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几声鸡鸣破晓,远远的山脚下渗出混沌的光影。王义裹着冲锋衣,捂着冲锋帽,插着双手向山脚下走去,他要去后山晨练,这是他多年的保安工作养成的习惯。村后的山并不高,适合散步或攀登。王义磕磕绊绊走着,胡同里高低不平,时有砾石突出地面;房屋建筑也无规划,仿佛从山顶撒一把石子儿,石子停在哪儿房屋就建在哪儿,全是随性选址。
拐过一个屋角后已是后山的边缘,王义发现山脚下多了一座孤零零的新宅,几棵大树绕在房前屋后。说是孤零零也不确切,距离最近的房屋约有四五十米,坐落在微斜的山坡上,红墙壁瓦格外乍眼。
行走中,只听新宅的大红铁门“咣当”一响,从里面闪出一个男子来,向四周张望着,鬼鬼祟祟的。王义闪在一棵树后向外偷瞧,只见男子望望四下无人,轻掩铁门,展开双腿落地无声向东疾去,借着混沌的光影消失在碧树掩映的房宅里。
“这是谁?”王义自问,“这身影这么熟悉!”
这次王义回家算是衣锦还乡,他高中毕业那会儿突出奇想,放弃了学业非要跑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在外面闯出一番名堂。令他没想到的是,家里虽穷,但有父母的庇护,有住处有吃喝,今天吃饱了不必为明天打算。可外面不同,人生地不熟,没有亲戚朋友照应,也找不到工作,身上带的钱很快花光了,既没住处,也没吃喝,三天两头断顿,王义这才懂得了人生的艰难。
王义毕竟年轻,又有一股子犟劲儿,心高气傲,敢做敢干,发誓不闯出名堂绝不回家,多次遭拒后终于找到了做保安的工作,一干就是五年,因为踏实肯干,从保安队员、队长、主任升到了保安经理,学会了吃拿卡要,混得还算不错。
这次王义安排别人为他代班,个人请了一个月假,买了一辆新车耀武扬威地开回老家。
当那个熟悉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外之后,王义从树后闪了出来,一路疑惑地向山上攀登。当他攀到半山腰时突然想起来,那个身影应该是本村书记王虎的儿子王屹龙。来家之后的第一天王义就见到他了,他跟自己差不多大,身体壮壮实实的,据说现在到处搞工程。两人虽然不是很熟,但王屹龙看到他的新车后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还抽出烟卷递给他,对他亲热地寒暄着。
“可是,王屹龙的家住在村子中间啊!他来这偏僻的地方做什么?难道这是他的新宅?”王义想道。百思不得,干脆不去想它,在山顶一块平坦外打跑了几趟步,打了几趟拳,安心晨练起来。
太阳冉冉升起了,山间的雾气渐渐消散。王义立在山顶俯视村庄,远处的房屋仿佛一只只蠕动的甲虫,被他尽数踩在脚下,他感到豪气满怀、睥睨天下。
当他再次返回家时,母亲已拄着拐杖将饭做好了,父亲也浇了一遍菜园返回来,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母亲边吃边从敞开的屋门和院门向外面望,目光落在王义新买的汽车上。那辆车通身洁白,又高又阔,晨光照在上面亮得耀眼,在这个破旧、落后的小乡村里犹如鹤立鸡群。王义母亲边看边笑,边摇头赞叹着。
“啧啧啧……一辈子还没见过这样的好车,比家里的手扶拖拉机可强多了……”
王义望着瘦削、驼背、一只腿长一只腿短的母亲无比满足自豪的样子,把饭吃得“叭叭”直响,不啻于山珍海味。
“看啥看!看到眼里可扒不出来了!”王义的父亲对满眼放光的母亲揶揄道。听到这些,王义母亲使劲咽下一口饭,收回了目光。
“爹,问你个事儿,咱们村后山坡上那座新建的房子是谁的?”
“那房子……你问这个干什么!”父亲说。
“还记得王从吗?”母亲插话说。
“当然记得,从小我们俩光着屁股长大的。”
“他死了……去年死的,多老实个孩子。”母亲叹道。
“死了?”王义听到后大为惊讶,“好端端得,怎么会死了呢!”
“谁知道!命运的事儿……去年春天刚盖了新房娶了新媳妇儿,媳妇怀了孩子还没生呢,半年后他就死了……半夜发病,没等去医院就死了……”
“这么说,那座新房里住着个寡妇?”
“是啊!没事儿你可别到那附近去……村里人嘀咕那座房子不干净!”
“那……”王义刚想说“那怎么王屹龙去了?”,话到嘴边赶紧就着馒头咽了下去,突然他想明白了什么。并且他也明白了母亲口中“那所房子不干净”这话的意思。
“以后上山别从那走了,转到西边去再上山!”父亲叮嘱道。王义沉默不语,想着自己儿时最好的玩伴儿,一个是王纵,一个就是王从,两人是亲兄弟。王纵顽劣,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气概,一直是他们三个玩伴的头领和靠山;王从老实木讷,有点胆小怕事,却是值得信赖的朋友。现在王从却在生活最有希望的境况下突然去世了,令王义不胜唏嘘。
说曹操曹操到。门外突然闪进一个高大的人影来,边赞叹着“好车啊,好车”来到屋门前,把整个屋门都给堵住了,天仿佛突然阴暗了下来。来人爽朗地笑着,正是王纵,王义起身笑着相迎。
“你小子出息了啊,不几年就从外面开着豪车回来了。”王纵握着王义的手说。
“就是一辆车而已,谈不到‘豪’字。”王义说。
“不能比啊,我以为在村里开个面包都觉着风光,你开车一来,我才知道自己还没解放。”
接着两人谈起小时候的调皮,如何上树掏鸟窝,下水摸鱼,砸人家玻璃,谈到这几年自己混得如何,盖了房子娶了媳妇,就是还没孩子,最后谈到了王从,两人都垂了脑袋摇头叹息。
“我这个弟弟啊,活了二十几年,有时候跟着咱俩调皮,也没见他跟谁打过架啊,更没做过坏事儿,咋就这么早死了呢!”王纵说。
“这都是命,由不得人。”王义叹道。叹完之后,猛然想到今早从王从院子里闪出来的王屹龙,一股寒意莫名地沿着脊背传上头顶。但他啥也没说。
“不聊了,我还有事,等晚上来我家喝酒。”王纵说完,起身走了。
送走王纵后,王义站在大门口点燃了一支香烟,喷吐着烟雾盯着自己的汽车得意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回家。父亲正在收拾小院儿里的菜园,母亲将拐杖倚在一边,蜷缩在靠墙的水管下“噼哩啪啦”地洗碗。
“妈,看你蜷着身子得劲儿吗?你咋不坐个高凳呢?”看了一会儿后,王义替他母亲难受着,“我来帮你洗碗。”
“别,”母亲挥手止住了他,“以后你是坐办公室的人,别插手这些细活儿!”
“可……”
“没事儿,妈还行,就是近二十年的股骨头坏死太折磨人了,上次去医院查了,股骨头磨损了一大截儿,两腿都不一样齐了……”
“疼吗,妈?”
“呃……妈能撑得住,就是下半辈子离不了拐杖了。”
王义瞅瞅倚在缸边的那根拐杖,不过是一根榆木树杈而已,皮早掉光了,闪着古铜色的光芒,扶手处磨得光滑发亮。王义一阵心酸。
“哼!”菜园里的父亲骂道,“为这个事儿,向村书记反映多少次了,也没批上低保……他娘的,倒是村支书的小舅子,去年割了个六指儿,也领上低保了……还有王从家寡妇,年纪轻轻没病没灾的也批上低保了……这都是什么世道!”
王义母亲洗完碗了,将碗叠在一只笸箩里,将笸箩卡在腰间,抓过拐杖,咬一咬牙“嗯”一声挺起身来,叹了口气,拄着拐杖一高一低地向屋里走去。王义站在后面默然不语。
王义回到自己的小屋,从钱包里拈了五百元钱出来,放入一只信封,折上了口。又取了一包未开封的香烟,装好后向外走去。曲曲折折转到书记家里,打开门一看,王虎书记正坐在桌前抽烟品茶,屋子上方笼着一层青雾。
“叔儿啊,在家呢!”王义热情地招呼道。王虎起身相迎。
“你是?”五年未见,王虎书记一时有点儿发懵,没看出来人是谁,忽然醒悟一般,“哦……你是王义啊是吧?变样儿了、长高了、出息了啊!”
就坐后,王义掏出一所“黄鹤楼”,取出一支递给王虎,自己也衔了一支,遂将打火机点燃了凑到书记面前,书记端详了一下香烟的品牌,有些惊讶地衔在嘴上凑到火前。接着王义把另一包未开封的香烟伸出手去轻放在王虎面前。
“叔儿,这是单独孝敬您的。”王义说。王虎低头,看着烟盒上的“苏烟”二字,脸色凝重了一会儿,接着双眉舒展开来,笑意荡上了脸颊。
“小子,可以啊。”书记赞道。
“别这么说啊叔儿,我是有求于您啊。”王义开宗明义说。
“说吧,啥事儿?”王虎疑惑地盯着王义。
王义说了母亲低保的事儿,然后掏出口袋里的信封递上前去。王虎接过信封,打开封口看了看里面,然后递回给了王义。
“村里低收入人群太多了,名额又有限,不好办呐……另外,有纪律限制,不能收你的信封。”王虎说。
王义失望地离开了书记家,闷闷不乐地给王纵打了个电话,说了自己去找王虎的事儿。王纵说:“傻了吧!你怎么能这么找呢,我帮你出个主意,你去找王虎的儿子王屹龙,把信封给他,让他帮忙办这事儿……”
王义心说也是,起身去找王屹龙,最终在村后的山脚处找到了他。王屹龙正在指挥工人们凿石修路,要为村子铺一条上山下山的马路,这条马路横贯东西,经过王从家寡妇门前。找到王屹龙后,王义将他拉到僻静处,靠着几棵大树递上烟卷。
几句寒暄之后,双方各自表达了敬仰之情,都认为对方是值得深交的好朋友。拐弯抹角,两支烟抽熄后,王义又递过一支烟,向王屹龙说明了母亲低保的事。
“好说好说,”王屹龙慷慨地说,“回去我就跟父亲说这事儿。”王义见时机已到,抽出信封递上前去。
“这怎么能行!”王屹龙抽出钞票的一角迅速搓捻了一下,又迅速插回去,“既然是朋友了,怎么还能收你信封!”说着,要递还回去。
“别这样,”王义挡住王屹龙的手说,“朋友是朋友,帮忙是帮忙,一码归一码……再说这信封也不是给你的,只求你代捎……麻烦了,屹龙哥!”
“好,爽快,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以后有事儿你说话,哥尽量给你办!你家婶儿低保的这个事儿妥了,就是跪着求我也求我爹给你帮忙!”王屹龙不再推让了,把信封装进口袋里。
王义心里一阵好笑,也一阵得意,告别王屹龙之后,哼着歌曲回到家中。他并未向父母透露低保这个消息,只是躺在家里的旧沙发上看电视,直到看到太阳西斜,王纵打过电话来。
“来呀,酒肴整治好了,快过来喝酒!”王纵在电话里叫道。王义跟父母打个招呼起身前往。
菜肴很丰盛,有红有绿弄了一桌子,二人感情笃厚不分彼此,坐下开喝。正喝着,屋外一阵铃铛样的笑声传进来,接着一盘热气腾腾的新菜出现在门前,王义转头望去。
“王义啊,你来了,你哥俩多年不见了,嫂子再给你们加个菜儿……”嗓音清清脆脆,像夜莺在歌唱。接着,一枚清清亮亮的女子出现在王义眼前。
“嫂子!”王义忙起身相迎。
嫂子一手按下王义,一手将菜放在桌上,一路笑着,搬个小凳儿坐在了王义旁边,夫妻两人一左一右,将王义围在中间。“我也陪你喝两盅儿!我量浅,你俩用杯,我用盅。”嫂子说着,取出一只小盅儿,满了一盅。
“纵哥呀,你真有福气啊!”王义望望嫂子的唇红齿白,转头对王纵赞叹着。
“来来来,喝酒!”王纵瞄了老婆一眼,甚是得意。三人的酒具清脆地碰在一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嫂子的眼神有些散乱,直往王义身上靠,王义有意躲避着。
“王义,你怕啥,嫂子小叔儿,我又吃不了你……来,再喝一个。”嫂子笑道。王义推脱着,表示自己的量已经到了。多年的保安生涯,养成了他不纵酒的习惯。
“别介意呵,你嫂子就那样。”王纵说,“走吧王义,酒也差不多了,咱俩出去走走,山上空气好,就当醒酒了。”
两人踱到外面,月朗星稀,从村子中间的空地处传来若有若无的音乐声,应该是大妈在跳广场舞。王纵指指前方:“走,我带你去王从的坟地看看去。”王义不解,却心下默然,大家情深意笃,毕竟来家好几天了,还未到王从坟上瞧一眼,心里闪过一丝愧疚。
山上飘着一层轻烟薄雾,冷冷清清的,黑暗处好似伏着种种魑魅魍魉。两人酒壮英胆,性格又倔,并不害怕,大踏步来到王从坟前。一座新坟立在荒坡上,有着无限的凄凉。新堆的山土,四周围着一圈砌好的青砖。沐着山中的夜风,两人席地而坐,默默地吸烟。烟头一明一灭,俨然“使使者招魂幽野”。
王义又抽出三支烟,一齐含在嘴上点燃了,吸了几口燃亮烟头,将它们摆放在王从的坟前。
“天道不公啊!”王纵突然开口道,“咱弟王从与事无争,心地善良,没想到最后落了这个结果……他死也就罢了,还留了孤儿寡妻。弟媳年纪轻轻带个孩子,嫁也不是,留也不是,惨呐!王义啊,这次叫你来就是让你帮忙做个见证,也帮忙劝劝地下的王从……我结婚几年了,也没有孩子,我想将他的孩子过继到我家,然后让他媳妇再找个好人嫁了……弟弟,你能同意吗?王义,你能帮我劝劝咱弟弟吗?”
说完,王纵似乎哭了起来,但夜太暗了,烟头又亮着,两者抵消,完美地掩盖了王纵的表情。王义听了不禁动容,他不得不佩服,多年来敢打敢拼的王纵,竟然也有柔弱的时候,这么多年来,哪见过他对谁怂过!
“我支持你!”王义沉声说道,然后将目光对准了坟墓,“王从兄弟啊,天地可鉴,咱哥王纵是好心啊,给孩子一条活路,给媳妇一条生路,别让她们一辈子生活在失去的痛苦里。王从,我来见证,咱哥一定会对孩子好的,你答应了吧。”
夜风中,坟墓前的三支烟卷亮了几下,仿佛王从同意后的点头。两人松了一口气走下山来。两人的心情并未放松下来,想到王从一个人躺在山上,想到他不堪的命运,俱都满腔悲愤,恨恨地窝着一肚子火。
当他们经过村子的小广场时,广场舞的音乐正酣,王纵怒了,大骂道:“看看这群不要脸的混账,天天歌舞升平的,今天,我要踹死这帮只管自己快乐,不管别人悲伤的王八蛋!”说完冲了上去,王义没拉住他,看他像一支箭一样射了出去。
“你们这帮混账蛋!”王纵站在场子边骂道,“唱什么唱,跳什么跳,还不赶快滚回去!”
几个大妈听到骂声怔了一下,接着向这边围拢过来,每个人伸出食指点着王纵的鼻子叫道:“我们唱歌跳舞碍你啥事儿了!……”几只乱手伸过来,向王纵推搡着。
王纵节节后退,最后逼急了,绕开大妈们跑到正在欢歌劲曲的音箱前,飞起一脚喘倒在地,还不解气,顺手捡起一只砖头,狠狠地砸向音箱,音箱哑了,大妈们激烈地声讨起来。有人向王虎书记打了电话。王义劝王纵走开,王纵执意不从,继续挥舞着双臂怒骂着。
不一会儿,几个年轻小伙子挤破人群冲了过来,为首的正是王屹龙,只见他大手一挥,身旁三个小子冲上前去,向王纵挥起了拳头。
“让你个狗日的捣乱!让你个狗日的捣乱!”五六个乱拳向王纵打来。王纵借着酒劲儿,双拳乱挥,三个小伙子被逼退了。王纵突开人群向王屹龙冲去,王屹龙正在打电话,被王纵一拳揍在脸上,手机摔落在地。
此时,又有几个小伙跑过来,大家一拥而上抱住了王纵,拧住他的胳膊按跪在地上,王屹龙从地上爬起来,捡起手机看看,冲过来飞起一脚踢在王纵的脸上。王纵的脑袋无力地垂了下去。几个人放开王纵,他趴在地上不动了。
“他妈的,敢打我!不想活了!……”王屹龙叫着,“妈的,打电话给派出所,关这小子两天再说。”
事情发展得很快,王义打又打不得,劝架又插不上手,王纵已趴在地上了。王义赶紧跑上去,扯住了王屹龙的胳膊说:“龙哥,别给派出所打电话,已经给他教训了,再说他喝酒了……龙哥,给个面子吧。”
王屹龙后退几步止住王义说:“王义兄弟,早看你跟他在一块儿了,今天要不是给你面子,我当场弄死他信不信?这事儿你别管了。敢打我!要是不收拾他,我以后还能混么!”
王义只好退在一边,听着王屹龙给派出所打电话:“李哥啊,我被人打了,就在我们村……好,好……等你。”
不到十五分钟,一辆闪耀着警灯的警车进入大家的视线,停在小广场边上。门一开,下来几个身着警服的警员,把仍在昏迷着的王纵拖上了警车,王屹龙几步也跨上了警车,王义看到他正向警员们散烟,接着门一关,警车闪耀着警灯开走了。
王义不知如何是好,转身跑向了王纵家,将发生的事告诉了王纵家嫂子。出乎王义意料之外的是,嫂子并没慌张,相反若有所思,表情坚毅。王义没有打扰她。
“王义兄弟,你在也解决不了问题,有什么需要我再找你,你先回去吧。现在我就去办这事儿,女人出面更好说话。”嫂子说。王义再想问,嫂子制止了他,在她的目光下,王义点点头走出去。
第二天下午,王义正躺在沙发上出神,电话忽然响了,是王屹龙:“王义兄弟,你家婶儿低保那事儿我跟父亲说了,他也不能打保票,只能先申请试试……这们,你拿婶儿的两张照片,户口薄,再写个书面申请给我吧……要是审核通过的话,大半个月就能领证打钱了。”
挂断电话,王义有些激动,他趁着父母没在屋里,翻箱倒柜,在平常父母放纸张信件的抽屉里找出了母亲的两张照片儿和户口薄,并参照王屹龙发给他的书面申请格式写了一张申请表,马不停蹄地送给了王屹龙。
第三天下午,王纵被送回了家中,王义听闻后赶快过去看他,只短短的两天两夜,王义发现王纵瘦多了,精神萎靡,耷拉着脑袋,苍老了很多,脸部还没消肿,一只眼睛几乎被水肿挤没了光亮儿。
王义上前,揭开他的衣衫查看,发现他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仿佛刚从山顶上滚下来,好歹捡了一条命。看了一会儿,王义坐了下来沉默着,听到王纵抽泣起来。
“妈的,不是人啊,”王纵说,“简直是一群畜牲!把我吊在房梁上,用橡皮胶棒揍啊!我还不服,后来,他们把我卸下来,找了两张板凳,把我的双腿担上去,一个大胖子坐在了我的膝盖上……畜牲啊!他们用布堵住我的嘴巴,喊也喊不出,求饶也不能,最后我大小便失禁,不知啥时拉到了裤里……捡了一条命,我觉得我已经死了……”
“纵哥,这事儿不能算了,咱们偷偷告他!”王义说。
“算了,王义兄弟,咱不告了,他给咱定的罪名是‘破坏社会秩序’,给村里的公共财物造成了损失,咱有错在先,忍了吧。”嫂子说。
“什么定罪!”王义说,“这不是刑事犯罪,顶多是民事违法,他凭什么抓咱打咱这么长时间。”王义说。
“兄弟,算了吧。你是没坐在那张板凳上……现在我才知道,我再硬,硬不过板凳啊!”王纵低头劝道。
王义无语。
“兄弟啊,我这伤至少养十天半个月的,恐怕不能找你喝酒了。”王纵叹道。王义起身离开。
二十天后,王屹龙突然打电话告知王义:“王义兄弟,低保的证书下来了,你来我这拿吧。”
当王义兴奋地将低保证书交到父亲手上,然后又交到母亲手上,母亲翻开来激动地观察证书上她的照片时,父亲在一旁叹道:“啊!老天可开眼了,低保补助也有咱的了,书记是好人呐!哪天,我一定挑点好特产给他送去,让他知道咱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王义在一旁笑而不语。
又过了五天,距离王义的假期结束只有几天了,王纵突然打电话给王义:“兄弟,快来,有好消息告诉你!”
王义跑到王纵家,见王纵家嫂子忙里忙外,收拾了一桌子酒菜,王纵指着墙上一张奖状说:“来,兄弟,念念!”
“授予:吴肖 年度镇南区好媳妇荣誉称号。”王义念道,转身问,“吴肖?我嫂子?”王纵点点头。
“谁给颁发的?”王义问。
“王屹龙啊!”王纵笑着说,“他亲自送来的,夸奖你嫂子孝顺,所以才奖给她的……另外,他还给我道了歉,说上次不该对我那么狠,只是那些派出所的误会了……这还不算,他和他父亲还带着区里慰问我妈,我妈不是常年腿疼嘛!是他父亲推荐区里来慰问的,临走还留了粮油留了钱……王屹龙这小子可以啊!”
王义听后,在一旁笑而不语,将母亲获得低保证书的事儿也说给了王纵。
在假期结束的倒数第二天,王义到王纵家告别,王纵媳妇劝他俩道:“你俩呀,该请人家王屹龙喝个酒啊,你看,人家又发钱粮又道歉的,还给你家办了低保证……王义兄弟,你这快要走了,一走也不知啥时再回来,今天晚上就请人家王屹龙喝个酒吧。”
王纵和王义点头称是,两人起身去找王屹龙。王屹龙正在家里抽烟喝茶,他媳妇在一边看电视。听说了两人的来意后,王屹龙大手一挥说:“好,咱们哪也别去,就在我这儿,谁也别走了……媳妇儿,去,赶紧整治几个好菜儿……”
两人不好推辞,坐在了桌旁。不一会儿,菜肴和酒摆了上来,三人推杯把盏起来。
“不打不相识啊!”王屹龙举起酒杯对王纵说。王纵表示同意,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以后还要多亲多近啊!”王屹龙举杯对王义说。王义点头同意,将杯中酒仰脖灌下肚去。
晚上九点来钟了,王屹龙的电话突然响了,王屹龙看了一眼号码,起身到外面接电话。不一会儿,急匆匆地走进屋来。
“两位兄弟,你们俩先喝着,我有点事去去就来,你们不准走呵,还没喝尽兴,谁走谁他妈是王八!媳妇儿,再拿一瓶酒……”王屹龙撂了这句话匆匆离开了。王纵和王义正喝到兴头上,对王屹龙连连摇手,示意他放心走。
王屹龙走后,两人停了酒,各自点起一支烟靠在沙发上醒酒,等待着王屹龙回来。十五分钟后王屹龙仍然没有回来,两人眯上了眼睛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着。
“欸……”王纵突然叫起来,“王义啊,我突然想起来,我还珍藏着一瓶儿好酒,五六年了都没舍得喝。不行,今天我得拿出来喝了它,要不然一放又不知道多少年了……来,你跟我回家去拿。”
王纵家大门虚掩着,两人推开大门走进院子,发现卧房里亮着灯,王纵径直躲入一片阴暗的角落里撒尿,王义向天空吐着烟圈。就在王纵快要提上裤子时,他们突然听到屋子里有些声音。
“龙哥,你要了我吧……都湿了……你王纵兄弟,他……不行!”是王纵媳妇的声音。
“你呀,就是个小妖精……”是个男子的声音,仔细辨认一下,却是王屹龙。王纵僵在了那里。
王义把手中的烟头举上了空中,又猛然甩了下来,将头转动了几下,借着月光瞅准了墙角下的一根铁镐,他上前抄起铁镐就要向屋子里冲去……
王纵却猛然拉住了王义,示意他不要出声,看见他的脸都扭曲了之后,他猛然跪了下来说:“王义兄弟,求你了,别冲进去……”
王义也僵住了,思考了片刻,他摇了摇头,然后将铁镐重新竖到了墙边上,转回头默默走了出去。王纵在后面默默地跟着。
两人一前一后,就这么默默地走着,在月光下走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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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傒子——专注短篇、每周一部、坚持不懈、与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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