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的日子也要记得珍惜,一不留神,它就飞走了。
爸应当算是个聪明且有抱负的人,对很多事都能发表独到的见解,遇到难题也总能一一化解,亲戚邻里有事都喜欢向他请教,可勤勤恳恳多年,到现在两鬓斑白,仍壮志未酬,多数时候,他更像个农民,皮肤发红,头发凌乱,衣着简朴,干又脏又累的活,操两亩地的心。
跟一般农民不同的是,爸年轻时谋得一份教书的职业,有稳定工作,在县里的教师圈认识不少人,他们散布在各个学校,教语文、数学的,教物理、化学的,有一个混得比较好,当上了教育局局长。
为了我和我姐上学,总听爸提起那个局长,偶尔还请他帮忙,可说是得了些便利,但其实每次我都想问,都是同辈,为什么别人当官了而爸没有,还要一次次地巴结人家,多少有失颜面,但真问了怕是要被打的。
那位局长常常受邀到某校的大会上发表讲话,开学典礼、毕业典礼、表彰大会等,说的都是些官话——在某领导班子的带领下,去年取得了怎样的成绩,今年一定要勇攀新高,超过去年等等,没人有兴致认真听,我远远地看过好几次,但从未看清他的样子。
后来有了一次和他近距离接触的机会,是我家要买他家的房,去他家做客,顺便看房,不过可别误会,不是我家多有钱,是他家要换新房,爸想把旧房便宜接过来。
说便宜,其实并不便宜,爸妈借了一屁股外债才凑够房款,积攒多年才还清,当时我并不清楚,也不关心,很久之后我才得知,方能体会,普通家庭孩子眼中的一点小欣喜,需要爸妈多大的付出。
房子地段不错,周围很热闹,我读小学时每天都经过,但从没抬头看过一眼,也没想过有一天会跟它产生联系。
我跟着爸怯怯地走进门,坐在软软的沙发上,边听大人们讲话,边悄悄打量四周,整个屋子干净整洁,洁白的墙壁,装修和家具都堪称精致,散发着淡淡的的油漆味道,跟我们那个抬头木板蜘蛛网、低头裂缝水泥地的起脊房相比,有着天壤之别,似乎只用眼看都要小心翼翼,生怕破坏,想着以后那是我的家了,不由暗自欢喜。
但搬家实在是件大事,人常说,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实际不止如此。
我家第一处房子在一所医院的家属院,还是沾了妈工作的光,当年妈中学毕业读了卫校,读完卫校,有幸在县里找到一份工作,单位分了房,我们就此告别乡村,扎根县城。
那间房在一个角落里,又小,又老,又旧,毫不起眼,放到现在,我自己住都难以接受,但我们一家四口在那一住就是十几年。那里发生过很多故事,我学会说话,学会走路,爸教我站军姿,妈陪我熬夜写作业,还有一次过年被盗…好的,不好的,能列长长一串。
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会跟周遭的一切产生感情,街坊邻居也好,门口的小卖部也好,每天一起上学的小伙伴也好,打球常去的体育馆也好,甚至连常去的厕所都会成为习惯,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留有我成长的痕迹,仿佛只有那里才是家,其他都不是。
可当时我年纪尚小,满脑子都是对新事物的渴望,并没有对旧事物的留恋,还是风风火火地搬了家。
我们给新家进行了简单的装修,铺了新地板,添了新家具,我也拥有了自己的房间,的确开心了一阵子,但快乐的情绪似乎很快消散,新鲜感一过,生活就进入新的重复,柴米油盐酱醋茶,家常琐事,学业烦恼,一个都不少。
我对新环境的融入并没有那么顺利,可能因为生疏,也似乎在下意识地保护过去的感情,我对很多东西都有所排斥,没有去认识新的邻居,也没有尝试交新的朋友,显然,对于这次变化,我并没有做好准备,有些不知所措。
即使这样,变化依然接踵而至,没过多久我就转学了,换到一所离家更近、教学质量更好的学校,这当然不是我主动提出,但爸妈让我接受更好的教育似乎无可厚非,没什么不妥。
走之前我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像往常一样到学校,默默地收拾文具,背着书包往外走,但下楼时恰巧碰到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他叫住我,说快上课了怎么往外跑?我不无得意地跟他说,我要走了,要去县实验小学去咯!然后在他的惊呼声中转身离去。
我连学校的全称都一字不拉地说了出来,故意显得既潇洒又自豪,他应该会羡慕我吧。但其实我对那里是多么不舍啊,我最初的求学生涯,我的启蒙老师,我的小伙伴,我的天真烂漫,我的光荣与放纵,通通在那里,可就因为孤僻少年的一点近乎矫情的倔强,而没有给彼此一点时间好好告别。
这一转身,仿佛我的人生都随着转变,走上另一条轨道,之前的我,老实,内向,循规蹈矩,没见过世面,之后的我,开始了起伏不定的漂泊。
初中走出县城,高中走出省门,大学毕业踏出国门,如果说考取大学是十年寒窗之后的大解放,那么早在中学时代,我就已经或主动或被动地让自己的生活显得动荡不安,起初是为了挣脱爸妈没完没了的管教,追求独立生活的自由和成就感,后来,是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什么样,我的欲望一次次地得到满足,却也让爸妈操碎了心。
如此以来,年龄越大,我的经历就愈加丰富,承受过一个人的孤独,也感受了大千世界的多彩与拥挤,走得越来越远,被丢在后面的路越来越长,回忆也日益增多。我像是在跟谁赛跑,也像是在努力挣脱某种束缚,直到回头望去,那些曾熟悉的,曾亲密的,曾以为会是永恒的,全都变得遥远和模糊。
偶有机会故地重游,小院还是那个小院,学校还是那个学校,却早已不复当年模样,老友搬走了,厕所倒塌了,校门重建了,小卖部的阿婆去世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都难得遇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也不再听见。
是谁说物是人非?人不是那些人,物也不再是当初那个物,它们都已经跟自己的过去告别,没有预兆,不曾停歇,不问结果。
或许,生命就是这样,重复着,期盼着,经历着,也怀念着,无声无痕,翻涌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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