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桂兰,一个普通农村妇女,她受了一辈子的窝囊气。
丈夫无尽的辱骂,儿女们的衣食住行都使唤她,邻里也热衷嘲笑她的软弱无能。
她唯一体己的老母亲,竟然也在去年突然辞世了。
但她脾气温和,不与人争,并且以此作为美德,常常有自怨自艾之嫌,心中有怨气,但装作大度,贻笑大方以后,憋屈的情绪却与日俱增。
她早已习惯忍受,她那双堆积皱纹的苍凉的眼,逐渐生长出慈爱的光彩,每当坐在炕沿,安静躬背之时,像极了一尊历遍丑恶、心怀清朗的佛像。
这天,她正盘腿坐在炕头,垂头,将针和鞋底端在眼前,仔细地纳着鞋底。
她家窗台如今摆满了新拖鞋,整整齐齐。
鞋面黑色,上头排布大气的印花,一朵朵深红色的富贵花,旁边点缀两片墨翠花叶。
她时常欣喜地望着崭新的拖鞋们,想象她的娃娃们归家过年的热闹景象。
屋里不再静悄悄了,满屋欢声笑语的喧腾,满屋酒杯碰撞的清脆,满屋子孩子们久违的、红扑扑的笑脸。
想着想着,最后一只拖鞋也就纳的更加起劲了。
纳着纳着,太阳光足起来,金子一样的光从木框玻璃窗棂投进屋里,把屋里所有旧物件照得容光焕发。
徐桂兰抱着鞋底,瞪紧眼睛,细细挑每一根丝线。因此完全没注意,那一瘸一拐的女人已悄悄溜进她家仓房。
她纳得高兴了,连午饭都忘了吃。
她美滋滋盯着快纳完的鞋底,又摆弄做好的鞋面,心想:鞋底鞋面纳一起就算完工喽!
正午,灼灼的太阳此刻突然消失了!
一片接一片的乌云黑压压挡住了光明,徐桂兰实在看不清勾线,才把鞋底小心翼翼摆在炕头,自己下地,到门口放放风,歇歇眼。
隐约间看见一个身影,从她家门前栅栏边,悄悄挪着,直到那身影从徐桂兰的视线消失,徐桂兰注意到那人右腿颠了两次,猜测也许是村口瘸腿的老莫太太。
徐桂兰担心老莫太太年纪大,怕她出什么事儿了,便急匆匆冲向大门口,四下寻她。
“老莫太太?老莫太太?”她喊半天,但没人应。
一阵风迎面呼啸而来,紧接着雪从头顶的乌黑中掉下来,随风的力道,迅速变成雪粒子,呼呼地刮在人的脸和手上。
徐桂兰的眼睛看不真切,那身影像藏在胡同角,又像翻过矮墙,最后是掉进了飞扬的风雪中。
徐桂兰揉揉眼,什么也没有了,她悻悻回家,没多想,仍热闹闹抱回柴火,把屋子的温度烧上来了。
傍晚,大雪也没停下,像天边装了一架鼓风机,呜呜地风源源不断疯狂吹着,雪漫天黄沙般泼洒,一刻未歇。
徐桂兰坐在热乎乎的炕头,厨房饭锅里的饭香,穿过客厅,慢悠悠飘进了她的鼻子。
她中午纳鞋底,没吃饭,此时在黑漆漆的小屋,干巴巴坐着等她男人,她格外饿了。
等了很久,通红的炉火黯淡了,等到饭香渐渐淡了,外头的风雪更加肆虐的时刻,她才小心翼翼掀锅盖,自己盛了半碗米饭,蹲在厨房锅沿边,默默吃着。
她正扒拉最后一口饭,家里的木门“嘭”一声开了,一股怒气混着凛冽的狂风,一股脑涌进了这间破旧的老宅。
她定睛一看,是她男人。
男人把门一摔,气势汹汹进了厨房。
二话不说,他把放在锅台上,她最喜欢的白瓷小碗猛地掷在地上,徐桂兰手里的筷子也吓得不由自主地掉了。
徐桂兰手指发抖,但仍一副笑模样,“咋了?今儿个遇着不顺心事儿了?”
“我敢动我的东西,你真他么活腻歪了!徐桂兰,马上给我拿来,否则老子今天就杀了你。”
“什么东西,你什么东西丢了,我没有,我真的没动你的东西,我今天一天都在炕上纳鞋底我……”
男人插着腰,一副狼俯视绵羊的表情,“徐桂兰,我仓库里藏的买苞米的钱,今天去看,全没了!不被你翻去,难不成是被鬼拽走了?你别打马虎眼,我告诉你,马上那给我,我要用,不给我今天我一定打死你!”
徐桂兰眼圈含着泪,“我没拿那钱,钱不都是你管吗?也轮不着我呀,你成天在外头,有时候也用钱打点,我都不管的,现在你却来冤枉我,你应该了解我的为人,既然我不管钱,我就一定不会拿。”
一巴掌,不分青红皂白掴到了她脸上,火辣辣地泛出一个红手印,徐桂兰捂着那半边脸蛋,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
“马文国,我没拿你钱!”她声音依然不大,因为她已经快忘了怎么对人大吼大叫,她很久没动气了。
她拿另一只手拍着起伏的胸膛,低着头,拼命忍耐着。
“你这死娘们,不去死了算了,给别人空出地方,自从娶了你,我他妈一天没舒坦过,你他么就是个不吱声的扫把星!现在我是对你太好,敢他么偷老子钱了?”
男人一面说,一面又举手臂,朝她挥过去,她夺在墙角瑟瑟发抖,男人用力踹她的腿,拍她的头,质问她为什么偷钱。
最后他朝她的左脸狠狠砸了一拳,徐桂兰不反抗,他也觉得没意思,便不打了。
“把钱给老子!”
徐桂兰从渗血的唇边冷冷吐出一句,“没拿。”
“老子今天有事,明天!明天你给老子等着!”
然后,马文国转身离开了。
徐桂兰一人摊坐在厨房,目光空洞,一滴滴滚烫的液体从眼睛里掉下,拍在衣襟上。
委屈吗?
她家的钱不经她手已经很多年了,她几乎不花钱,家里缺什么,她种什么,秋天收菜囤到来年,暮春都够吃。
她有自己独门的方法,萝卜白菜在她手里总不爱腐烂。
除了吃,她的衣服也不常换,一部分是姑娘时候带过来的,还有一些是各方亲戚给的不要的烂衣,只是特别需要的时候,她才向丈夫张口,比如给孩子们过年做新拖鞋。
她活着,掰手算上一算,竟已经32年了!
忍气吞声的三十二年啊……
她回想年轻的时候,她是村里出名的漂亮姑娘。
当她第一眼看见马文国,就被他那点狗屁不通的才华和浪漫风度所心动。
徐桂兰一头馅进他的深渊里。
当年,马文国送她的每件礼物上,都会刻上或写上一句名诗。
比如,那面破碎的铜镜背面刻了“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再说那本封皮印有共产党万岁的日记本的扉页,写着:“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比如,那盒送给徐桂兰老爹的烟盒上却写“河流大野犹嫌束,山入潼关不解平”
徐桂兰不懂诗。
老爹高中文化,只说:“他有点怀才不遇的情绪,意志不坚定,喜欢抱怨,估计也喜欢放纵自己,你不要被外表蒙蔽,要仔细考虑他的为人。”
徐桂兰却不听。
小学文凭的她,只被这股别出心裁的浪漫吸引,在那个男生光膀子、到处闲逛的时代,马文国引用的这些诗句,像刻进徐桂兰心里一样永远抹不去。
就此,她跟了马文国。
她曾经喜欢笑,说话的声音像喜鹊,动听宛转。
还喜欢打扮,喜欢穿粉红或鹅黄外套,梳一个整齐利落的发髻。
她重情重义,嫉恶如仇,大方得体。
后来她嫁进马家——村上出名的贫困户,徐桂兰的父亲母亲眼泪汪汪地将她送进了马家的草屋,心里头比谁都希望他马文国出人头地。
徐桂兰从小就任劳任怨,踏实肯干,他们结婚的头几年,感情和睦,日子也红火,存下了一笔不多不少的钱,计划盖房子。
他们住的那间老茅屋,漏雨透风,孩子们在冬夜里常常冻得瑟瑟发抖,徐桂兰实在心疼,决定来年必须盖上新房!
她把那笔钱藏进几个枕头棉花里,再结结实实地把枕套缝死,任谁也摸不出异样。
她抱起二娃,看着大娃,笑嘻嘻围着炕沿,陪他俩玩耍。
她拍着睡熟的孩子,不由开始幻想,这屋的土墙和稻草屋顶就要换了!她要为孩子们盖一个水泥墙、红瓦、新窗的崭新的温暖的房子!
他们的钱差一点,徐桂兰可以向娘家借,不成问题,她一边抚摸孩子柔软的头发,一边满心欢喜地憧憬未来的好日子。
开春,徐桂兰把钱取出来盖房子的时候,枕头里的钱却不翼而飞了。
她怎么也摸不到,就算把枕套摘下,把棉花和荞麦皮全部倒出,也没钱的影儿。
她第一次感觉天旋地转,她的心彻底崩溃了,盖瓦房的愿望算彻底破灭了,而且还有更大的一场危机,在等她呢。
自从钱丢之后,她男人就开始赌博,前几天骗她,说跟同乡去学钓鱼。后来干脆不掩饰了,大摇大摆清早跑出去,深夜才回家。
徐桂兰意识到,钱一定被她男人拿去赌了……
她自此夜夜垂泪,她悔恨当初的选择。
假如她选一位老实本分的庄稼人,也许不会这样的痛苦。
偏偏书生一事无成,又不肯吃苦种田,堕成了赌场的常客,担了彻头彻尾的浪子名声。
她眼泪无比汹涌地流,两个孩子也跟着哭嚎。
日子一天天重复,她的眼神渐渐黯淡,可总得想办法解决。
于是,那天中午,她翻出他送的日记本,扉页上一行诗,用流畅飘逸、浑然天成的笔法书写着:“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但深墨的颜色却淡成了青黛色,轻浮而淡泊。
她以平生最工整的字体,把诗抄写在纸上,夜晚悄悄塞进她男人的衣兜。
她不希望用争吵来阻止他,因为也许他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她那么聪明,那么善解人意,那么真诚地想唤回他丈夫的良知!
第二天,他的丈夫照就一早离家,而徐桂兰却一整天坐在炕沿,不时伸脖子往窗外探,期盼她男人在下一秒,便会回心转意,重新回到家庭,拥抱家庭。
那一天,过得格外漫长。
从太阳初升,高悬,再西沉,天边熊熊烈火般燃烧的霞光,一下灼了她的眼睛。
她男人没回来。
准确说,那一晚是她男人第一次整夜未归的日子。
她在那之后,彻底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笑了。
也不洗衣服,不理自己的头发。
邻居时常看到她呆呆坐在炕上。
有一次,她家二娃在炕沿玩,一不小心踩空,落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他撕心裂肺地哭了很久很久,而徐桂兰始终坐炕头,一动不动,只有眼泪噼里啪啦往外冒。
徐桂兰口里嘟囔:“我怎么活?你可要我怎么活?当初你不这样,当初你说……你说你喜欢读诗的,你说你不喜欢在外边,我信了,我信了,我为什么信你这个负心人……”
她的哭腔伴着孩子的嘶吼,终于引来邻居们注意。
左邻右舍纷纷聚过来。
其中,那位老莫太太率先抱起地上的小老二,在怀里晃了好一会儿,孩子渐渐哭累了,竟在她怀里睡下了。
她娴熟地包起孩子,放一旁,然后老莫太太就拖了布满黄土的布鞋,坐在徐桂兰身边。
“桂兰啊,我老太太有话直说,咱们作为女人,管不了男人,你不要想他们怎么努力的经营日子,他曾经的话也都别记着了,他们玩儿他们的,女人永远不能垮下去!”
徐桂兰显然不想听。
老莫太太拍了拍徐桂兰瘦得快露骨的肩,“女人什么时候都得挺,刚强起来,不然孩子就完了,桂兰啊!!听我老太太的话吧,啊!”
徐桂兰此时听懂了。
她原本就明白这道理。
只是不敢相信,她男人会一下子变了。
变得她完全不认得。
可是孩子还要活!
她不活,可孩子无辜啊……
就这样,她独自撑过了那暗无天日的岁月。
后来,她心里常常惦念老莫太太,因为她无形中拉她的一把,把她从泥塘里头拽上了岸。
就这样,她心存忍耐,把所有委屈都往肚子里吞,打碎了她的牙亲自吞下,也都不够抵消她受的委屈。
孩子们终于一个个活蹦乱跳长大了。
徐桂兰像交接任务似的,把儿女们送进了大学,那时她的身体已经变得差极了,因为她男人整天耍钱,家里的一切都她操办,从娘家借了一笔钱,独自包了土地,然后越包越多,她就以此来供养孩子们。
她拼命维护她的孩子们,即使收割玉米,累得瘫倒在地,也没使她放弃,最终她的孩子们读完大学,终于不用再榨取他们的母亲,而她母亲也几乎被榨干了。
她的身体已干不了任何重活。
所以当孩子们进去社会,徐桂兰就待在家,没有什么盼头的受马文国摆布。
她也不反抗,不愤怒,对于这个可怜的中年男人的一事无成表示莫大的同情。
在供三个孩子读完大学后,她稍微挺直了腰板,有了一点盼头,像当初的那间瓦房又要在心里盖起来一般。
可是今天,马文国竟然打了她。
徐桂兰从厨房站起,拖着疲倦的躯体,回到炕上,仿佛连喘息的力气都没了。
她捶打胸口,此时两扇肋骨中间的位置,像有一颗钢钉穿透了她身体,她的泪都疼得落下来。
她抓起电话,给大女儿拨过去。
“喂?”大女儿最近工作忙,声音很低靡。
而电话另一端的哼唧声变得更痛苦,说话声音更微弱时,大女儿立刻清醒。
“妈?喂?妈?你怎么了??徐桂兰!!你说话呀!!”
徐桂兰没有回应。
随后听见了嘟嘟的结束音。
大女儿立刻给她父亲拨电话,询问情况。
可他却关机。
无奈之下,她只好给二弟三妹打电话,问他们是否回老家。
老二最近工作出了问题,不分昼夜的加班,根本没时间,所以只有两个女儿乘当天飞机赶了回去。
徐桂兰被送进了病房,因为大女儿通知了村长,让他帮忙,送她妈妈去医院。
徐桂兰躺在那,脸色惨白,只是一张毫无生气的皮囊。
“我没拿他钱。”清醒后第一句话这样说。
经医生检查,徐桂兰患了胃病,胃溃疡,糜烂面积有点大。
此时,巨大的恐惧在徐桂兰心头升起,她第一次慌了,她似乎比医生更清楚自己的状况。
她很久以前就开始胃疼了。
大概十多年前,她男人每天每天跑出去赌博,出轨的消息也传得正盛,她带着三个孩子,一边干农活,一边落眼泪的时候。
她这时候便开始胃疼,隐隐约约疼,她却不在意。
后来年纪再大一些,胃天天都疼,她才决定每天吃粥缓解,奏效了一段日子。
在她母亲出世那年,她的胃痛便彻底无法控制,疼得整夜整夜失眠,她男人有时在家睡,有时彻夜不归,她习以为常。
胃部的疼痛逐渐麻木了,她一直撑着。
那时候她恨不得她男人明天就死,但是不行啊,那时候哪有女人离婚的呀,孩子哇哇大哭,抱着他们爸爸胳膊时,她的心像一面在风中翻飞流泪的旗子,她的孩子们的眼泪,把她彻底拴在了马家。
但是她生闷气,他丈夫喜欢对她冷嘲热讽,明明她什么都做到了,但似乎永远达不到他的满意,她尽力了,她没有惭愧,无愧于心,无愧于家!
她原本对每个人都笑,后来嫁给马文国,她有几年每天以泪洗面,但渐渐她像适应胃痛一样,适应了马文国的种种恶行。
她又什么都笑着。
委屈巴巴的日子过了十多年,她乌黑的发渐渐枯萎,眉眼蒙了尘,皮肤像门口的榆树皮一样的糙。
如今病床上的她,仍然挤着笑脸,面对她面露难色的儿女们。
“妈没事的,让妈回家吧,在这住太贵了,在家住是一样。”徐桂兰说得有气无力,嘴角也有气无力的上翘。
三女儿说话直,“你病成这样,回家等死啊?”
老大拐胳膊肘怼她,“别惹妈生气!”
老三像刹不住车的司机,“不是我说徐桂兰,你都是自己找的!”
徐桂兰刹时嘴角垂下来了,像霜打的茄子,嘴唇抽动着。
老三还在说:“徐桂兰,你自己生闷气谁管得了啊?好事都乐呵呵的,一到坏事也傻笑,什么亏都占,半个不字也不会说,别人都骑你头上了,你还装弥勒佛,自己不憋出一身病才是怪呢!”
徐桂兰的眼圈含满了泪,却死咬嘴唇,佯装坚强。
“好了徐桂兰,装一辈子了,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吧,要不然胃里全是怨气,不得像打饱气的气球一样,嘭!”老三绘声绘色地拿双手比划着那场面。
徐桂兰的眼泪才彻底淌下来。
她抽泣,发出比乞丐都可怜的呜呜声,那低低的啜泣,仿佛在述说这一辈受尽的委屈。
“我……”徐桂兰说不出话,忽然之间她头上灵光一闪,眼里一片刷白,她原本坐着,却听“嘭”一声,她直挺挺倒在床上。
三女儿的气焰瞬间熄灭,跪在床边,带着哭腔晃荡徐桂兰的身体,她吓坏了,只想用激将法把妈妈憋在心里的话倒一倒,谁知竟然引来她母亲如此巨大的反应。
她悔恨的大哭,唤她妈妈名字,“徐桂兰,徐桂兰!!你快醒醒!!徐桂兰!妈!!”
大女儿很快带大夫进了病房,语速急切地说:“大夫您看,我妹说了一些话,可能刺激她了,正说话间,我妈就突然昏倒了,您快看,快看看!”
大夫掀开徐桂兰的眼皮,那颗布满血丝、布满风尘的眼球一动不动。
医生沉默一会儿,抄起徐桂兰的手,开始把脉。
“没大碍,是受刺激的应激反应。”
“啊!”俩女儿同时松了口气。
大夫很困惑地问:“病人不能生气,她脾胃不好,长期高压,精神紧张,易怒或生气所致,她现在状况不好,怎么还惹她生气?”
“我……”老三闪烁其词。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刺激徐桂兰,但实际上惹她生气是为了帮她治病,这样的话说给医生,未免太牵强。
“无论如何,病人必须安抚好,不能再生一点气,不然精神瓦解,身体机能也会减退,我怀疑她还有精神类疾病,但现在不急,眼前这道关,还值得她闯一闯!”
“好好,明白了大夫,谢谢!”姐俩朝医生鞠躬。
徐桂兰有些羞愧,面对孩子,她的那些伪装不奏效了。
孩子们说话像针扎进她的每一寸皮肤。
她坚守一生的信仰,竟然被她们贬低的一文不值。
她不明白,难不成与人为善是错?
她苦思冥想,久久得不到答案。
老大和老三因为工作,赶回来市里,
隔天,老二就来医院,说要转院,让她住市里更好的病房。
住在大医院的第一个夜,她做了一个异常清晰的梦。
梦里一位白衣仙人,手握一柄拂尘,头发花白,目光炯炯。
徐桂兰虔诚下跪,合掌跪拜仙人。
仙人问:“可是心结未解?”
徐桂兰点点头,半天不吭声,脸憋得通红,最后终于道:“仙人,究竟什么才是善?”
仙人慷慨一笑,“诚!”
“诚?!可仙人一心一意为别人着想,忍让别人不是善吗?”
仙人摇摇头,“非善,恶也。”
“哈?”
徐桂兰大吃一惊,怎么仙人也说她错,她小心翼翼半辈子,宽容别人半辈子,竟然换不来半分福德。
“仙人,搞错了,一定搞错了!我一辈子宽恕别人,不说别的,就说我男人,我从来没当他的面抱怨什么,虽说心里苦,但没亏待他一分一厘!”
“仙人!我一辈子啊!一辈子葬送在马家,还毫无怨言,任劳任怨!仙人,你说句公道话,我……我怎么成了恶人……”
“你嘴上不抱怨,心里积千担,此非善。”
仙人说着,用拂尘轻轻点了一下徐桂兰的脑门,便飘飘然隐去了。
徐桂兰恍惚间明白了,这世间的善恶因果,福德绵长,都乃命定。
她的苦,这一生只吃到今天为止了。
仙人像打通了她七窍,开了她智慧。
第二天,徐桂兰终于从病房醒来,她浑身充满兴奋,从床上弹起来,穿上拖鞋,在地上走来走去。
二儿媳带来了早餐,她坦坦荡荡吃了起来。
她说:“孩子,妈配合医生,一定尽快把病只好,让你们少操点心。”
二儿媳愣愣望着眼前头发花白的老太,半晌才长长舒了口气,“妈!你终于想开了!!您这么想就对了!我和慧明就盼你能放松点,到了需要我们的时候,就大大方方地接受我们的关心和照顾,就像小时候您拉扯慧明的时候,您一定比我们辛苦多了!所以我们都非常同情和理解您,现在的年纪,您就千万不要想太多了,只需要痛痛快快地生活吧!”
徐桂兰点点头,此刻她听懂了这话,也彻底听懂了仙人的话。
醍醐灌顶的感觉把她整个人的精神都调动起来,她开始到门口逛一逛,有病人就闲闲扯几句嘴,没病人就美滋滋等下一瓶点滴,或者下一次喂药。
不出一个月,徐桂兰出院了。
她的胃溃疡彻底好了,连医生都吃惊,医生告诉徐桂兰的二儿子,“老太太身体恢复相当不错!连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儿,也不一定像阿姨这么快康复的!”
二儿子将这话转述给徐桂兰,徐桂兰撇撇嘴,“你老妈身体素质高着嘞!不然可有得你花了!”
大女儿和三女儿都赶来了。
出院的时候,她像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儿女的簇拥下,出了医院。
医院门口,有人放了一捧玫瑰花。
一张卡片插在中间:致徐桂兰女士: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她将卡片抽出来,在手心揉碎,随手扔掉,然后满心欢喜地捧着玫瑰,走进了城里儿子的家,再没回头看一眼蹲在墙边的马文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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