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那日离开东院之后,赵白石又调了近百名亲兵进入东院,泾阳城内也四处布满了暗哨关卡。赵白石已经连续两夜不能入眠,每日入夜便到周莹住处去告知她怀先的情况,出来后就整夜在东院外围带队巡逻,沈星移这个时刻出现在泾阳绝不是偶然,只这三日,赵白石在心中暗暗祈祷,只这三日不要再出现就好。
周莹也是赵白石说了之后才知道沈星移回来。细思之下沈星移也谈不上是回来,沈家已经家破人亡,空留下一个破败的院子,又有什么好回来的。周莹不知道何为革命,也不知道沈星移和吴泽离开家为的是不是同一件事。沈星移不会回来找她的,周莹想,自己已经没有什么能给他。曾经自己曾哀求他带自己走,多年过去,当时那种劫后余生的喜悦散去,她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轻易说出跟他走的话了,她也感觉得到,胸腔里空荡荡的地方在慢慢地满起来。
这两天夜里,赵白石都会到她住处小坐,告知她怀先的情况。她自是放心不下怀先,恨不得吃穿用度都一一问一遍才安心。她知道赵白石的苦衷,沈星移不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东院,而她也不能再像上次那样为了沈星移对抗官府,怀先就做了压制她的筹码。
已是最后一夜,明天一早太后和皇上就要起驾去西安,周莹送走赵白石,便坐在梳妆镜旁拆掉发饰准备就寝。正要摘下耳坠却忽然听得一阵细微的响动。她缓缓起身,走到门边。只见那门栓正被从门缝里伸进的匕首缓缓挑开。
周莹闭了闭眼睛,只觉一阵晕眩,他终究还是来了。
沈星移对吴家的熟悉程度仅限于从那棵歪脖树到周莹住处,他之前来过一次,也是这样的夜里,只是那次不用躲开满院的兵勇,而自己也是满心欢喜的。他感慨于自己已经沧桑的面容和同样沧桑的心,过往种种已变成一场梦,而即使醒来也是回不去了。
周莹听得一声门响,缓缓睁开眼睛,那人已闪身进来,面上蒙了黑纱,眼睛一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沈星移拉下面纱,向前几步:“周莹……”
“你别过来,”周莹赶忙退开,低下头去:“我只当没有见过你,你快点走!”
沈星移复又向前一步:“你真不愿意抬头看我一眼?”
周莹还是扭着头:“你走吧……”
“我是来杀皇上的。”沈星移幽幽开口。
“你疯了!”周莹猛地抬起头:“你可知道现在东院有多少人?先不说你要做什么,你觉得你能活着走出东院吗!”
“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沈星移复又向前一步:“我只想再来看看你。”
周莹摇着头,还想要退开,可却已经无路可退,沈星移也上前几步逼到了周莹近前。
“你疯了……疯了……”周莹摇着头:“东院怎么办,你要杀了皇上,东院怎么办!”
“我自是有办法……”沈星移又向前一小步,周莹背靠了案几,动弹不得:“你托赵白石带给我的话,我收到了:如有来生,与君欢好,定死方休……”
“别说了!”周莹推开他:“你想要什么,要我跟你走还是要别的,能答应你的我都答应,我求你别在东院冒险,东院上下百十条人命,我求你!”
“周莹……”沈星移语气悲切,可眼神依旧坚定:“这是我唯一的机会,革命已到危亡时刻,唯有杀了皇帝才能重新振奋大家的信心,皇帝没有了才会有新的转机,新的政权和新的明天……”
“你说这些我不懂,”周莹抹了把被逼出的泪水:“我只求你别在东院!”
“等他们一出东院,我就没有机会了,”沈星移缓缓拿出匕首:“你只信我一次,可好?”
周莹复又退到桌边,沈星移一个健步上来把周莹揽入怀中,匕首也随之刺入周莹的肩膀处。
周莹因得疼痛瘫倒在沈星移怀里,想推开他有使不上力气:“沈星移……现在走还……”
沈星移低头吻住周莹,心里却空空的什么都抓不到。
周莹似是用尽了力气,猛地挣开。沈星移退开一点,匕首拔出来,献血已经染红了他的手,那温度炽热的仿佛要将他融化。他复又看到那个桃花树下挥着鞭子的周莹;在土匪山寨和自己并肩作战的周莹;在上海两人交手跳舞时的周莹;在刑部大院里一身囚服却拼命抱起自己的周莹……耳边呼啸过炮火的声音,身边倒下血肉模糊的年轻身躯,红旗远远地飘着,天空却被狼烟侵染得阴沉……沈星移回过神来,周莹已经扶着桌子缓缓瘫倒,寝衣已被献血浸透,她抬头看着自己,眼睛里没有惶恐,却只是祈求。
“如此一来,你便不用再为东院出的事负责任了。”沈星移努力忍住眼睛的酸涩,上前一步将周莹从地上拖起来。
“沈星移……”周莹还想挣扎,可奈何已经没有了力气,桌上的烛台被碰到,外间瞬时暗了几分。
沈星移不再啰嗦,把周莹拖到一张椅子上坐好,拿出准备好的绳子将他绑了上去。
“周莹?”
沈星移和周莹皆是一愣,门外此时正传来赵白石的声音。
“周莹,你可睡了?”
“……哦……”周莹强忍着疼痛答应着:“我已经睡了。”
门外沉默半晌,复又传来赵白石的声音:“怀先……”
“赵大人,有事明日再说吧,我有些累了。”周莹赶紧接话道:“赵大人请回吧。”
门外又是一阵寂静,片刻后才传来赵白石的声音:“好。”
门外一阵愈行愈远的脚步声,周莹松了一口气,回头看沈星移已又蒙好了面纱,却没有力气在出言规劝。
“多保重。”沈星移走到门口,微侧了头又看了周莹一眼,抬手开了房门。
赵白石从周莹住处出来,到外院各个存在隐患的角落又勘查一遍。绕了一圈又回到周莹住处的小院外面,看里面还亮着灯,便想再进去看看,这几日怀先不在她身边,她定是很惦念,正好今日有城外的亲兵进城来,告知赵白石怀先这两天已经可以自己骑马了,今天下午还自己牵了马差点跑出营去。方才忘了和她说,她要是知道了,定然会很高兴。这样想着,赵白石便抬脚进了院门。刚走上台阶,却看见周莹住处的外间暗了下去。他想着周莹可能是要睡了,便要转身出去,转了身又觉得似乎是哪里不太对劲,再回头瞧,却见周莹住处里间还亮着,复又等了一会儿,赵白石便觉情况不对。
太后皇上驾到东院以来,除去太后皇上居住的院子外面是皇家禁军外,外围院落皆是赵白石的亲兵。赵白石也再没有犹豫,吩咐亲兵继续在院外巡逻,自己拿了佩剑进到院里。
"周莹……周莹你可睡了?"赵白石行至屋外,侧耳听到屋内有轻微的桌椅摩擦的声音,便出言询问。
“哦,我已经睡了。”
赵白石听到第一个字就握紧了手中的佩剑,一个箭步跨到台阶上面,心中已是隐隐知道,但屋内状况尚不清楚,周莹还在里面,他也不敢贸然行事,便换了个话题:“怀先……”
“赵大人,有事明日再说吧,我有些累了。”还没等赵白石说完,周莹就出言打断。
“好。”赵白石答应一声,转身下了台阶,走出几步又转身折返回来,向院外看了一眼,缓缓抽出佩剑,撩起门帘站了进去。
赵白石在门帘后面站了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屋里听不到周莹的声音,在寂静中的等待让他几近崩溃。终于他听到一阵走向门边的脚步声,他赶忙握紧佩剑,走向这里的人却在门边停下脚步,又是片刻的沉默。
“多保重。”
赵白石听得出,那是沈星移的声音。
门猛地被拉开,赵白石没有躲闪,举起剑逼了上去:“沈星移。”
赵白石向后踢了两脚关住屋门,执着剑将沈星移逼回屋内。他侧头看了眼被绑在椅子上的周莹,她寝衣的一侧已经被血浸透了,赵白石只觉心被人狠狠地拧着:“你一句不问怀先我就知道有事发生。”赵白石狠着心从周莹身上移开眼睛,又上前一步用剑挑开了沈星移的黑面纱。
沈星移没有躲开,歪着头轻笑一声:“赵大人,好久不见。”
“你来东院做什么?”
“杀皇上。”沈星移似是在说一个笑话,很无所谓地笑着。
“别……”周莹在椅子上挣了挣:“他是来看我的,让他走吧。”
赵白石没有看周莹,拿着剑的手又向前推了推:“你这般做可知会将东院置于何地?”
“嗯……”沈星移敛了笑脸,向后退了一步,猛地从怀里拿出一把火枪,瞬间便对准了赵白石:“挡我者死,我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沈星移!”周莹猛地挣了一下,连人带椅子倒在地上:“沈星移,不要……不要……”
赵白石身体晃了晃,咬紧了牙关不去看周莹:“你以为只有你们的人不怕死!”
“可我怕你死!”周莹哭喊道:“赵白石,放他走,求你……求你……我不能失去你……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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