开耳窗的幕帘,窥探外面的天地。

    秋千宴是家宴,请的多是太后娘家的女眷,每年只有这时候会见上一面,所以我与她们并不算相熟。

    柳浪里的娘子们云鬓姮髻,衣袂飞扬,蹴罢秋千,相逐嬉闹,我远远地看着,只觉得这是神仙般的日子。

    谢恕见我如此,便取出了藏在马车里的鱼竿,寻了僻静之处,垂钓。

    “娇娇在那!”

    “娇娇竟在这里躲清静,害我们好找。”

    她们相携而来,春衫绿纱,金簪玉摇,笑语盈盈似莺燕嬉逐,何等明媚鲜妍。

    我委屈巴巴地向她们哭诉:“姐妹们玩得好不热闹,怕是早忘了我,便只好来垂钓了。”

    我们在此嬉笑打趣,身后有一娘子忽然跪到地上,略有惊慌地说道:“参见陛下!”

    接着众人才反应过来,谢恕已经是新的皇帝了,遍齐齐跪下叩拜:“参见陛下。”

    谢恕专心他水底的鱼,并没有理解她们,但天子不发话,娘子们哪敢起来。

    我凑到谢恕身边,低声说道:“快请娘子们平身。”

    谢恕侧首看向她们,和声说道:“平身吧。”

    我没有钓到鱼,就被她们拉去荡秋千,正午娘娘设了曲水流觞席,酒足饭饱,我们便玩斗草,直到日暮将近,才散去。

    晚膳过后我去宝华殿找谢恕时,回廊点灯的女使示意我噤声,将我拉到一处低声相告:“陛下不要我们进去打搅他,想是心中烦闷,娘子此刻进去,恐怕会开罪于他。”

    “有劳官娘子费心,我此去正是解开陛下的心结。”

    女使见状没有再劝阻,轻轻推开门,刹那间斜阳如金洒到殿中,落到少年肩头,他躲在柱子后面,面前铺着一页白纸,正横竖勾勒着什么。

    他猛地回头,目光里满是警惕与惊慌,随之又平静下来:“是你。”

    我慢慢走过去,他已经坐回原处:“在画什么?这样紧张。”

    谢恕并不避讳我,轻轻抚平纸张,说道:“你看看便知。”

    他画的是皇城的地图,从宝华殿到宣政殿,宣政殿对着的,便是宫门了,这时候宣政殿前会有一群飞鸟经过,然后投入紫红的薄暮里,虞候领着羽林郎,一起关上厚厚的宫门。

    我曾站在那看着暗红的宫门一点点合上,隔绝皇城外的一切喧嚣,有那么一二刻,我也想逃出去,看看那些行色匆匆的人究竟去往何处,如今我想看看州桥,行马街,想去潘楼尝尝名庖的手艺,瓦肆看影戏。

    有风起,吹动繁彩珠帘,珠玑在此间琳琅相撞,明灭的光影落到他的脸上,谢恕抬起头望着檀木屏风上的山水,远近高低,四时云起,有惊鸿掠影,扁舟缓歌,眼波流转之处多为惆怅。

    那一刻我不忍打搅他,更不忍说出在心中琢磨千遍万遍的忠言,我看着一条条墨迹围成的高墙,我明白他的痛苦。

    谢恕垂首,目光空空的地凝神,低声说道:‘‘娇娇,我自幼读书不成,习武不成,性情乖戾,先生说我慧根不高,难成大器。如今人人都叫我陛下,我知道自己此般无法扛起这样沉重的江山。何况,我只是一个徒有虚名的陛下。’’

    我看着谢恕愈发失落的神色,和声低语地劝解答道:‘‘私下里,我可以不称你为陛下,但即便是身不由己,也要但起天子的身份,在臣子眼里,你就是陛下,是天子。先帝何尝不是这样痛苦呢?阿恕,你要承担起天子的身份,在皇城里,谁都不可以任性。’’

    我们各自沉吟,听风卷过珠帘。

    我曾以为谢恕的一生会如先帝那样平淡,日复一日的走在皇城里,做一个傀儡天子,也许这样的人生太过屈辱,但面对太后及其外戚的强权,即便是挣扎,反抗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

    直到第二年春,方延玉以天子伴读的身份入宫,他再不甘心去受制于人,做一个傀儡。

    起初我并不想让谢恕相信他,因为他的父亲是太后的侄子,方氏一族向来受太后喜爱,而这些都是谢恕告诉我的,而方延玉入宫的目的,也再赤裸不过。

    可谢恕却同我说:‘‘如果不是方延玉,我恐怕要做一辈子的傀儡而不自知,最后像先帝那样死在太后手里,娇娇,先帝是被毒死的,他是我的堂兄。”

    “你想反抗这一切,是吗?”

    “是。”

    谢恕的回答坚定有力,我却忍不住劝阻他:“这很难,先帝何尝没有反抗过,结局便是如此。阿恕,我明白你的心,但……”

    “为什么要害怕?娇娇,不反抗怎知反抗不了?难道你也要被囚禁在宫中一辈子吗?做一辈子提线木偶吗?”

    是方延玉,他就那样严肃地看着我,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我看着方延玉,稍整慌乱,于情于理地说道:“但凭你们两个人,如何能与半个朝堂一个太后为敌?纵使我不懂殿前纵横之术,也明白其中凶险,一步踏错,怕是性命难保。”

    他向来锋芒锐利,眼下更是展尽锋芒:“我知道,你所有的顾虑都是为了阿恕的性命,可唯唯诺诺非大丈夫所为,你是太后养大的,自然与她亲厚,我也只求你能替我们保守秘密。”

    “我知道娘娘所做的一切,于天下而言,有吕后之风。”

    我抬头看向他。

    “可是方延玉,你可曾信过我?”

    方延玉目光一顿,迟疑片刻。

    谢恕替我辩解道:“在宫里,只有娇娇与我亲厚,我知道,娇娇不会那样做,她明白是非黑白,延玉,时日长了,你自会明白。”

    方延玉垂下的眸子黯淡无光,他是一个把野心和精明写在脸上的人,我只怕这样的锋芒会害了他。

    这一年谢恕十四岁,而方延玉不过十五岁,这样的年纪,即便有算计和谋略,当真能抗衡眼下的一切吗?也许是我缺乏他们那样的勇气,是个懦弱无能的人。

    我再没有劝阻过他们,他们说得对,大丈夫身居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不论输赢,能搏上一搏,已然无憾,至少他们争过。

    我并不想卷入其中,故而有意疏远他们。

    日子平静如常,直到方延玉发现禁中有一处无人值守的角门,他要带着我们悄悄溜出去,可我没有他们这样的勇气,只是摇头拒绝。

    方延玉却按住我的肩头,不容置疑地对我说:“娘娘日理万机,哪里会时时刻刻留意我们?你若出了宫门见过外面的熙攘繁华,便不会再觉得宫中日子好过了。”

    我抬头看他,略带局促,阳光落到他的发鬓眉眼上,长而卷翘的睫毛折射出斑斓色彩。

    我局促的心中生出一丝异样,他的目光也不再笃定。

    他放开双手退后一步:“若有事,我自会向娘娘请罪。”

    谢恕也在一旁劝说,我何尝不渴望见到汴京的繁华?

    我决心勇敢一次,随他们走出低矮的角门,远处拴着两匹白马,而我并不精通骑射之术。

    踌躇之际谢恕已经翻身上马,他双手拽着缰绳,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的马术并不及延玉,你跟着他更为稳妥些。”

    我虽与方延玉熟络,终归是男女有别,何况他又年长于我,总不想这般亲近,我犹豫不决地站在远处,方延玉却直接将我抱上马去。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骑马,心中多的是忧惧。

    “抓着缰绳,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方延玉的声音从而后传来,他的声音早已褪去孩提的稚嫩,清越中带着几分低沉,是少年郎独有的音色。

    那一刻,我心中一紧,悄然红了耳根,抓着缰绳的手微微发汗。

    “抓紧些,我带你看看汴京城的风光!”

    方延玉握缰策马,虽不见容貌,只听声音却也知他此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河堤的垂柳迎着明媚光阴斑驳,半开的藕花,货郎的叫卖,娘子的嬉笑,瓦肆里的欢声,孩童打闹,公子的谈笑,那样的嘈杂纷扰,我只觉得这样的声音是天下最最悦耳的乐声。

    桥上的行人熙攘,桥下的船只争渡,一首渔歌低低地唱着,我们下马来看傀儡戏,溜进瓦肆里听书,笑台上先生荒诞,到潘楼里尝尝庖厨的手艺,与宫里的口味不相上下。

    我的背挨着方延玉温热的胸膛,看遍汴京繁华,翻飞的思绪里有理不清的念头。

    谢恕遇见薛娘子那天,是个极其明媚的晴天。

    她坐在白柳堤旁吹横笛,将夏的温风吹拂过她的衣衫鬓角,发髻间簪着金钗红玉的步摇,翠华琳琅,珠玉摇摇,笛声清澈灵动,眉眼间有浅浅笑意。那样的自由明媚,是宫中女子少有的。

    谢恕驻足于此,看得痴迷。

    方延玉告诉我们她叫薛佳,是朝议郎薛逢的女儿。

    谢恕并不关心薛娘子是谁的女儿,有着怎样的家世,只羡慕她柳下吹笛的自由洒脱,常细细思量,魂不守舍。

    谢恕同我说,薛娘子像园子里正开的石榴花,那样的恣意明媚,那样的热烈美好。

    如果谢恕没有进宫做皇帝,他何尝不是薛娘子那般恣意洒脱的模样?皇城内所有人都没有选择的余地,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君王。

    谢恕为了再次见到薛娘子,越发频繁地出入那堵低矮的角门,御林军有三只眼睛,他不会次次侥幸逃脱。

    这次他没有在白柳堤上遇见薛娘子,失魂落魄时被殿帅抓住,娘娘得知此事震怒不已,她把谢恕囚禁在宝华殿内足足一个月。

    五月里下了几场寒雨,所幸起居依旧有宫人照拂,他得以安然无恙,只是眉眼间似乎失去了昔日神采,愈发地失魂落魄。

    “你真的如此想见薛娘子吗?”

    谢恕木然点头。

    飞鸟掠过皇城的天空,留下一阵啼叫在风中回响,谢恕没有抬头去看他们飞往何处,只是木然坐在石阶上,不声不响。

    如果方延玉看见他颓靡的模样,定会揪着衣领把他提起来,然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忠臣模样训斥说教谢恕,而我却不能这样做,即便他是徒有虚名的傀儡皇帝,皇城里的人依旧要敬重他,所以我只能给他一些希望。

    “过几日娘娘在拢雁池边设宴,你一定能见到薛娘子。”

    能否请到薛娘子,我心中并没有多少把握,但我只想帮谢恕。

    第三日方延玉来到宫中继续做方延玉的伴读,惊奇的是他没有因谢恕颓靡的模样而嗔怒,反而是叹息:“我明白。”

    他明白什么?又为什么能与谢恕感同身受?我无从知晓他们心中的谜底。

    好在方延玉托家中长姐找到了薛娘子,她正站在拢雁池边,穿着红的坦领衫,配着白底粉花的襦裙,当真是如石榴花一样鲜艳明媚。

    我远远地看着她,心底无由地生出一丝艳羡。

    “娇娇过来。”

    循声看去,是方延玉的长姐,毓秀。

    她指着身旁的薛娘子,对我介绍一番,我福身行礼,抬头见谢恕与方延玉一同坐在秋香亭内,目光飘散,不时落到薛娘子身上。

    我正思量如何让谢恕近些瞧瞧薛娘子时,方延玉再次如有神助般地出现,对毓秀说道:“姐姐,快来见过陛下。”

    方延玉将她们领到秋香亭内,谢恕看着近在咫尺的薛佳,手足无措地开始游移目光。

    我走到谢恕身旁低声提醒道:“别紧张,小心露出马脚来,又惹娘娘怪罪。”

    薛娘子跟着毓秀跪下,磕磕绊绊地重复着她对谢恕的敬词:“妾恭请陛下圣安。”

    “起来吧。”

    这句话轻描淡写,似乎早已成为了谢恕的习惯,只是薛娘子起身时与他目光相撞,即刻带着惶恐低下头去,退到毓秀身后。

    谢恕微微愣神,眼中闪过一丝失落。

    我拉住薛佳的手,安抚道:“陛下向来和气,娘子不必惊恐。”

    毓秀亦跟着我安慰:“有我和娇娇在,你只管放心。”

    我领着薛佳到拢雁池边赏花,她也逐渐褪去方才的拘谨,自在地倚在石栏上,笑吟吟地仰头看天:“宫里可真漂亮,方姐姐说你一直住在这儿,我可真羡慕你。”

    羡慕……

    我竟觉得荒唐。

    只是我不可以表现出异样来,这是娘娘教我的。

    于是我只有娴熟地扯出一丝笑意,亲昵地搂着薛佳的肩膀,说道:“你若喜欢,不如陪我这几天?”

    我喜欢薛佳不谙凡俗忧扰的天真浪漫,还有她的率真豪爽,我也想同她那样,那样快乐,即便失去一切荣华,只做一个荆钗布裙的寻常女子,我也甘愿。

    宴会结束后,我请娘娘将薛佳与方姐姐留下陪我,不止是为了我自己,还有谢恕。在这皇城里,他是唯一一个可以长长久久陪伴我的人,我不想看见他失魂落魄的痛苦模样。

    大抵是谢恕与方姐姐的缘故,方延玉也越发频繁地来福宁殿中走动,私下里总是带些皇城外的小玩意儿给我和薛佳,他原不是喜欢摆弄玩物的性子。

    方姐姐见状总是笑而不语,我问她,她也从不同我说。

    方延玉给我的物件,在皇城内算不得奇珍,我却不自觉地将那些彩绘泥偶,小花灯,闹娥当做珍宝一样收到匣子里,也许是我不常见过他们而觉得新鲜吧。

    “方公子总是给你带东西玩,你说他是不是喜欢你?”

    “他也给你了,快别胡说。”

    “可是他的眼睛总是看着你,就像我家二哥哥看嫂嫂那样,他可不曾对我多说什么。”

    薛佳的话让我恍然想起了谢恕,在这之前我从未将他对薛佳的心往情爱之事想过,可他失魂落魄的模样,还有四处徘徊最终落到薛佳身上的眼睛。

    谢恕爱慕薛佳,我想了又想,薛佳这样美好的姑娘,有谁会不喜欢呢?也许她会成为谢恕的皇后,待我出嫁走出宫城时,他便不会孤伶伶的一个人,有薛佳在,也能缓解他对宫城的厌倦。

    可惜太多事没有定数,谢恕也没有为这段光阴而停留。

    彼时毓秀同薛佳都离开了皇城,我独自坐在福宁殿内回忆昔日欢声,心中难免惆怅,可谢恕对于着一切却掀不起一丝波澜。

    “你这样喜欢薛娘子,为什么一点都不难过?”

    谢恕望向天迹,淡然道:“我注定是无法离开皇城的,而薛佳是汴京城中最最明媚的姑娘,她喜欢州桥的水,行马街的杨柳,她不该被困在这里。”

    谢恕曾想过娶她,娶她做皇后,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如果自己不能做主皇后的人选,便封她做贵妃,要把所有的荣宠都给她一人。

    但如今他也明白了,万丈红墙里开不出热烈鲜妍的石榴花,而薛佳也不该困在这里,郁郁终生。

    在这之后,皇城越发地不安宁,而谢恕这些年的隐忍也逐渐爆发开来,一直到冬月里,彻底击碎了表面的平静。

    就如这场毫无预兆的风雪一般,肆虐横行在皇城每一个角落。

    我并不清楚朝堂上的细节,大概是谢恕借着言官的口诛笔伐顺势讥讽了娘娘一番,执意要改娘娘的决定。

    他为此付出了极重的代价。

    娘娘将他关在一座空阁子里,冰天雪地里锦裘银碳尚且不能完全御寒,何况他一身单薄的棉衣呢?

    可娘娘盛怒不消,我不敢贸然去为他说情,即便可以,又该拿怎样的身份去?

    几经思量,我抱着狐裘与碳炉,决心要去玉明殿的空阁子找他,推开门时雪如倾落的鹅毛一般落在地上,瓦檐上的冰锥似枪头凌厉,寒意顷刻间遍布全身。

    我来不及多犹豫,匆匆往玉明殿去。

    面前是紧闭的宫门,锦衣虞侯腰间别这宝刀,矗立在两侧。

    他们眉目间有不容侵犯的威严,我捧着手中的狐裘,试探道:“能把这些送给陛下吗?今天实在寒冷……”

    他冷言道:“无娘娘懿旨,任何人不得善

    擅入,娘子请回吧。”

    “虞侯大人……”

    我试图恳求他,却再次被驱逐。

    我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只是心存侥幸罢了。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宫道里,仰头看天,发觉这宫墙可真高啊,满天的雪纷扬而下,就像是精致的红漆匣子落在雪里。

    娘娘没有因我的恳求而宽恕谢恕,却反问我为什么要管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可我无法对他置之不理。

    大雪下了三日,谢恕险些冻死在玉明殿中,我去看望他时,宝华殿摆满了碳炉,热得人发汗,谢恕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不省人事。

    谢恕会死吗?我心中忐忑茫然,眼泪也不自觉地落下。

    我站在角落里偷偷抹着眼泪,方延玉轻轻走到身旁,柔声说道:“他会没事的,你不要怕。”

    他的目光永远是这样坚定,我的心也因他坚定地站在身旁而安放下来。

    就在这一刻,我心中冒出一个极其荒诞的想法,如果方延玉一直在我身边该有多好,我贪恋这片刻的停留。

    那些热血与壮志都掩埋进风雪里,谢恕倚在床边看烛光摇曳,对过往之事只是自嘲一笑:“真荒唐。”

    他再不是那个热血少年,在他的眼睛里我再也寻不到一丝情绪。

    一切都不似从前了,我与谢恕从未分别,却愈发觉得彼此渐行渐远。

    这个冬天漫长而寂寥,却在春天时迎来了新的转机。

    杏花再开时,谢恕已经痊愈了,他褪去以往消沉,亦不再怨怼皇城苦闷,如娘娘所希望那般,他老老实实地做皇帝,享受着国朝最高的荣华,其余一概不问。

    他还如从前一样,想尽办法在孤寂皇城里取乐。

    只是谢恕的眼睛不似从前那般澈净清明,他独自一人时,总会无意流露出几分阴冷来,我看着发寒。

    似乎什么都没有变,我与谢恕从未分别,却愈发觉得彼此渐行渐远。

    景和四年,于我而言是天翻地覆的一年。

    过往十六年的光阴里, 我从不觉自己的人生有多么的糟糕,我拥有娘娘所有的爱,虽在皇城之中亦不必受冷眼欺凌,也算的上是金尊玉贵地享福人。

    除了无法像薛佳那样恣意快活,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以怨怼的。

    可我因祖母病危,被接回家中侍奉汤药时,我才恍然意识到,我生平从未得到过父母之慈爱,兄弟之恭顺,姐妹之相亲。人总是贪心不足,我开始渴望阖家欢聚的天伦乐事。

    我满心欢喜地离开皇城,马车行于闹市中,又见春阳花柳,再闻喧哗之音,我不经恍惚,似乎转过身去便能见到方延玉和谢恕,少年快意, 白马游街模样。

    繁华尽处有一座高墙,绿瓦红墙占了半条街,只是不似宫墙巍峨罢了,我跨过门槛,见高堂在上,幼子环膝,其乐融融的欢声却被领路的侍女打断。

    “老爷太太,二小姐回来了。”

    他们回头看我,虽笑意盈盈,终究是少了几分欢心。

    继母徐氏温柔慈爱地拉起我的手,如端详珍宝一般看着我,双目忽含清泪,感慨道:“娇娇都长成大孩子了,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她是我素未谋面的继母,这番言辞下来,我只觉得虚伪。

    当所有幻想面对现实时,我才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在乎这一切,我如今没有娘娘庇护,在这里只求安稳二字。

    于是我跪到父亲与继母面前,沉痛说道:“十六年来,女儿未有一日尽孝膝前,实在愧对父亲。”

    他们扶我起来,一番热切的悔恨疼爱,带我见过兄弟姐妹,我看着他们与我有几分相似的模样,却是如此的陌生。

    我会得到那一切吗?也许我有幸得到吧。

    他们领着我拜见卧病在床的祖母,她虽形容枯槁,却有着和娘娘一样柔软的目光,我的心也不自觉向她靠近。

    我跪在床边,揖首叩拜:“孙女拜见祖母,愿祖母福寿安康,早日好起来。”

    “是敬柔啊?怎么生得这样好呢?娘娘一定对你很好吧。”

    她轻轻抚摸我的头发,如继母那般地感慨,却令我动容,我握着祖母的手,恳切点头。

    这世上,娘娘是最疼爱我的人,她也是我最重要的人。

    我在家里住了小半年,祖母的身子总在游丝与康健中徘徊,继母和父亲对我很好,他们总说我不在身边长大,想多弥补我一些,事事总会先紧着我来。

    这样的爱比我想象中好千倍万倍,我有慈爱的父母,有对我极好的兄弟和妹妹,我想自己是这世上最最幸福的人。

    只有一个三妹妹,是这圆满中的缺憾,可她憎恶我的理由竟是这样荒诞。

    “你自婴孩时便住在天下最奢华美丽的屋子里,被尊贵的太后娘娘抚育长大,有奇珍异宝做成的钗环,最最贵重的绫罗做衣裳,你拥有这么多,却还要来分走爹爹娘娘的爱。”

    可她从不知道,她拥有这世上最多的爱,而我在这之前,只有那个尊贵无比的太后娘娘。

    我无奈摇头,坐在椅子上看着她,娇嗔跋扈的模样,缓缓说道:“有什么分别呢,都是生在深宅院里,不过一个院子大,一个院子小罢了,抬眼一方天地,周身之人分别不过是金袍银袍,任谁能事事如意?三妹妹不明白,只以为大宅院里的人更自在。谁没有苦衷,又何尝能为外人道?”

    她始终没有明白。

    我记得那日的池水冷极了,我被她推到池子里,刺骨的寒意和被水波裹挟的痛苦缠绕着我,我以为我会就此死去。

    庆幸的是我被救了起来,却大病一场。所有人都知道是三妹妹推我下水,但她没有受到任何责怪,只有父亲做势要教训她,但所有人都在劝我宽容。

    三妹妹年幼,总是荒些,娇儿做姐姐的,还要多承让些,才得一家和气呀。

    我拖着病体下床跪到父亲面前,为三妹妹求情,如此一来,她顺理成章地逃过这次责罚。可是有谁站在我身边,为我说一句话呢?

    他们七嘴八舌劝我善自保养,可我感受不到一丝温情。

    站在一旁的兄长忍无可忍地上前质问:“父亲,二妹妹险些溺死在池水中,就这样了结此事吗?”

    我知道,兄长再有千句万句都不能改变这一切,又何苦再生事端?于是我撑着身子劝阻他:“大哥哥,不碍事的。”

    我们是一母所生,有他这句话,便足矣。

    他忍下愤怒,跟着继母一行人离去,我守在床边看着他们走远,没有一个人回头,空荡荡的屋子逐渐安静下来,好不凄凉。

    是我不该奢望这一切,可惜十六年来我从未明白过,倘若父亲真的疼爱我,又怎会到如今才接我回家?

    眼泪毫无知觉地落下,仿佛就像那日在池水中沉溺一般孤立无援。这一刻我竟也领会了谢恕在皇城里的痛苦。

    我独自坐在原处,听着窗外的风声,好生萧条。

    三妹妹所行之事,于我们这样的人家而言,是奇丑之事,所以对外只说我是失足落水,才生出这场病来。皇城里的娘娘不会知道,那时我便明白,眼下所有的委屈,必定要吞到肚子里,烂在五脏里。

    这件事很快传到了娘娘那里,华纨姑姑领奉懿旨进府看我已是七日之后。

    秋风起罢,繁荫凋零。

    我站在门前望着纷飞委地的落叶,眼底泛起酸泪,这样无用的眼泪何苦落下,于是我低头拭去,不留一丝影子。

    华纨姑姑锦衣玉袍端坐于上宾之位,父亲与继母对她百般恭敬,我提着裙角迈进厅堂,福身见礼:“见过姑姑。”

    华纨笑言:“娘子还病着,快去坐着吧,娘娘很是牵挂你。”

    她浅言轻笑里,有着别的意味,父亲眼中划过一丝不悦,我并未坐下,只对华纨说道:“娇娇一切都好,劳烦姑姑转告,让娘娘切勿为我忧心。”

    父亲紧跟着说道:“我与夫人待娇娇是如珠似宝,娘娘只管放心。”

    华纨看向我,似乎是想让我告诉她,父亲所言是否为真,其实她已经看出来七八分,又何必要我来说。

    我只是乖巧地微笑,一如往常。

    在这微妙的气氛里,徐氏亲昵地扶着我走到父亲身旁:“娇娇新愈未痊,快坐下吧。”

    她在向华纨展示我在家中有着怎样的爱宠。

    那时所见人心之凉薄,于此而言倒算不得什么了。

    天愈发的冷了。

    自华纨去后,消息很快传到了谢恕的耳朵里。

    毓秀姐姐常来看我,但今日她却带来了另一个人。

    是方延玉。

    闺阁内苑,方延玉作为外男本不该来,可他身后跟着天子使节,自没人敢议论。

    毓秀来时,笑吟吟的撩开珠帘:“延玉时常挂念你,今日是为天子信使,才得入内苑来看望你。”

    “有劳公子……”

    我见状忙起身还礼,却被他制止:“这里并无外人,不必说这些虚礼,你身子可好些?陛下很是担心你。”

    我被毓秀扶着坐下,方延玉立在一侧,身后绿烟香斜,朦朦笼罩着他,我们四目相对,他柔和的目光开始躲闪,虽在眼前却在朦胧烟雾里显得那样远。

    毓秀在一旁提醒道:“延玉,陛下的信呢?”

    方延玉回过神来,从怀里掏出一封整齐的信笺,上面盖着谢恕的私印。

    他的字迹沉稳了不少,多少劝我善自保养的话。

    最后却问我愿不愿意回宫去,我望向窗外,那一方小小的园子。

    我不知道要不要回去,只合上书信问:“娘娘和陛下是否安好?”

    方延玉看着我,柔和的目光里竟有一丝怜悯:“娘娘一切都好,陛下也愈发精进了,他们都十分挂念你,陛下说倘若娘子在这里不快乐,就回宫去吧。”

    拾壹

    十月里娘娘在乐游原上举办了马球会,我的身子已经痊愈。

    我站在继母身后,看见娘娘坐在幕帘后,小风轻轻嘚吹拂着软烟细罗,隐见她宝钗高髻,威仪端方的身影。

    可真遥远,我看不清娘娘。

    我想即刻奔向娘娘,在她怀里大哭一场,告诉她府里有多少无法启齿的委屈烦难。

    可我不能。

    不论是皇城还是府宅,最注重的是贵人体面,要无时无刻地保持端方仪态,不能逾矩。

    我跟在继母身后,慢慢走向娘娘,千言万语都成了:“恭请娘娘起居无恙。”

    娘娘在帘后淡淡说道:“快起来吧。”

    娘娘并不与继母亲近,只是碍于体面,寒暄几句。

    我则被毓秀一行人叫了去。

    薛佳依旧站在她身后,还是那样的光彩照人,像石榴花一样。

    距离上次分别,也有一年之久,她并不生分,欢喜热切地拉着我的手说道:“娇儿姐姐,咱们一块打马球,方公子说他和陛下一起,是天下无敌的存在,我偏不信,待会定要打服他们,再不说这样的大话。”

    我对薛佳说道:“你知道的,我并不精通骑射之术。”

    “怕什么,我马球打得最好了。”

    是衔春,她穿着最适骑射的胡服,昂首挺胸地走来,她是武将之女,英姿飒爽,永远满面春风,没有愁苦。

    我们在一处说得热切,只觉身后有阴冷的目光,回头看去竟是三妹妹。

    她的目光并不友善,是有将我断脰决腹而死的仇恨憎恶。我们虽不是一母所生,却也是骨肉至亲,我当即收回来这样的想法,未免太恶毒了些。

    有娘娘在,她不敢再生什么事端。

    我不动声色,带着她们往娘娘那走。

    谢恕坐在椅子上细细打量我一番,而后满目光彩的笑言:“今日见你如此,想是大病痊愈了,也不枉费我日日对月祷告祈福。”

    他说着双手合十,又做势祷告。

    薛佳接道:“对月祈福?”

    她眼里有难以显见的落寞,却如旧日般说着玩笑。

    谢恕也逐渐收起笑意,看向她。

    二人呆呆地对视,没有言语和表情,好似忘了光阴。

    元朗在一旁附和着打趣:“是啊!陛下虽不得出宫城,心却牵挂着宣娘子,这叫身在曹营心在汉。”

    我笑言:“你倒是有长进,还学会用词了。”

    元朗极为得意地说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毓秀向四周张望,自言自语地问道:“怎么不见延玉?”

    谢恕不假思索地答道:“他定是与那群人争辩蓬莱文章去了。”

    毓秀听闻略有愠色,后又无可奈何地说:“他又去显摆那点文墨,一点都不知道收敛,日后成家立业,该如何是好?”

    “锋芒尽敛,岂不是明珠蒙尘?”

    薛佳懵懂地反问。

    但毓秀没有留意她的话,拉着我便去寻方延玉,在路上对我埋怨道:“他总是这个样子,只图一时得意,却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妒恨他。他日为官做宰,有他的苦头吃!”

    我挽着毓秀的手,随口劝说道:“少年心性,皆是如此,姐姐不必太过忧心。”

    毓秀又说:“他只有娶个会藏锋隐智,又温柔知礼的娘子做夫人才妥当,放眼整个汴京,这样的女儿还真是不多见。

    前些日子,见杜家女儿就很好,父亲有意替他说来。”

    “他要成亲了吗?”

    我忙捂住嘴,后悔方才所言,只是这本不与我相干,却没由来的失落心酸。

    “他今年也有十八岁了,是该义亲了。我没有亲妹妹,众姐妹里最喜欢的便是你,若是你能嫁给延玉,定是极好的。只是娘娘把你养得这样好,断不舍得将你许给他。”

    我不知道自己会嫁给怎样的人,也许这一切都由不得我,我也不愿去想这些,只婉言停止话题:“我们女儿家,怎能说这些呢?会被笑话的。”

    毓秀笑言:“咱们这是悄悄话,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我们是在一处花廊下找到方延玉的,距离我上次见到他,已经过去两月有余。

    他穿着蓝袍,色如晓晨将出的碧霄,负手而立,指着亭前垂柳言道:“柳木清雅柔仪,何苦用章台这等烂俗艳丽之词?反倒失了其中意趣。”

    “自李唐后,鲜有这等宏约至律,方公子这一联,当真是妙极了。”

    “曲子词风雅之至,倒不如唐诗来的爽利,依我之见,这联诗也是极好的。”

    他立在原处,被人簇拥着夸赞,嘴角含笑,眉目间神采奕奕,好似一颗宝珠,光彩照人。

    那究竟是一联怎样的诗?我却无从得知。

    他见我们来,忙拱手作揖,笑吟吟地走出人群,目光直直落在我的身上:“都说善灵寺的香火灵验,我特意去找老和尚开光,如今看果然不假。”

    那样名贵的玉石,又特意请了香火灵气,我下意识地去摸那块长命锁,温温的玉质很是让人安心。

    这次该用怎样的话来感谢他呢?我想不出来,似乎怎样的话都十分落俗,不够恳切。

    于是我仍旧是那句谢语。

    拾贰

    我们回去时,谢恕已经换上了骑服,独自一人望向远处,静静的没有一丝情绪,后闻声回头,笑吟吟地道:“你们来了。”

    只半年不见,谢恕长高了不少,他利落地登鞍上马,球赛在锣鼓声中拉开帷幕,方延玉抓着缰绳,夹紧马腹,迎着风去追滚落在地上的小球,只见长杆一挥,在所有人猝不及防之下打了出去。

      小史插根黄旗,高声喊道:“黄队一筹。”

      谢恕乘胜追击,挥杆又是一球,黄队再胜。

    薛佳同衔春并不服气。

      快马加鞭,左弯右绕,硬生生将文球打得同武球一般。

    烈烈冷风吹起他的衣摆,目光紧锁在球上,长杆一栏,在挡住我去路的同时收手挥杆,朱队一筹。

    我骑在马上,在这清凉的秋风与欢声中逐渐忘去忧扰时,马却忽地受惊,架势要仰面翻去,我死死地抓着缰绳,夹紧马腹,已经慌了神,周围一片惊呼,千钧一发之际感觉有人从背后托住我,马也跟着稳了下来。

    是谢恕。

    方延玉纵身下马,拼劲全力稳住惊马,衔春与薛佳也弃马而来,我被扶下马来,心有余悸地抬头,却见躲在人后的三妹妹,得意地偷笑。

    我险些丧命。

    马球会也不欢而散。

    娘娘有意接我回去,可继母却百般阻挠,于是我又回到了府宅之中。

    我是宣家的女儿,不是皇城中人,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会忘记这些。

    那日毓秀姐姐替方延玉送长命锁时,我便已经察觉到了些许端倪,加之方才那番话,不免让我多心。

    “娇娇!”

    我正出神,却听谢恕从身后叫住我。

    我忙福身见礼:“恭请陛下圣安。”

    谢恕扶我坐下,一如往日般亲近:“才半年不见,愈发生分了,方才那马惊得蹊跷,我总放心不下你。听延玉说,你在府中的日子也不甚如意。”

    府中之事,我从未对人说起,他是如何知晓我过得不甚如意?

    谢恕见我不语,继而说道:“你素日里虽沉稳持重,但终究是年少了些,眼里总会藏些情绪,延玉最是心细,自然看得明白。”

    我原不该哭的,只是听罢他的话,情难自禁。

    谢恕从怀中取出绢帕为我拭泪,低声劝慰道:“我这个皇帝虽有名无实,却也有几分威严在,你若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

    我摇头道:“算不得什么大事,小孩子难免荒唐糊涂些。”

    谢恕无奈叹息:“你有不为人道的难处,我明白。”

    我隐隐觉得背后有个人看着我,目光炽热且怪异,当我回头时之间一抹蓝影落荒而逃。

    自此我许久未见过方延玉。

    拾叁

    许是娘娘和谢恕都知道我在府中之事,近来的日子太平了不少。

    而我总觉得自己漂泊无依,即便身处本家。

    “哥哥还记得母亲的样子吗?”

    “母亲是这世上最最温柔美丽的女子,可恨我空有丹青妙手,却描摹不出她的模样,十六年了。”

    兄长仰头看天,眸子闪烁着泪光。

    “哥哥,我很想念母亲。”

    我们坐在黄昏里,冷风吹拂过衣襟鬓角,他没有说话。

    这年冬月里,祖母的病又加重了不少,好在熬过来春社。

    我站在哥哥兄长身后,看着满天绚烂明媚的烟花,在隆隆的爆竹声中,在府中度过了第一个春社。

    春社过罢,我入宫拜谒娘娘,积雪未融,在阳光下晶莹明亮,我向来喜欢这里的景致。

    在拢燕池边遇见了阔别已经到方延玉,节庆里宫人散漫了不少,期间并无人值守,随行者不过我贴身侍女。

    方延玉叫住了我,神情紧张,气息慌乱。

    “娇娇,若我说,我想娶你,该当如何?”

    娶我?!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转头看向侍女清梧,他又言道:“自古嫁娶皆听父母之命,我此番虽失礼,却也只想问问娘子的意思,若娘子不愿意,即便礼成也是害了娘子一辈子,我是一片真心的想着娘子,也不想害了娘子。

    娘子若是愿意,上元节里鳌山下相见。”

    这样的话好不体面,我下意识地恼怒,要撇清干系:“原以为公子是读书识礼的君子,不成想会说出这样的浑言。”

    可方延玉却诚恳至极:“娇娇,我一片赤诚,实未有轻狂之举!”

    我未有多言,带着侍女急急离开。

    只是我的心瞒不了自己,我是欢喜的,他那样霁月光风公子,有谁会不喜欢呢?

    那夜将圆的月亮挂着窗前,照如白昼,我彻夜未眠。

    细细想来,我生平循规蹈矩,从未有过半点差池,只是我从未有过什么渴求之物,亦不知自己想要什么。

    我曾想去看州桥的夜市,想得到父亲的疼爱,想求和睦的姐妹,当我知道这一切都不可能时,也便不再渴求。

    好像人偶一般。

    我不想这样浑噩地走过一生,不想被贵人体面,宫规礼制这些枷锁束缚的人偶。

    像薛佳,衔春那样恣意快活,该有多好。

    上元前夕,毓秀来府中寻我。

    “你既知道了延玉的心思,眼下打算如何?”

    “这不是我们女儿家该过问的。”

    “你若同意了,我们家自会上门提亲,宣方俩家,论家私门楣那一点不是门当户对?我想伯父伯母也会同意的。”

    我跟着毓秀到鳌山下见多了方延玉。

    鳌山下火光照天,冬月的风中也在其间变得温暖柔和,我站在台下仰望着漫天星光,听着熙攘喧嚣的烟火人间,比起巍峨庄严的皇城,苦闷华丽的府宅,这里才是天上人间。

    我喜欢这里的一切。

    拾肆

    “敬柔!”

    我张皇回头,见方延玉。

    他一身绯色锦袍,穿过熙攘人群,从万千华光下急急跑来。

    我曾无数次地注视过他的身影,那些远距离的相望,近距离的寒暄,在多少个日月里铺垫着我不敢去想的无人心事。

    方延玉璀璨如日光,皎洁如月华,是汴京城中的少女心事,可这一刻他却奔我而来。

    我坚定着自己的心,旧日的阴霾也随之散去,很快我就能离开苦闷孤独的府宅,能像现在这样看汴京的繁华,也不必困于巍峨宫墙之中,仰头看飞鸟经过。

    方延没有许多话要说,只送了我一支极好的玉簪,羞得不敢抬头:“你等我。”

    拾肆

    我收下玉簪,锁在妆奁内,窗外的桃花开时,燕子也归梁下,方家也上门议亲了,只要父亲点头同意,我便可以离开这里。

    方延玉是端方君子,他会对我好的。

    我没有等到父亲的点头,却等来了宫中的旨意,我被册封为皇后,谢恕的妻子。

    意味着我的一生都无法离开皇城,一生都要被枷锁束缚,永远没有自由。

    我要去见父亲,求他告诉娘娘,我不要做皇后,不要做谢恕的妻子,也不想永远困在皇城里,做精致的傀儡。

    我去见父亲时,却听到了祖母的声音,她似乎很愤怒:“如今朝堂的局势你不是不知道,这个皇帝不是元平,没那么好欺负,我们宣家把握朝廷十几年,元平皇帝死得不明不白,今日你让她回去,未审明日会不会死在那宫中,皇帝不会放过宣家,你是要让柔儿去送死吗?”

    父亲说:“母亲既知道如今是什么样局势,为什么要接娇娇回来?如今太后身边只有我们宣氏和顾氏,皇帝夺权是早晚的事,未审他不会杀了娘娘,可只要柔儿嫁给他,我们便有一线生机,娘娘也有一线生机。难道这个家族比不了一个兔儿?”

    祖母更加愤怒:“方家昨日议亲时,你不答应,就是这个主意?你让柔儿在宫里苦熬,怎么不让你和徐氏的女儿去做皇后?!你舍不得!”

    父亲依旧恭顺着反驳:“娇娇自幼在宫中长大,行事妥帖,娘娘一直把她当皇后培养,没人比她更合适。”

    原来,在父亲眼里,我只是可以当做礼物献给娘娘的兔儿,是维系政权的筹码,而从不是宣家的女儿。

    我自以为,这世上娘娘是最最疼爱我的人,可却从他们口中得来,我只是她死去女儿的替身。

    娘娘做昭仪时,育有一女,乳名娇娇,未满周岁时夭折,她沉痛万分,寝食不安,后见我与娇娇有几分神似,便将对已故女儿的哀思与慈爱全都寄托在我身上。

    再后来母亲病故,她以惜怜幼女为名,将我养在身边。

    我如今才知道,为什么只有祖母唤我敬柔。

    我是敬柔,不是娇娇,娘娘疼爱的人是死去的娇娇,还是活着的敬柔呢?

    那日方延玉也唤我敬柔,想必他也知道了娇娇的由来,我越发悲感。

    三日后,我被娘娘接回宫中。

    即便娘娘只是把我当做死去的娇娇,可这些年朝夕相处的情感总是有的,于是我跪在永安宫前,请求娘娘收回懿旨。

    娘娘得知后恼火不已,没有见我。

    可我不想妥协,我不要做皇城里精致傀儡,我要为自己挣一挣。

    三月的夜里真冷,风冽冽地吹着,乌云掩住明月,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来,而我依旧跪在原处。

    我不明白,国朝有钟灵毓秀的女娘,为什么一定要我做皇后?

    娘娘不许人理我,华纨还是不忍心,偷偷出来劝我:“娘子何必如此?皇后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享无限尊荣富贵,多少人求之不得,是娘娘疼爱你,才册封你做皇后,你怎么糊涂了呢?”

    “娘子年幼,不明白娘娘的苦心,总以为外面的天地是好的,却不知她们的苦处,世人都愿花好月圆人长久,可有太多氓郎。”

    华纨的语调低沉,不自知地伤感了起来。

    金玉其外,有谁知道里面的困苦呢?

    “你大病新愈,何苦作贱自己的身体?你是知道娘娘的。”

    梁衡撑着伞,谢恕蹲下为我披上狐,用绢帕拭去我鬓发间的雨珠。

    “我们都是不得已的,我不得已做皇帝,你不得已做皇后。你也别怕,我既娶了你,便会一生一世对你好,我们少年相识,这些情谊是无人可比的。

    在宫里,你是第一个以诚待我之人,所谓木桃报琼瑶,我永远护着你。

    何况我早就没得选了,我唯一能选的就是对你好,你放心。”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认真诚恳。

    雨细如蛛丝,朦胧如烟雾,我什么都看不见。

    谢恕背着我走在烟雨里,我们也没能走出这片迷雾。

    我终究是嫁给了谢恕,成了国朝的皇后。

    我坐在妆镜前看着身上的凤冠霞帔,在摇曳烛火下流光溢彩,真像个精致华美的枷锁。

    谢恕身着天子衮冕,站在我的身后,看着镜中的我们,一言不发。

    他也没想到我会成为他的妻子吧,他也遗憾镜中之人不是薛娘子吧。

    拾伍

    大婚后不久,方延玉高中进士,外任颖州。

    我扮做谢恕的侍女,隔着帷帽遥看着昔日的少年。

    他知道谢恕身后是我,即便未有一言。

    临别时他俯首作揖,目光缱绻无奈,道了句珍重,而后策马离去。

    我看着漫卷的烟尘,不觉有眼泪落下。

    朝中愈发不安宁,即便我向来不喜过问朝政,还是听到了许多风声,谢恕是不肯甘心去做傀儡,这么多年地蛰伏隐忍,在一点点的爆发出来。

    皇帝成亲了,太后娘娘一天天地老去,宣家的政权一点点地变小,作为联系天家的筹码,我无法独善其身。

    世人都道,娘娘是笑面菩萨,内里是蛇蝎一样的心肠,行事而言,又颇有吕后之风,而我作为侄孙女,自然难逃群臣的口诛笔伐。

    于谢恕至高无上的皇权而言,宣家是最大的阻碍,那我的命运呢?是刘汉的陈皇后,还是金笼子里漂泊的上官皇后?

    我不知道自己会落得怎样的下场,只知道帝王家的少年夫妻,少有善终。

    我到宝华殿时,谢恕正怒不可遏地去砸大臣的奏书。

    滚落在地的折子摊铺开来,上面用刚劲辛辣的文字斥责着我与娘娘的罪状,谢恕见我来,浑身都怒火转为迷茫,不知所措地站着。

    我捡起奏书,整齐地放到书案上,抬头看着谢恕,轻声问道:“陛下会废除妾吗?”

    谢恕怔怔地看着我,错愕里依旧有不知所措的迷惘,他没有说话,却没了气势。

    我似乎得到了答案。

    君王的心里装着皇权与天下,在江山社稷与黎民百姓面前,那些情谊从来不值一提。

    而在薛府被抄家,娘娘被软禁时 我才真正意识到,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精致的傀儡,而是真正的君王。

    我拼命斡旋其中,转圜着谢恕与宣家紧张的关系,做个贤德的皇后,而我与谢恕却越发疏离。

    他独自一人登上高高的城阙,仰望着那轮将圆的月亮,神形落寞。

    曾记少年时,我们总是无话不说,眼下他独自登临,我只能远远的望着,不敢多言。

    我见薛娘子时,她神情涣散,失魂落魄的跟在女使身后,再无往日明媚鲜妍之姿,像是被冷雨打落的残花。

    我无法感同身受她的苦难,只是看着她摧折凋零,不由得心痛。

    即便他可以为了皇权查抄薛府,可我知道,他心底无法割舍薛佳,也从未割舍过。

    那些迫于时局的隐忍无奈,还是会从他望向薛娘子的目光流露出来。

    薛佳冷冷地看着高坐殿前的谢恕,没有一丝情感,然后从袖中掏出匕首,飞快地刺向谢恕。

    她还是慢了一步,谢恕攥住她的手腕,看着那把镶嵌着红玉髓的匕首,眼底闪过无数的情绪。

    那是他精挑细选的物件,送给薛娘子的礼物,可如今薛佳却用来刺杀他,谢恕没有怒火,他知道是自己摧折了眼前这个明媚的女娘。

    而薛佳依旧被留着福宁殿中。

    她涕泪纵横的说:“娇儿姐姐,我什么都没了。”

    我搂着薛佳,用绢帕拭去泪水,轻言抚慰道:“他是皇帝,是真真正正的皇帝。他不能再顾念我们幼时的情分了。

    薛大人原是要杀头的,你哥哥原是要罚没入官的,你也要沦为官奴,可他舍不得你太过悲痛,所以把杀头改成了流刑。

    也饶了你的哥哥。薛妹妹,阿恕作为一个君王,这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

    他们还活着,都还活着,活着已经很好了。”

    可怜她不知道,这番话是在哄骗她。

    薛议郎本无大错,却是娘娘的忠臣,谢恕自然不会放过他们。

    六月里祖母病故,徐氏接下管家大权,哥哥高中后外任裕州,从此宣府换了天地。

    而娘娘被软禁在永安宫中,就连我也不能去见她,在汴京城里,在皇城之中,我举目无亲,形影相吊。

    我是皇后,没人可以诉说我的孤独。

    西园里柳浪闻莺,我许久未看过了。

    拾陆

    没有祖母和哥哥的劝谏,父亲的野心愈加张狂,谢恕本就忌惮宣氏一族,如此一来,我愈发的不安。

    终于一日,宣氏也会落得薛府的下场。

    我少年时总是羡慕薛佳不谙凡俗忧扰的天真烂漫,却不知自己也曾无忧无虑。

    这天夜里,谢恕似乎很疲惫,他坐在拢燕池边,看着灯火下波光粼粼的池水,蓦然问道:“你也恨我吗?敬柔。”

    我轻笑着摇头:“我明白你的苦处,你善待我,善待娘娘,我从未恨过你。”

    我们坐在池边说了许多话,就想像又回到孩提时。

    “我做不了太爷爷那样的好皇帝,也不及爷爷,我若能守住谢家的江山,我也此生无憾了。”

    “你似乎行为信过我,那日在永安宫前,我说过话,到如今都作数,我不会废后,你只管安心。”

    他自顾自在的说着,叫我安心时却是那样诚恳。

    拾柒

    方延玉外任颍州两年后回京,依旧如从前一般意气风发,也变了许多,他的眉头上有许多忧愁。

    “蓟州被占五年有余,西域动乱频发,高丽琉球时来侵扰,除汴京一隅,何来富贵安荣?”

    方延玉志在河山,不会安于颍州那个安宁之处,此次回京是请求皇帝出兵讨伐高丽。

    我站在谢恕身旁,和他那样近,却恍若隔世般遥远,他并无波澜,恭敬地俯首作揖:“恭请圣人千秋万岁。”

    世事如梦一场。

    自此我再未见过他,只听他半生宦海沉浮,夫妻恩爱,儿女环膝。

    少年们的肩头担负起来家国天下的大任,我也承担起皇后的职责,受万民供养,做天下女子的典范,也不枉此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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