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山重水复疑无路
1.
一天早上,我跑到县教育局,听了张干事说推荐上大学的事已经泡汤,犹如从云端跌入谷底,梦寐以求的大学梦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顿时脸色煞白,眼角发红。
张干事见我情绪低落,就说刚好后佳公社有空缺一个初中一年级的语文老师,你如果愿意的话,不妨去看看。
我听说过后佳乡是个偏远山区,跟我家乡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地方,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中间隔着一百多里路。
可一心想离开家乡去找工作的我此刻顾不了那么多,连忙点着头说愿意。看见时间尚早,我立刻转身一溜小跑往车站赶去,还好有一趟班车还有票。
从县城到后佳有110多里路,海拔860米,山高路远,地势险峻。汽车在蜿蜒曲折的石疙瘩横陈的公路上拐弯抹角,老牛拉破车似的嘟嘟嘟喘着粗气,缓缓盘旋而上,车子颠簸得很厉害,震得我头晕脑胀直想吐。
满身尘土的汽车到达后佳时已是日落西山红霞飞的傍晚。
我顾不上疲惫,急切地找到中学校长,把张干事介绍我来教书的事对他说了一遍。校长问我是否有教育局的介绍信,我摇了摇头,他说没有介绍信不能收,口气不轻,不容置疑。
满怀希望结果又是一瓢冷水当头浇下来,我的心凉了半截,很不高兴地撅着嘴巴在校长办公室打电话到教育局找张干事,想把介绍信的事跟他说一说,可电话那头嘀嘀嘟嘟了好久都没人接,估计人们已经下班了。
晚饭是在一个小学当老师的堂姐夫那里吃;晚上,在一个陌生的插队女知青那里睡觉。
阳春三月,山高水冷,春寒料峭,一阵阵寒冷的山风呼呼地敲打着窗户。我心事重重地躺在被窝里,两手抱住有点发冷的身子,像一只胡须又长背又弯的大鳌虾一样,弓着背蜷成一团侧卧着。
想自己不惜背井离乡,百里迢迢地来这山旮旯,工作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没想到也是这么地艰难,闹了半天还是被拒之门外,不禁睡意全无,昏昏沉沉地转辗反侧到天亮。
2.
第二天早上,我迫不及待地掐准了上班时间给张干事打电话,把校长的意思说一遍,他说介绍信是不会开,叫我把电话给校长,他要跟校长说几句话。四十多岁见过世面的校长坚持说要有介绍信才肯收人,否则免谈,说完就把电话给撂下了。
这时我才搞明白,原来张干事是认为打电话口说无凭,日后要是有人问责起来无凭无据,不会留下什么把柄 ;
要是写了介绍信呢,一旦出了什么问题,白纸黑字留着,跟他就脱不了干系,所以他执意不写,而校长却偏偏固执己见要有介绍信。双方就像一把锯子磕在了木柴上,一时半会拽不下来,僵持着。
我像个皮球被人踢过来踹过去,就因为家庭背景的问题,堂堂的一个教育局连一张介绍信都不敢写,真是不可思议。
不就是想给山区的孩子们传授一点知识吗?怎么就这么地难!再一次失去了教书的机会,我心里五味杂陈,很是难受。
电话打过来打过去,不知不觉已到了九点多钟,事情没解决又延误了时间,耽误了去县城的唯一班车。工作悬而未决,我心急如焚,一刻也不想在山上呆着。
堂姐夫与我一起站在路口等待着过往行人,看看是否有人下山好跟我同路。
那天也是格外地另类,两个人站在人影绰绰的村口,大眼瞪小眼地东张西望,就是没见着一个要下山的人。
眼看十点过了,再不走恐怕到晚上也回不了县城。我望了望蓝天上漂浮的白云和艳阳高照,对堂姐夫说,这么好的天气,我自己一个人走,不怕,也许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半路上还能搭上汽车,叫他不必为我担心。
3.
初春的暖阳普照着大地,阳光穿过树梢照射在马路上。我双脚踩在斑驳陆离的碎片阳光上,大步流星往山下走去。
弯曲狭窄而粗糙的马路两边群峦叠嶂,松涛阵阵。小鸟的一声声“布谷,布谷”的粗嗓音与“叽啾,叽啾”的尖细声遥相呼应;
有时不经意间会有一两只灰麻色的野鸡和黑糊糊的老鼠从路旁的灌木丛中“嗖”一声蹿过,发出沙沙的响声;说不定什么时候没被前一年秋冬刮走的枯叶会噗一声飘落在你头上,吓你一跳;
经过那太阳照射不到的幽深逼仄的山坳时,树荫葱茏,云雾缭绕,泉水叮咚,“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浑身黑不溜秋的“骨冻”(田鸡的一种)蹲在崖缝口不时呱呱地叫,凉风习习,阴气逼人,给人一种凄清的感觉;
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半路上,我最担心的还是怕半路上不知啥时候会突然间蹦出来一个流氓坏蛋。好在那时候只听说过有两派武斗流血死人的,没听说平头老百姓在半路上被抢包谋财害命的;
可这样孤零零的独自一人在山路上走,还是头一遭。人生地不熟,两边茫茫山林神秘莫测,到下一站人口集聚点佳头农场还有十几里路,中间弯弯绕绕的不知要经过多少座山峦,沿途连个人影都没见着,说不怕是假的。
人的思想就是这样的自相矛盾,很想碰到人,又怕他是居心叵测的坏蛋;可空山不见人哩,四周太过寂静又心生恐惧;
为了以防万一,我在马路边扯了根拇指大两三尺长的树枝,摘掉枝叶,用指甲把树皮抠掉,弄成光溜溜的像两端尖尖的一支箭,紧紧握在手中。
心想,要是运气不好真碰上坏人呢,我就用它狠劲地戳他的眼睛,扎他耳后跟的颈动脉,想像那一刻血管骤然破裂,殷红的鲜血从他脖子上喷薄而出,自己便徒地起一身鸡皮疙瘩,头皮发麻 ,情不自禁地转头弯腰向周围树丛中睃视了一遍,确保没什么不妥,就继续赶路。
我边走边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脚下不禁加快速度,挺直腰板,昂首阔步,故意虚张声势,把脚步踩得咚咚作响,心里却噗咚噗咚地跳,气喘吁吁,跑累了脚走酸了就站下来歇口气。
图片来自网络等我着急忙慌地终于走到佳头农场时已是中午十二点多,不禁长长地舒了口气。由于心情紧张与马不停蹄地赶路,额头上渗着涔涔的汗珠,内衣也洇湿了。
我管不了这么多径直往农场里走去,找一个同乡的朋友玲,她在这里当场医,想在她那里蹭顿饭吃。
不巧的是她去县城买药去了。其他的人又素不相识,我只好悻悻地走到大门口的一个小杂货铺里。
我不懂得这次独自出来闯天下要呆几天,怕带的钱不够花,东挑西捡的最后才买了一包便宜的小饼干,店老板倒了一杯开水递给我,又搬了一张凳子给我。
我坐在门口咔擦咔擦地吃了起来。那叫什么威化饼干,干干瘪瘪,四周还带着锯齿,大小跟邮票一般无二;吃起来淡而无味;
4.
正在我像只鸭子吃糠食似的不时地抻着脖子时,一辆敞篷小汽车嘀嘀地鸣叫着从门口经过,正往后佳方向开去,身心俱疲的我如同见到救星一般,立马腾身跃起,往马路上跑去。
透过车尾巴冒起的一阵烟雾,只见车斗上面坐着三四个人,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台播音机,两个大喇叭向着车前方哇啦哇啦地播放着什么;
店老板说到山脚下还有十几里的山路,一双硬邦邦的旧皮鞋已磕破我的脚趾,要是再步行走路真的是会吃不消。
坐车是下山的唯一机会,千万不能错过。我马上回身跑到场部办公室打电话给堂姐夫,告诉他有一辆宣传车刚刚开往后佳,叫他找司机说一下,车子下来时顺便把我带到县城去。
我深怕错失良机,就像竹筒倒豆子,吧啦吧啦地一口气把话说完。堂姐夫知道我很着急又很担心下不了山,就安慰我说应该没问题,叫我不要随便走动,就呆在农场门口等。
农场虽然没有后佳高,可海拔也有500多米,仍处高山地区。我站在马路边,一览众山小,眺望苍茫大地,只见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刚刚绽放的星星点点万紫千红的山花,犹如仙女散花般撒落山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焦急而耐心地等待着,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去,直到下午三点半左右,那辆小汽车才姗姗来迟地开到农场来。
原来这汽车是县广播站的,在宣传交通安全知识与遵守的规则。堂姐夫原先有在广播站工作过一段时间 ,跟他们很熟悉,听了堂姐夫的话,他们满口答应把我捎往县城去。
车子停在操场上向聚集来的职工们广播宣传了一通,完了那几个人就招呼我上车。车子载着我们在老蛇一样弯弯曲曲的马路上向下奔驰,颠得我屁股生疼,脑袋发晕。
5.
车子来到山脚下的上莲村逗留了半个小时又开往池园公社,此时已暮色降临,那几个广播站的同志也热情地招呼我一同去公社吃晚饭。
在那时代黑灰色是年轻人穿衣打扮的主色调,我也算是赶时髦,那天穿了一身褐色灯芯绒衣服黑裤子,灰不溜秋的很不养眼。
一路上汽车奔跑,尘土飞扬,刮得我灰头土脸,自惭形秽,很不想去,可转念一想,又怕上街找吃的不小心错过了坐车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好自卑地低着头,扭扭捏捏地跟在他们的后面。
吃完晚饭汽车上的喇叭又广播了一通,才开往白中公社、白中拖拉机站。
正当这时候,问题来了。位于白中桥头的拖拉机站是中转站,往左拐是去县城的路,往右走是去坂东六都的路,几个人产生了意见分歧。
有的说一天下来都是吃灰尘,浑身难受,主张回县城洗澡睡觉;有的则说干脆往里开在坂东过夜,免得明天再从县城开进来,很累,双方争执不下。
我呢是巴心巴肺地希望他们直接去县城,明天好再去找统战部或教育局看看能否解决工作问题。
所以一听说车子要开往六都,心里就咚咚地像是打鼓,急得不行,可自己只不过是人家捎带的一个过路客,根本没有资格发言,只好在一边小声地嘀咕催促:“去县城吧,直接去县城吧。”
还好后来他们商议结果同意去县城过夜。我心上悬着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容。
车子后来又经过白杨村、樟山镇、大路村,所到之处都照例停下来广播宣传一番。到县城已是晚上十点多钟。
6.
如钩的半轮下弦月悬挂天边,惨淡而朦胧的月光洒满大地,漠漠轻寒,飕飕冷风。
只见在县委武装部门前的球场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人山人海,原来是正在播放当时很盛行的朝鲜宽银幕电影《卖花姑娘》。
我站在人群后面踮起脚跟伸长脖子瞅了几眼就走开。
在县城人生地不熟,夜这么深了还没找到落脚处,跑了两天工作也没落实,心中感到丝丝凄凉与惆怅,哪有什么心思看电影,再好看的也是索然无味。
就着昏黄的路灯,我拿着朋友唐给我开的她家地址,在县城的大街小巷转来绕去,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在西门街的家。唐是个聪明热情好客的姑娘,在我家乡供销社当营业员,我们在公社宣传队认识。
一路上风尘仆仆,蓬头垢面。我站在门口下意识地用手拍了拍头,拢了拢齐耳短发,抽出手帕抹了抹脸,又跺了跺脚,抖了抖衣服裤子,才轻轻地扣开她家的大门,已躺下睡觉六十多岁的大爷大娘赶紧起来披衣给我开门。
听了我的话知道我是他们女儿介绍过来的朋友,就很热情地把我请进门。两位老人又是倒茶又是烧水,招呼我洗涑完又去张罗床铺,大娘从柜子里抱出一床厚厚的棉被和一个枕头,等我躺下了他们才安心地去睡觉。
我在床上想起一路上遇到的那么多好心人,堂姐夫、不相识的女知青、店老板、汽车司机、广播员、还有这一对善良的老人,是他们的热心帮助,我才得以平平安安地来到县城,虽然明天还是未知数,可能够这样顺利地找到朋友家,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真是太感谢他们了。
心里不觉一阵热乎,不知不觉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7.
第二天早上,我吃完饭,就来到县委大楼,一脸沮丧地坐在统战部里跟老黄絮絮叨叨地谈起上大学因为没人为我举荐而落空;这次准备上后佳去教书因为教育局不肯写介绍信又泡了汤的事;
老黄听了皱了皱眉头说怎么会这样 ,现在许多人对统战工作不理解,总是怕担当责任,怕这怕那,推推诿诿。等会儿我再帮你到教育局问问。
话没说完,只见两位年过半百的老干部信步走进办公室来,看样子老黄跟他们很熟悉,大声地随意调侃道:“今天是什么风把您们两位书记大人给吹来的呀?”
“我们捕捞队打算办学校,还没找到老师。”一个长得比较清瘦叫老于的书记抢先回答。
“这不,我们刚跟教育局打个招呼,叫他们调个老师给我们,就是民办教员也行。”长得比较矮胖的那个书记接着说。
老黄一听就哈哈大笑说:“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又立刻指着我转对他们说:“你们看,她怎么样?”
我不禁侧着头抬眼望了望这两位不速之客。我虽然相貌平平,可五官端正。我们三人六眼相对凝视了一会儿,两位大人就呵呵笑着异口同声地说:“好一一啊!”
“他们闽江水产捕捞队属于县直单位,就在离县城20多里的一个闽江边的渔村,条件不错。你如果同意的话就确定下来,怎么样?”老黄转向我问询道。
我心想海拔800多米高的后佳都想去,为什么在这沿江边的平原地带不想去?连忙喜出望外地站起来点着头回答:“好,去,我去。”
“那就这样定下来,过几天你就去我们单位报到。”快人快语的正书记老于马上就拍板答应。
老黄即刻打电话到我家乡大队部,对大队长说我要到捕捞队去教书,叫他给我开一张介绍信。电话里头传来大队长那结结巴巴的声音“可她……她父亲……在……”
“我知道,正因为她父亲在海的那一边,我们统战部才管她,帮助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你给她开张介绍信就行。其它的责任我们来承担。”
两位书记把详细地址给我重新再讲一遍:安仁溪火车站对面大溪处(如今的水口电站),我欢天喜地地跟他们告了别,马上坐车回家去。
中午回到家里,母亲看见我平安回来,嗔怪道:“一个女孩子家无声无息地一走就是两天,不露头不露尾的,可担心人了。”
我把这一天多来的行踪简略地跟母亲说了一遍。当她听说我马上就可以去当老师了,忧戚的脸上终于浮出了笑容。
8.
没想到好事多磨,一波三折。
下午,我到大队部去开介绍信,那个耷拉着一张皱巴巴脸皮的大队长,就是原先要我去学校负责文娱活动的那个中年派头头,见到我就故意别过脸去跟别人说话,不理睬我,后来干脆走到门外去。
我跟在后面好生叫他:“大队长,麻烦您帮我开一张介绍信。统战部的老黄已经给你打过电话了。”
他不但没回答,还像躲瘟疫一样地躲着我,自顾自地径直往前走去。我紧跑几步赶上他,又重复了一遍。他头也不回地唠叨了一句:“你父亲……在……”,然后往公社走去。
看到他那样一副傲慢与无礼的嘴脸,我顿时感到一阵心酸,眼看就要心想事成了,难道还要败在他一个人手上?我心里一沉,不觉眼角湿润,赶紧抬起头眨了眨眼睛,不让那不争气的泪水掉下来。
看样子今天他是不想给我办,我只好垂头丧气地先回家,无可奈何地在家里气咻咻地闷了两天。那时电话没有现在这么普及,自己头脑也不灵动,没有抄下统战部电话,无法与县城联系,只好在家干着急;
第三天我不甘心又去大队部找他。这一次不等我开口他就很不情愿地向旁边的那个经办人员努了努嘴,意思是叫他帮我办。估计是统战部的老黄又给他打了电话。
听说这个大队长文革后也很不好过,开除出干部队伍,疾病缠身,穷困潦倒。
我终于拿到了介绍信,顿时身轻如燕,疾步如飞,回到家里跟家人告个别,背上被包提上小皮箱立即往车站跑去,深怕煮熟的鸭子会跑掉。
坐在车厢里往窗外看,似乎今天的天空格外地高格外地蓝,云朵格外地白,簌簌而过的树木也格外地绿……
“阿!我终于走出家门,终于找到工作了!”我心中无声地高喊,美滋滋地差点笑出声来。如同一只冲出囚禁在笼子中的小鸟,扑扇着翅膀向着蓝天飞翔!
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从此,我走上了教育道路。希望的大门正朝着我敞开。在渔村干了三年的民办教员后就调到城关附近的一所小学校,不久就转为正式教员,三年后又调到县实验小学,一呆就是二十五年,后来还评上小学语文高级教师。
幸运的是,在那所小学校遇上了一个长得很帅气又很有才干的年轻人,他还是一名共产党员。后来我们结为伉俪,又相继生下一对乖巧可爱的儿女。
迟开的花朵也许经过风雨的洗礼和时间的磨砺,会显得更加的绚丽多彩。
不用说,时时刻刻为我操心,担忧我嫁不出去的母亲是最为高兴的,终于卸下了担子,眉开眼笑。
真是姻缘天注定。如果那天我留在后佳山上教书,就不会遇到现在的如意郎君,也不可能生活、工作在热闹的城关。
我时常这样想,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曲曲折折也是一笔财富。上帝在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也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说的一点没错。
正如人说的命运如同手中掌纹,无论多曲折,终掌握在自己手中。
我,兢兢业业育桃李,勤勤恳恳做园丁。鞠躬尽瘁,一干就是三十多年。
(未完待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