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人,是我初中生活里,唯一还能记住的,我能想起他的名字,还能想起他布满污垢的颈部,甚至还能想起咧嘴一笑就露出的一口大黄牙。
可是,他并不是我在初中最好的朋友,相反,他是我在初中生活中,最厌恶的人,比起曾经交好的朋友,人往往最容易记住的,是自己最讨厌的人。
王晓林,如今再谈起这个人的名字,总会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为的是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我想起他在初中所遭遇的一切,对他的记忆早已不再是赎罪那样简单,更多的是一种拷问,为什么,当初的我,会变成那样的人,变成现在的我,最厌恶的那类人。
他是异类,不是一般的怪异,总是一幅脏兮兮的模样,在人的面前永远是那样恬不知耻的傻笑着,他总是在人的跟前上蹿下跳,像只跳蚤,让人心烦意乱,拍打他的时候又跑得飞快,但他的逃离,并不是偃旗息鼓,而是继续寻找着另一个可以被打扰的存在。
当时的我,很不理解,为什么这样的人可以无忧无虑地活着。对他,旁人是视若无睹,若是惹得人心烦了,他往往会被脾气暴躁的人狠狠揍上一顿,那他这样的受虐行为,究竟是为了什么。
从初一开始,大家对他的印象仅仅停留在外表的邋遢上,没人会愿意和不讲卫生的人打交道,也许,那个时候的人认为,外表的肮脏好比是内心的映像,有些人能洗掉外表的污垢,却洗不净内心的肮脏。
你见过有人会笑着哭吗,真很奇怪吧,怎么会有人笑着哭呢,可我就见过,在一次课堂上,他很想回答老师的问题,这是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貌似对他而言很是重要,他不断晃动着自己黑兮兮的手,老师像是扫描仪般扫视了全班,但她硬生生忽略了近在眼前举手的王晓林,王晓林太渴望了,渴望到忽视了一个事实,不仅是同学厌恶他,连老师也厌恶他。
他冲动地拉了一下老师的白裙。
王晓林不止是脸脏,手更像是常年挖矿的工人那般乌黑,摸上任何洁白的东西都会留下手印,他只是轻轻拉动,老师的白裙上就出现了一个十分醒目的手指印,老师怒了,她将手中的教科书折叠起来,狠狠地甩在了王晓林的脸上,导致王晓林的脸黑中泛红。
他捂着自己的脸,愣了很久,周围的人都十分好奇他的表情,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说他肯定在哭。
我瞟了一眼,不,他分明在笑。他咧着嘴,露出了自己标志性的大黄牙,只是眼泪却像没关紧的水龙头一样,一滴滴从脸颊掉落。
王晓林在初中三年里,一直都是一个人一个座位,没有人愿意和他一起坐,因为没有人愿意和他打交道,他的座位一开始是在讲台底下,但有很多老师反应,上课的时候一回头,就看到王晓林对着自己傻笑,觉得她很碍眼,班主任又把他的位置换到了最后一排,离倒数第二排隔得很远,离墙角的垃圾桶却很近。
很多人觉得那是最合适他的位置,他就像汪洋大海里一艘独自飘零的小木船,而我们这些小岛都不允许它的停靠,他就只能围绕着小岛,做着无用的乞求。
其实,他除了身上很脏以外,就没有什么过多的错误了,他爱去招惹别人的原因,也在于很多人对他视若无睹的眼神,我们原本可以对他说:“王晓林,你讲点卫生吧,等你变干净了,我们会和你做朋友的。”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们对他说的最多的话是“滚远点,你个脏兮兮的东西。”或者是“别出现在我面前恶心我。”这类的话。
听到这样的话,他只能傻傻地走了,每次看到他失落的背影,我都感觉他的问题不在表面,他是带有询问的目光靠近我们,像嫌弃他身上的污渍一样,嫌弃他希冀的眼神。
我在小学的时候,曾经受到过霸凌,所以我能体会到被人孤立,被群体欺负是什么感受,为了不让自己重蹈覆辙,就只有融入那群人中,和他们一块去欺负在他们眼里值得被欺负的人,在很多人的眼里,看到被欺负的人痛哭流涕,在座位上哀伤自己为什么会被人这样欺负,那是他们心里最高兴的事情。
可王晓林的表现却让很多人失望,他没有任何一个人欺负到哭,无论是被人扇耳光还是被人用脚踹,他都不忘露出他那标志性的黄牙,班老大对他从不软下自己的拳头,但王晓林很坚强,无论是什么时候,甚至是他遭受到群殴的时候,他都不会在那些欺负他的人面前哭过。
王晓林只要稍微示弱一次,哪怕一点点,他的日子就能好过,就不会有这么多人欺负他。但他没有这样,我搞不懂他复杂的内心,就像看不懂他毫无缘由的傻笑。
在一次午间休息的时候,男生们都一起聚集在走廊两边,像站军姿那样摆列整齐,我也身在其中,因为我们都在等待着某人。
过了一会儿,王晓林上了厕所回来,但他对接下来的要发生的事情毫无预知。
王晓林快要走到教室门前,忽然看到我们这么多人围在一块,他愣了一会,然后就明白了,他继续微笑着,安然自然地向我们走过,仿佛在奔赴一场策划很久的仪式,等待着他的献祭,他的身后没有人给他送行,尘土飞扬中,也没有悲壮的号角声,等待他的,是眼神中的戏谑,是跃跃欲试的拳脚。
他走到第一个人跟前,第一个人是这次行动的号召人,也是对王晓林最为嫌弃的存在,他的个子比王晓林还要矮些,所以他选择踹王晓林的大腿,王晓林岿然不动,踢他的人反而踉跄地靠在栏杆上。
王晓林走到了第二个人身前,第二个看都不看他一样,直接朝着他的屁股踢了一脚,然后回头朝着窗边观望的女生们微笑,窗户边的女生都抱手在胸,像是看戏般目睹着王晓林的遭遇,看她们的表情,似乎是在懊恼自己不能参与其中。
如果有人站在队伍的前头,那人肯定发现,队伍中的每一个人,眼睛都泛着狼一般的绿光,王晓林即使走进狼窝的小羔羊。
终于轮到我的时候,王晓林的裤子和身上已经有了许多的脚印,但他依然对我咧嘴笑着。那强迫而出的笑容,让人心生怜悯。
但是我不能心软,我必须和前面的人一样毫不留情地去踢他,如果我不踢,我就会变成第二个被人欺负的可怜人,我必须毫不犹豫地踢他,必须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看着王他落魄而行。
王晓林终于走完了这段艰难的路程,每个人都脸上都挂着开心的笑容,那表情就像欢呼着战争胜利的士兵们,我和他们并肩靠在栏杆边,看着王晓林背着我们,拍去衣服上的灰尘,擦去身上的脚印,那个时候,我不能明白,他已经那么脏了,为什么还要擦去身上的脚印。
任课老师要进入教室,他在走廊碰见了王晓林,但面对着遍体鳞伤的王晓林,老师并没有说什么关心或慰问之类的话,而是轻巧地绕开了他,径直走进了教室。
毕业后,我才得知王晓林的家庭情况,他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和人私奔而逃,他的父亲因此受了打击,意志消沉,与酒为伴,还把他当成了出气筒,每天非打即骂。后来他的父亲因为一次酒后与人发生口角,大打出手,最后被人殴打致死。
从此,王晓林就和爷爷奶奶相依为命,虽然有慈善机构的帮助,使得他不用担心生活以及学费等问题,但是双亲过早的缺席,对他的成长,造成了很大的心灵创伤,尤其是他父亲日复一日的暴力鞭打,我有时在想,他是否会用那张笑脸,去面对自己父亲的殴打呢?
有些人的表面被污浊掩盖,但拨开杂草丛中,那颗赤子之心永远在熠熠生辉,王晓林应该就属于这种人,但是这种领悟来的太晚了,我早已不在初中,也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多年后的同学聚会,我也不曾见到他的身影,问起其他同学,他们都说自己不记得王晓林这个人,我试图去描叙当年对他的各种暴力,去唤醒他们对王晓林的记忆,但他们始终对我摇头,表示自己根本不记得这个人,也根本不记得自己当年有做过这种事。
王晓林就像抹布一样,擦干了每个人内心的玻璃窗,却脏了自己,但抹布的最后下场,无非是丢弃或焚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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