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雪瞧见鹿谦的时候,她正艰难的迎着呼呼刮的大风,在暴雨中赶去交稿。她身体微微前倾,用整个身体的重量抵住黑色碎花伞的伞柄,左手怀抱着的画稿勉强在雨伞的遮蔽下得以保全。而她自己却无法幸免于难,大半个身子都已湿透,裙子紧紧的贴在身上,愈发凸显出浑圆挺实的臀部。
而他,则在一个西装笔挺的年轻人一路小跑着从汽车的前排绕道后座,小心的为他撑起一把黑色的大伞之后,从大奔的后排慢条斯理的迈下一只脚,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地上,溅起一个个水窝,借着地面的力量弹跳到他铮亮的皮鞋上。白雪在他铮亮的皮鞋上看到一个模模糊糊人影儿,当她认识到他脚上的小人影儿就是自己的时候,她想掉头逃跑已经来不及了。他看见她了。
和当年相比,他显得老了一些。当年的削尖下巴已经变的圆润,但气色比较之前更好了。眼睛里没有了当年的慌乱和青涩,取而代之的是自信沉稳。风裹挟着夏日的暴雨,斜刺刺地打到白雪的脸上、身上,画稿的一角已经湿了,白雪毫无知觉。尘封的记忆在这一瞬间解封,踏着遥远的时光呼啸而来。
2.
白雪第一次见到鹿谦是在她二十二岁大学毕业那年的夏天,那天是她去新单位报道的日子。一个穿格子衬衫的男孩比她早到了,白净的皮肤,削尖的下巴,眉眼高大,睫毛又黑又长。她一下就记住了这个长相好看的男孩的名字——鹿谦。然而鹿谦的性格并不像他的外表给人的第一印象那样书生气,实际上他骨子里有一股天然的固执和倔强,这一切在他带领着同一批考录进来的几个公务员闹“革命”时表露无遗。
与他们同时进来的还有三个人:陈川、周今宝和黄豆豆。几个年轻人虽然被安排在不同的岗位,但都带着同样的新鲜和憧憬,摩拳擦掌的准备大干一场,刚进单位的他们走路都脚下带风。然而,没过半年,现实的骨感就戳的他们心疼。
脏活累活全是他们的,加班加点成了常态。辛苦一点倒没有什么,让人气愤的是自己累的像狗一样精心完成的工作,转脸就成了主任赵千鹤的功劳。赵千鹤其实只是黄豆豆的直接领导,官并不大,资历跟单位其他的科长比起来还算个嫩秧子。按道理,赵千鹤顶多能指挥黄豆豆,白雪、鹿谦等人都有各自的领导,奈何这位赵奶奶天生的一副好牙口,笑容可掬的跟其他科长“沟通”两句,活就全落在了他们身上。白雪等人始终想不明白,为何资历比赵千鹤老的多的科长们都这么卖她面子。鹿谦年轻气盛,曾当面驳回过赵奶奶的无理要求。气的赵奶奶脸色大变,一扭头花枝乱颤的就进了局长房间。结果,不仅鹿谦被局长狠狠的批了一顿,连着鹿谦的科长方升也被局长责备。从局长办公室出来后,鹿谦满怀歉疚的看着方升。方升摆摆手,阻止了鹿谦准备道歉的话头。他慢慢点燃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冲着虚空慢慢吐出一个烟圈。蓝灰色的烟圈飘飘荡荡的往上升,由浓变淡,直至不见。方升开口只说了一句“年轻人,若是有其他的活路,就别当公务员了,没前途。”
鹿谦起初以为是方升嫌弃自己给他惹了麻烦,直到随着时间的深入,这一小年轻从单位里得到的讯息日益丰富,他才真正明白方升那句话真正的含义——原来赵某人跟局长关系非比寻常,是局长的小情人!
鹿谦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一阵泄气,浑浊的世事仿佛一辆不受控制的火车,裹挟着他这样没有背景的农家子弟,朝着张小艾的预言奔驰而去。小艾,他很久想起过这个名字了。原本以为早已将她忘记在岁月里,没想到此刻她像野火烧不尽的小草一样冒出了头。
张小艾是鹿谦懂事以来第一个驻进他心里的女子,也是唯一的一个。当他第一眼看到在食堂勤工俭学的师姐张小艾时,胸口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里鼓噪着,让他不由自主的慌乱、羞怯和喜悦。他端起张小艾给他打的饭赶忙背过身去,不敢再多看她一眼。及至回到寝室真的看不见了,又感到怅然不已。
整整两年,鹿谦对张小艾的爱情都只停留在心里。在他还没有充足的勇气像张小艾表白的时候,一个一米八的大个子抢先出现在漂亮的张小艾的身边。那是鹿谦生命中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作“心痛”。他原本以为他跟她此生也就这样了,没想到在他大三也就是张小艾毕业那年,大个子把张小艾甩了。他羞愧的发现自己在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内一阵窃喜,他没想到他的人生中还能拥有第二次机会。他的生命之火腾的又旺了起来,他比之前更饱含深情、更诚恳真挚的去安慰照顾张小艾受伤的心灵。他明显的感觉到小艾对他说话的眼角眉梢渐渐增加的柔情依恋,憧憬着两人幸福的未来的时候,小艾的一通电话瞬间撕碎了他的梦。
“你还是个学生娃,而我已经毕业踏上了社会。你不明白这个社会有多现实;钱,对一个人来说有多重要!你太年轻了,年轻到还不足以有能力负担起我想要的生活。原谅我,女人青春有限,我不敢等。”张小艾说这段话的时候冷静而坦荡,他知道他们完了。
他们完了,她说的那句话却一直在他心里没有完。他憋着一口气一定要混出个样儿来给她看看!可是眼前面临的现状却不得不让他灰心丧气,就从堂堂局长公然和下属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这一件事看,这个单位里就没他这种穷娃子晋升的份!难道张小艾的话真的一语成谶?他不甘心。
当新考录的五个年轻的公务员再一次聚餐的时候,鹿谦一口喝干杯中酒,重重的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撂。“在这单位里真是憋屈,满以为过五关斩六将的考上公务员了有多了不起呢,结果天天受一个小三的邪气。就这个风气,干到死也混不成啥样子!”
“看不惯有什么用?你又没有陪睡的资本。”周金宝笑道。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老家伙是双面插座呢。”
陈川一句话逗的几个人都乐了。
鹿谦也乐了。他趁着这股轻松愉快的氛围,故意轻描淡写的道:“咱们给这狗日的单位换换天,怎么样?”
“换天?咋换?”白雪问。
“咱像纪委举报!”
白雪惊恐的睁大眼睛。“你从哪想到这么吓人的点子?无凭无据的你怎么举报?就是有凭有据,你就确定纪委会理咱?”
“没证据咱找证据呀,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们干下了,就一定会留下痕迹。纪委为啥不理咱,不理咱他就是渎职,咱连他一起举报。”鹿谦依然以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好像这事情就像他家田地里的小麦,无论今年的冬季多么寒冷,只要春天的日头一照,立刻会焕发出勃勃生机一样简单自然。
“这事能成吗?胳膊扭不过大腿,万一咱们饭碗丢了可怎么办?”
陈川提出那个隐藏在所有人心里的问题。
“我不能给你们打包票说咱们准一定能闹赢。咱们都是好兄弟姐妹,我绝对不会坑害大家,更不会坑害我自己。眼下摆在咱们面前的是,像咱们这样没有关系没有背景的人,在这样的单位耗着,一辈子也出不了头!你们甘心?反正我是不甘心。假若为保住这份工作就要一辈子憋屈的做狗,我倒宁愿丢开去敞敞亮亮的做人!哪里刨不到一口饭吃?”
“我跟你干!”
白雪的这句话让在座的众人始料未及。对于今天这次谈话可能的种种结果,鹿谦心里反反复复推算了好几遍。他心里非常清楚,拉局长下马绝非像他跟众人说的那样易如反掌,而是有着极大的风险。也正因为如此,他觉得年轻的自己现在一个人还扛不起来这么艰巨的任务,他迫切需要援军。陈川等人是唯一的可能。在把心里话跟他们透底之前,他把将近一年以来其余四个人的种种言行举止仔仔细细的在心里过了一遍。最终他得出判断,最坏的结果也就是这四个人都没被自己鼓动,而绝不会把自己的秘密泄露出去。如果能鼓动一两个胆大的,那他这次“起义”的胜算将增加好几成。他断定这个险值得冒。然而他把最有可能响应自己的人默默在心里排了个名,却无论如何没想到白雪的头上。也正因如此,当白雪颇有大将风度的说出“跟他干”的那句话时,他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鹿谦哥,你这么看着我看啥?不相信我说的话?你可别门缝里看人,我虽是个女孩子,吐下唾沫就是个钉!反正我是看不惯单位里那个狐媚子狗仗人势的样子,倒不如闹他一场,也臊一臊这些下作人的脸面!”
陈川和周金宝被白雪的举动鼓舞了。难道他们两个大男人还不如一个女孩子?在白雪面前他们可做不来那软蛋怂娃!两人当即拍案而起,雄赳赳气昂昂的表态“干!必须干!非把天戳个大窟窿不可!”
3
鹿谦五人采取了最原始的侦查方法——跟踪。无论上班下班,他们的眼睛都紧紧的不动声色的盯着局长和赵千鹤的一举一动。他们前脚出门坐上单位的小汽车,鹿谦等人后脚就跳上摩托车。
局长的黑色小轿车出了单位门便驶上了建业路,直走到建业路与东关桥交叉口便右转,稳稳的停在夜巴黎悠闲会所的门口。鹿谦远远的看见夜巴黎门口分列着两个衣着光鲜、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的高大男子,十分谦卑的替两人开了门,随即大大的弯下腰去。鹿谦等人故意骑着摩托车驶上了东关桥,估摸着两人已经进入了会所才赶紧调转头来。
他们将摩托车停在夜巴黎对面的中国银行门口,夜巴黎门口挤满了豪车,实在是没有摩托车的容身之地。鹿谦的心里有些发虚,干咳了两声,又扥了扥衣角上的褶子,这才昂首阔步的穿过马路走进夜巴黎。几人的虚张声势没有逃过两个门卫的眼睛,他们整日像雕塑一样站在这里看着高官富豪出来进去,早就练就了一双能识善断的眼睛。无论何人从他们眼睛里过一遍,从头到脚立刻排出一张价目表。这张价目表直接决定了他们替客人开门的速度以及鞠躬弯腰的弧度,是否需要绽放笑容以及绽放多久。鹿谦这群从头到脚一文不名的衰仔,他们撇了撇嘴角,鄙夷的拦住去路。
几人强装镇定的退出,直走到拐角,身后的人看不见了才像泄了气的皮球浑身松软下来。几个人都沉默不语,像被人拆穿了谎言的孩子羞臊的红了脸面。
鹿谦向地上吐了口吐沫。“呸——拿着民脂民膏荒淫的家伙!”
几人猫在门口大半宿,累的磕头如捣蒜,却并未获得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老局长和赵千鹤通红着脸皮从会所里出来后各自回了家。
连续半个月,鹿谦等人都是如此这般一无所获。
“我看要不咱们还是算了,就咱们这种小米加步枪的笨办法,别没逮捕住狼再把自己赔进去。”黄豆豆有些后悔跟着鹿谦一起瞎胡闹了,万一没抓住证据再被赵千鹤认出她来,以后的日子更没法过了。
“豆豆,一切反革命都是纸老虎!咱们可是革命五兄妹,是五架鼓五面锣,攥成拳头拧成一股绳,定要将这两个鬼魅打的现了形!咋能一遇到点困难就撤退呢?不过我们的工作方法要调整。”鹿谦道。
“怎么调整?”黄豆豆问。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总而言之,你先回去休息,等时机成熟自然会告诉你的。”
这其实是鹿谦搪塞黄豆豆的一句话,对眼前的困境他一时半会又想不到什么解决的办法,拖的时间越久越容易暴露。他有点懊悔当初的年轻气盛,没有充分考虑到取证的难度。现在几个兄弟已经被他带上了梁山,他现在是骑虎难下了。
事情出现转机是在刚刚进入三伏的一个溽热难当的夜晚。那天正是周六,鹿谦和白雪埋伏在赵千鹤楼下,陈川和周金宝埋伏在局长楼下。
那天的夜晚特别燥热,知了“知呀知呀”的在树上鼓噪,鹿谦和白雪躲在一颗大槐树下也不顶事,身上衣服汗的透湿,白雪的一绺鬓发从卡子里滑出来,湿漉漉的贴在脸上。鹿谦有些欣慰,这个姑娘比她想象的能吃苦,这么热的暑天跟他一样这么熬着,不仅不叫热叫累,反而一个人兴趣盎然的玩跳房子。
正在玩跳房子的白雪突然不动了,拿手一指。顺着白雪手指的方向,鹿谦看到赵千鹤挎着手包,手里擎着一把车钥匙走下楼来,她启动了白色的高尔夫,很快驶离小区,没一会就不见了踪影。
两人似没头苍蝇在街头乱转,遇见了同样赶来的陈川和周金宝。那边的局长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发动了自己的车子。四人顿时来了精神,心里焦急万分又汹涌澎湃。短暂的商议之后,四人决定去夜巴黎碰碰运气,那里是局长和赵千鹤最经常去的会所。
四人骑车重新上了长江南路,沿着主干路一路向北。车子骑的飞快,夏日闷热的风呼呼的从耳边刮过,汗珠从额头顺着脸颊留下来。一股开天辟地振奋人心的情感激荡着他们的胸膛。内心涌起的接近真相和伸张正义的喜悦使他们忘记了一天的疲累,车子在宽阔的水泥路边疾驰,直到被一个不明大义的红灯拦下。
鹿谦的胸膛急剧起伏,眼睛死死盯着红灯上的秒数,度日如年。突然一双宽大的手臂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吓的从车子上跳了起来。
“你们这四个年轻着急上火的是干吗去呀?”科长方升笑呵呵的脸映入眼帘。
“我们……我们去吃饭。”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啊,体力好精神旺盛,吃个饭也这么着急忙慌满头大汗的。”
鹿谦有些心虚的笑笑。
“我就喜欢跟你们这样的小伙子小姑娘在一起,显着自己也年轻了!”说完,头往鹿谦身上凑了凑,弓着腰弯着背笑嘻嘻的说:“可否带我这个老朽一起呀?”
鹿谦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开始懊悔自己刚才编个什么不好,偏偏傻不拉几的说什么吃饭。
“不说话我就当你们同意了!我也不白吃你们的,今天晚上我请客。我可知道一个好吃的地方,你们肯定没去过。走!”说完就跳上鹿谦的后座。
鹿谦这下傻了眼。
“我请客,一个都不许少啊。”
四个人几乎是被方科长押着来到红树湾小区。方科长领着他们走完小区入门处的坑坑洼洼的水泥路,在三条路的交叉口左转。路的左手边是锈迹斑斑的院墙,里放着一个彩色滑滑梯,看样子是幼儿园。五人沿着幼儿园的院墙走到头,便看见一个很小的门脸,油乎乎的大灶台摆在店铺外的人行道上,简陋的排气扇发出老人被痰卡住了喉咙似的轰隆隆声。
方科长引着四人坐在油光光的小方桌上,熟络的跟老板打了招呼,驾轻就熟的点了菜,鹿谦几个人像霜打的茄子似的提不起来精神。
“你们这几个娃娃心里肯定想着这方科长肯定是个铁公鸡,好不容易请次客就带我们来这个地方。别看这个地方脏不拉几的,待会吃的时候你们别咬掉舌头咧!”
鹿谦听方科长的话不对,忙抬起头来赔笑道:“方科长哪里的话,我们几个是下午比赛累着了。”
菜还在锅里翻炒的时候香味就飘进了几个人的鼻腔,等到菜上了桌入了口中,别人尚可,白雪先就连连击掌大声叫好起来。
方科长不无得意的说:“瞧瞧,我没骗你们吧。”
鹿谦夹在的筷子停到了半空,他的视线越过方科长的头顶停在了门外一辆白色的高尔夫上。借着餐厅门口的灯光,他认清了车牌,正是赵千鹤的那辆。鹿谦心里头犹如千万头小鹿在跳,强压着自己才没在方科长面前显露出来。他冲其他三人悄悄递了个眼色,三人的眼中跟他一样立刻散发着惊喜的亮光。
饭毕,他们哄着方科长回了家后立刻调转头飞奔回来。还好,那辆高尔夫依然安安静静的停在那里。四人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四人寻了一个可以清楚看到进出楼道的人,而楼道人却看到他们的黑暗角落蹲了下来。众人围着鹿谦,脸上散发出严肃神圣的表情。
“陈川,你今天晚上可给我把眼睛睁大了,只要那两个人一出现要把他俩所有的动静一个不落的给拍下来。”
“白雪,你负责盯紧这楼上的灯,那对狗男女下来的时候哪家灯灭了可得给我搞的清清楚楚!”
“周金宝,你现在就回家去弄设备,等他们一走你就潜进去把摄像头装好。注意,一定要隐蔽!”
4
街道两边的银杏树叶由绿转黄,时不时的一片片小从枝头飘飘洒洒落向地面。鹿谦有点僵硬的坐在会议室的后排,聆听新局长给大家做“如何全心全意为人民”的重要报告。他始终没有把眼睛聚焦到新局长的脸上,而是望向一个虚空。他的长睫毛覆盖着眼睛半眯着,谁也看不到他的眼珠儿。他外表平静的有点木然的脸遮掩着内心的奔溃和愤懑。
如他所愿,老局长被撤了职,换上了一位据说很能干的年轻局长。赵千鹤的位子被方升接任。虽然是同级别调动,却无疑彰显着方科长在新局长心目中的地位。按说他是整件事的大功臣,是他为新来的局长提供了一次千载难逢的晋升机会,自己的老科长也因此受益。他觉得无论从为人民检举揭发昏官的大角度,还是从个人私利的小方面,他都应该得到重用。而事实却出人意料的相反。在明面上,新局长无论大会小会都毫不吝啬的高度表扬了他们的勇敢以及对党和人民的忠诚。而在实际的任命上,却无一例外的把五人边缘化了。单位里的科长们对他们客气的不像话,同时也生分的不像话,他们再也听不到一句有关单位的实际性的内容。鹿谦脑子里不由的回想起赵千鹤被纪委带走前瞪着大眼珠子冷笑着对他说的话:“你这么胆大包天,哪个领导都不会再用你!”新局长稳稳的坐在老局长的真皮椅子上,表情严肃声音洪亮的高谈阔论着,却没有一句能引起他的兴趣。他深知自己在单位里乃至在整个体制里都已是穷途末路,心里一阵凉似一阵。外来的打击他倒还想的开,陈川等人对他的疏远和怨恨则折磨的他寝食难安。虽然他们的前程也许原本并不美好,但至少还有聊以自慰的可能,现在连这个也被他打碎了。
只有白雪除外。在他们最后一次貌合神离的聚会上,在黄豆豆提出要给新局长送礼以表忠心的想法时,白雪毫不留情面的表达了自己的唾弃。
“我才不去舔新局长的屁股沟!”她边说边在鼻边扇动着手,好像真的闻到了一股臭味。
黄豆豆被怼的羞红了脸,恼怒起来:“白雪,你别假清高!”
白雪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上挑着眉毛道:“我就是要饭也比你这软骨头的汉奸强!”
黄豆豆眼泪扑簌簌的滚落下来,左手抹着鼻子哭,右手在空中抓挠,作势要打白雪。白雪躲也不躲,把胸脯一挺,大睁的两眼冷冷的看着黄豆豆。众人跳起来用身体隔开两人,又好言宽慰着黄豆豆。几人薄如蚕丝的友谊在黄豆豆的抽泣声中彻底灰飞烟灭。
三天之后,鹿谦悲怆的登上了南下的火车。鹿谦正在安置行李,突然被人从背后一拍。他扭过头来立即惊叫出声:“白雪!”
白雪扬扬手中的火车票:“我也辞职啦,跟你一起去杭州!”
她欢喜雀跃的跳到座位上,晃荡着两条腿,眉飞色舞的说着,仿佛他们只是出门做一次旅行。她看着他的眼睛里闪烁着莹莹的亮光,让他忽然间想起了大一时的自己。那时的他第一次遇见了张小艾,那时的他还没有体会过世间的悲凉。
5
白雪有些紧张的走进米其林餐厅,她的穿着引起了几位正在用餐的妇人的注意。她早已习惯这样的眼神了,并不在意。大堂经理注意到她,引着她来到二楼一间办公室里。她有些紧张的看着大堂经理推开办公室的门,门内空无一人。她不由舒了一口气。
“这是刚刚画好的,麻烦您看看有什么不满意的,我随时可以修改。”
大堂经理接过画轴看也不看就放置在右手边的桌子上。
“张先生交代过了,照单全收。”
白雪接过大堂经理递过来的钱,心里有些别扭。她想跟经理说,他其实完全没有必要顾虑张先生,她自信她的画作完全有资格挂在这种高级餐厅的墙壁上,即使挂在更高级的展厅里专门供人欣赏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如果她能再阔一点的话。画是需要金钱的滋养的,才能具有超凡脱俗的气韵,这对于目前债台高筑的她是不可能实现的。鹿谦一封接一封的催电,就像一个灌满泥浆的深潭陷的她拔不动脚。高堂庙宇里的艺术关照得到精神却关照不到肚皮。为了生计,她给两个孩子做绘画辅导老师,同时零零散散接些给杂志画稿的小活。张先生就是她一个学生的父亲,事业有成、中年丧妻。
她还清楚的记得第一次去张芸芸家里面试绘画老师的情景。那是一个秋天,她走上张家别墅鹅卵石铺就的甬道,一阵风吹来,路两边法国梧桐便下起一阵金色的雨。她弯腰捡起一片落叶,迎着太阳举起,巴掌似的梧桐叶上细细的叶脉在阳光的照射下显着温婉含蓄。她想起了小时候,家乡两边的道路全部种植着这种法国梧桐。一到秋季,树叶就像蝴蝶在跳舞。她故意来来回回在散落着落叶的马路上走来走去,听那叶子发出沙沙沙的响儿。由于落叶难以打理,在后来的城市发展中大量的梧桐遭到砍伐,她已经多年没有见到植有梧桐的路了。
别墅的门打开了,一个七八岁的洋娃娃似的小女孩依偎在一个男子的腿前。男子把她让进屋里,特意叮嘱不必换鞋。男子摇了摇铃,阿姨便用一个紫红色的方木托盘托着一杯刚刚沏好的铁观音放在白雪面前。
小女孩芸芸走上前来好奇的看着白雪手里的梧桐叶。芸芸可爱的样子把白雪逗乐了,她把叶子递给芸芸,芸芸就势依偎进她怀里。
张浩有些诧异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自从芸芸母亲去世之后,芸芸还从未对哪个女性表现的如此亲近。他不由的仔细打量起白雪。要说这个女子有多漂亮那倒也未必,只是那双忽闪忽闪的眼睛里透着一股灵秀、一股倔强,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迷茫和哀伤。
张浩和结发妻子是患难夫妻。妻子嫁给他的时候他还是个穷小子,他刚刚事业小有成就妻子就病倒了。病魔来势汹汹,并没有给这对夫妻太多喘息哀伤的时间。妻子去世以后,张浩顿然失去了精神依靠。想着往日妻子与他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替他孝顺老人照顾幼女的种种过往,常常夜不能寐。人在感情的低谷时感情反而更细腻,他一下就捕捉到了白雪眼睛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看出她心里一定隐藏着故事。这激起了他的共鸣,他有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亲近感。他当时也没有料到,这一丝丝亲近竟在接下来的岁月中迅速发酵成一股坚定不移的爱情长流,让他煎熬着又喜悦着,痛苦着又欢乐着。
骤然从温暖如春的餐厅里回到寒冷的冬日大街上,白雪冻的有些发抖。她裹紧了身上的大衣,脚步却慢了下来。踩着单车的年轻男孩扭动的腰身,着急忙慌的从她身边穿过,带起一阵风;夹着公文包的上班族蹙着眉头,行色匆匆;天桥的下面挤着一堆等活的农民工。白雪的鼻尖冻的微微泛红,寒冷没有让她觉得厌烦,相反却让她莫名的喜悦起来。和春天般的米其林餐厅里比起来,这里没有高雅而空洞的音乐,没有得体而克制的笑声,没有标准而冷漠的眼神,这里弥漫着芸芸众生打拼生活的艰辛,让她觉得真实而平等。
“白老师!”张浩气喘吁吁从后面追了上来。“餐厅经理说你刚刚离开。怎么不等会我呢?说好的两点咱们见面的!”
“看你不在,想着你事多,我就先走了。”这只是白雪的托词,她为了避开张浩故意早到了一刻钟。
“我事情就是再多也没误过咱俩的约会呀!”
她冷冷的回道:“咱俩何时约过会?”
“凡是约着见面都叫约会嘛,白老师你别误会。”张浩讨好的解释。
白雪不说话转身便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跟了上来。
“好好好,算我失言。你平日里不理我也就罢了,今日可得给我个面子。今日是你的生日!”
一片冰凉打在额头,天空中飘起了雪花,白雪心头一震。雪花还是如两年前一样晶莹剔透,街心广场上的喷泉依然如两年前规律的喷出不同造型的水柱。唯一不同的是她再过生日的时候身边已没有了鹿谦。
他们刚刚来到杭州的时候,鹿谦先是在一个同乡的服装店里打工,白雪给别人做绘画老师。半年以后,鹿谦摸清了女装行当里的门门道道,便从同乡那里跳了出来。用结算的半年工资做本钱,购进了一批女装,开始在网上售卖。生意超乎意料的好,靠着这家网店,在来到杭州的第二年鹿谦和白雪便从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搬进了宽敞干净的两室一厅。那年的生日,鹿谦带着白雪走进了米其林餐厅。这是他们到了杭州以来第一次下馆子,米其林豪华的装修和服务员殷勤的招待让两人浑身不自在。两人吃了有史以来最奢侈最浪费的一顿饭,然后心满意足的手拉着手在街上闲逛。旁边林立的各色店铺门口闪烁着各种各样的霓虹灯,黄的绿的白的红的光照着两个年轻人开心的脸庞。
“从明天起你把那些工都辞了吧,我养你!养着你的画儿!”他猛然张开双臂将她揽在怀里,那双强健有力的胳膊一阵紧似一阵的把她箍抱着,她幸福而又坦然的紧贴那个散发着异样气息的胸脯。他松开搂抱的双手捧起她的脸颊。她感到他温热的嘴唇贴上她的眼睛随之吸允起来。她双腿酥软浑身战栗。那温热的嘴唇沿着她的脸颊移动,她的心也跟着颤抖。温热而奇异的嘴唇移到她的唇边便不动了,然后突然疯狂的吸允起来。她的心口轰然一声响,心脏随之剧烈的跳动起来。他们从未觉得彼此这样的亲密,从灵魂到身体都没有了距离。打从鹿谦带着他们几个人斗老局长起,白雪在这个长相清秀的男人身上就看到一种凌然正气和坚强的意志,她喜欢崇拜这种腰杆子硬的男人,这才是真正的汉子!那些为了眼前的利益放弃自由、放弃尊严的男人不配称作男人,不过是一群蝇营狗苟没有灵魂的躯壳罢了。她在他递交辞呈的当天便下定决心跟随这个男人,哪怕吃糠咽菜也甘愿。她心里明白鹿谦的志气,也坚信鹿谦不会让她一辈子住在地下室里。这一年多以来他吃了多少苦熬了多少眼油,他一个字都不提。她不问,但她一桩桩一件件都看见眼里疼在心里。今天,他终于可以给她一个相对富裕的物质生活,可以带着心爱的女人在高档餐厅里漂漂亮亮过一个生日。他和她同时感到扬眉吐气!
她渐渐从热吻中清醒过来,挣脱他的怀抱。
“从明天起我就啥也不干了,我要安心画画。总有一天我要开一场个人画展,让全世界的人都来看!”
“肯定会有那一天的!到时候咱俩一起站在门口,迎接全世界的来宾!”
6
张浩载着白雪开车跑了很久。当白雪打开车门一只脚刚刚踏上脚下的土地的时候,她的动作停止了。即将落下去的夕阳发出奇异的光彩。在那奇异光彩下的,一大片一大片晶莹的白铺陈在大地上,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面而来,那是梅花特有的香味。
“这是送你的生日礼物。”
“真美!”白雪由衷的感叹。“可惜没有带画板。”
“我替你带了。”
“你带了?”
张浩转身从车里拿出一个个小箱子。白雪随手打开一个,里面整整齐齐排着各种毛笔、羊毛刷、圆头笔、平头笔。她笑道:“你带的倒真齐全!”
白雪打开画板铺上画纸专心一意的画起来。时光在悠长温馨的气氛中流逝,冬日的一抹柔弱的阳光终于消失在地平线的时候,白雪的画才画完一半。白雪有些遗憾的收了手。
张浩过来递给她一杯葡萄酒,意味深长的说:“残缺也是一种美,月满则亏。”
白雪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他指的是她和鹿谦。
鹿谦离开她已经两年了。两年来她一直租住原来的两居室里。她固执的让屋里所有的东西都保持着原先的样子,也让自己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她无数次的乞求,乞求上苍让鹿谦回来一次,哪怕只有一次。她热切的幻想着当鹿谦打开门的那一刻,当他看到在他走后两年这房间的一切如初,依然执着的等待着他原来的主人的时候的样子。她想告诉他:房子没变,她也没变。一切都没变,他们还可以回到从前。
两年,七百三十个日夜,一万七千五百二十个小时。他,从未回来。
不知道从何时起,她和鹿谦之间多了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人,也许一直都在,只是她和他都不曾发现而已。
张小艾,她第一次从醉醺醺的鹿谦嘴里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脑子里响过一声炸雷。那天晚上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想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她不动声色的起来洗了脸,便钻进了厨房。
鹿谦醒来的时候就闻见厨房里飘来的茶叶香。白雪从厨房里端出一碗黄澄澄的小米粥、一个茶叶蛋、一碟腌豆角。他看见白雪肿胀的眼睛有些惊讶:“怎么了?没睡?”
白雪在他对面坐下,单刀直入:“张小艾是谁?”
鹿谦惊愕的从粥碗里抬起头,半响没说话。不可改易的是昨天晚上他肯定酒后失言,到底说了什么说了多少,他完全想不起来了。现在怎么办?对她撒谎于心不忍。实话实说,她会怎么想?他怨恨自己最近的心猿意马。日子越过越好,他对白雪却越来越淡了。脑子里总是闪现出小艾的影子。一开始他并不当回事,想着不过是偶尔的多愁善感,没想到随着时间的推进,思念越发的强烈。看见白雪生动多情的模样,便想起小艾沉静安稳的面孔。他常常眼睛看着白雪,心里想着小艾。心里想着小艾,又割舍不下白雪。现实和回忆互相纠缠、互相侵犯,搅得他心情非常糟糕,他觉得自己十分别扭、十分卑劣,十分空虚、十分畏怯。他越是压抑自己,想恢复如常,内心的野兽就越是强烈反抗。
“如果你真的爱她,我不会缠着你不放的。”白雪声音把鹿谦从沉思中拉了回来。他挤出一个极不自然的笑容。
“她是我的初恋,大学时谈的。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别多想。”
“你昨天喊她名字了!”
“咳!那是醉话嘛!醉汉说的话哪能当真呢嘛!”
“我当真不当真不打紧,你自己不当真就成。”白雪转身进了厨房。
鹿谦不说话,低头大口大口喝起粥来,声音响亮诱人,却再也咂不出小米的香甜来。
这世上所有的秘密只要被撕开一个口子,就会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倾泻而下。鹿谦和白雪两人心里都有了疙瘩,却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努力配合着对方演绎着完美的爱情。一抬头、一举手、一蹙眉都严格遵循着以前的轨迹,纹丝不乱。两人虚弱的维持着表面的恩爱,就像一根被绷的紧紧的橡皮筋。
两人的爱情虚幻最终还是幻灭了,在鹿谦生意蚀了本钱债台高筑的那天。他平静的向白雪宣布了自己破产的消息,之后就紧闭双唇沉默不语。棱角分明的脸部线条越发的硬朗孤清。白雪有一阵的错愕,很快恢复了平静。她慈母一般盯着有些可怜的鹿谦,把他的头按压到自己的胸膛。当鹿谦的头接触到她温热的胸膛的时候,她感觉到他的身体一阵震颤。
“没了就没了,不算啥。”
鹿谦紧绷的那根弦啪地一声断了,他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挫败和恐慌,一把抱住白雪的腰,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白雪哄孩子似的轻轻拍打着鹿谦的后背,摩挲着他的头发。此时的白雪展现出作为女性特有的韧性和执着,破产了没啥可怕的,无非再吃几年苦头而已,只有心智不乱,鹿谦一定能东山再起,比现在走的更稳当。
鹿谦坐直了身子,有些难为情的别过头。
“我明日就走了。”
“去哪?”
“俄罗斯。跟同乡一起。”
“那我呢?”
“我不能带你去。”
“为啥?”
“因为我不配!”鹿谦咬牙切齿的说出这句话,眼里又滚下泪来。“雪儿,我是混账东西!我心里……我心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影儿!我……我忘不了……”
白雪觉得有一股滚烫的东西直烧到心底,原本红润的脸庞顷刻间像黄表纸一样焦黄。鹿谦告诉她破产时,她心里一点也不慌张,现在身子却禁不住瘫软下来。
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她认命的闭上眼睛。也许从一开始她就注意要在这段感情中受苦,谁先爱了谁就败了。
鹿谦刚刚离开的时候,她的整个心脏像被火药炸开一个窟窿,咕咚咕咚的直冒血。现在,血已经流干了,模糊了。她常常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固守些什么等待些什么。等待鹿谦回头吗?两年过去了,要回头他早就回头了。她不是没想过重新开始,也不是对张浩毫无感觉。每次当她下定决心要跟张浩在一起时,鹿谦的脸就会像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她像被下了蛊一般挣不开跳不脱。
她有些失神的看着杯中的红酒,不知道如何回答张浩那句“月满则亏”的话。
张浩有些心疼的看着她。“你在自己心里筑了一个城。”
“我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可我……就是出不来。”
“交给时间吧。也许再过几年,经历的事情多了,想法自然就改变了。不管怎么样,我都等着你!今生我只娶你一人为妻!”
“这又何必,这又何必?别这样说,别这样做!你这是故意折磨我你折磨我!”
“不折磨不由人啊……”
“千万别这样!我求你……”
“天底下再也没有谁会使我动心。我说话算话,你日后鉴定我的品行。”
“那你还不如打我骂我……”
“我想……亲你……”
白雪瞧了张浩一眼,闭上了眼睛,感到有一种庄严的痛苦正在逼近。他的手轻轻的按住了她的脊背,渐渐用力,直到把她裹进怀里。他没有疯狂慌乱,轻轻地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彬彬有礼的松开手臂,说:“我更坚定了终生不娶了,这就是证据。”
7
白雪怎么都没想到会在八年之后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见到鹿谦,对方尊贵的像个王子,而自己狼狈的像个女佣。她想躲,鹿谦早已惊喜的喊出声来。一声“白雪”把她的脚紧紧的箍在当地。
他小跑着过来为她举伞,不由分说的将她按进车里,吩咐司机开车送她回家。为他撑伞开车门的年轻男子轻声的提醒鹿董事长他上午有一个重要的会议。
“取消吧。”
年轻男子不再说话,低头去拨手机。
当鹿谦询问她的住址的时候,她犹豫了,她依然住在当初的那套两居室里。曾经她日日期盼着这一天,现在只要她轻轻的报出地址,这么些年萦绕在她心头散不去的执念就能实现,她却突然不想说了。时间像一个魔术,将思念、痛苦、怨恨、执着都拉扯的变了形,再也不复当初的模样了。
鹿谦看出她的犹豫,便道:“附近有商场,不如直接去买套衣服换上吧。然后咱们喝两杯,有好多年没见了吧!”
“八年零三个月。”白雪脱口而出,随即后悔。
鹿谦不说话了,眯着眼睛望向虚空,似乎陷入了回忆,直到两人坐在咖啡桌前。
“张小艾去世了,我匆匆见了她最后一面。”鹿谦平静的抿了一口咖啡。
他的态度白雪始料未及,探寻的盯着他。
“是不是好奇我如此平静?痛苦过、悔恨过。痛到最深处,所有的事情忽然之间都变的可以接受了。就像一个人沉到海底的那一刻,能更清晰的同时看清水里和水面上的世界,视野反而比之前更开阔。那个时候我才想明白,原来之前自以为是的爱情,不过是自己不肯放过自己的沉迷。”
白雪怦然心动,犹如五雷轰顶。这些年,她何尝不是和鹿谦一样沉迷在自我编织的爱情里不肯出来?这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围城,围住他们的都是自己的心。她想起了张浩那句“月满则亏,残缺才美”。她有些诧异,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这么多年自己都没明白?!错过的都是错了,日日夜夜陪在身边的点滴才是世界上最真最深的情啊。
“我要走了。”她没等他回答已经迫不及待的向外走去。没走两步便跑了起来。
电话里传来张浩的声音。白雪用尽力气大声的喊着:“我——爱——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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