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魂

我是一只猫，一只可以和人互换灵魂的猫。

原本我是一个人，非常平凡的人。有一天我在雪地里救了一个快要冻死的老乞丐，老乞丐很感激我，为了报答我，教我说了几句咒语。老乞丐说：“你看着猫的双眼念这个咒语，念完后你的灵魂会和猫的灵魂互换，当你变成猫时，对着人的双眼念咒语又可以和人换回来……”

我看着他又老又病的身躯，问他：“这么好的咒语，你自己为什么不用？”

老乞丐仿佛陷入沉思，过了好久，长叹一口气说：“万事万物皆有命门，这个换魂咒语的命门，就是一旦被人发现你是假的，你就会变成一只真正的猫，再也不能恢复成人……”

我不解地问：“你被发现了？可是你并没有变成猫啊？”

老乞丐又深深叹了口气说：“我没有被发现。还有，这个咒语只能一个人用，如果告诉了别人，你就再也不能用了……”

“那你不是不能再用了？”

“我早就不想用了……”

“为什么？”

老乞丐没有再回答我。他养好了身体，继续出去行乞，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我刚开始掌握咒语，有些新奇，有一次在野地里看到一只野猫，忍不住对着它的双眼念了咒语。不可思议的事情真的发生了，我瞬间变成了野猫，而我的身体被野猫的灵魂占据了，“他”有些害怕，本能地想朝旁边的矮墙跃上去，谁知道却“咚”的一声撞到了墙上。“他”四肢着地，迅速地朝草丛里跑去。我吓一大跳，心想可不能跑丢了，我可不想当猫。我赶紧朝“他”跑去。因为“他”错判了自己的身体灵巧度，很快被困在荆棘丛中。我奋力一跃，趴上了“他”的肩头，看着“他”的眼睛，快速地念出了咒语……

猫从我身上跳下来，“嗖”的一声跑得不见踪影。我身上火辣辣地疼，我被困在荆棘中了。

幸好不久有人经过，解救了我。

我家非常清贫，但是家里人和和睦睦，相亲相爱，我觉得非常幸福。虽然没有锦衣玉食，但是也不至于三餐不继，一家人辛勤劳作，自给自足，我很满足，所以我不会用咒语来改变什么。

我娶妻了，妻子是我的表妹，我们小时候经常打架，虽然心理有些别扭，可是她长大了变得温柔了不少，我也就知足了。

我以为我会这么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直到有一天我爹忽然生了很严重的病，我才知道“人有旦夕祸福”，像我们这样勉强过日子的人家，就像是一株细细的草，承受不住一点点突然降临的灾难。

因为没有钱给爹治病，他一天比一天虚弱，后来不能吃东西了，眼看就不行了。

我不能看着爹就这样死去，一个念头从心里冒了出来。

我想，王财主家有个儿子，我通过猫去和他的灵魂互换，我变成了他之后，悄悄地送钱给我家里，我爹就可以治病了。我一送完钱就赶紧换回来，反正他家里钱多得用不完。前朝有个大诗人的一首诗里面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们一顿饭钱，就能救我爹的性命。

我找到一只猫和他互换了灵魂，我也顾不上看“他”会怎么样，就急急忙忙跑到财主家。财主家真大啊，我在里面乱跑，一群丫鬟仆人大叫：“哪里跑来的野猫，快撵出去！”

我看到一个满脸横肉的人抡起一根大棍子朝我打来，我吓坏了，朝旁边扑过去，正好扑到一个小娃娃的身上，耳朵里听到“哎哟，猫抓到小少爷了！”“快打死这只野猫！”我抬起头来正好和小娃娃的双眼对视，来不及了，我下意识地把咒语念出来。很快我被人抱在了怀里，我挣扎着扭过头去，看到那个男人正在拖走猫的尸体……

我害死了一个小娃娃。

晚上我被恶梦吓醒，醒来发现自己睡在舒服得不得了的小床上，有个非常温柔的女人一遍遍地哄我安睡。我真的变成财主家的小孙子了。

我想起了重病的爹，急得不得了。可是我太小了，任何时候都有眼睛盯着我，尤其是这次“被猫吓住”事件之后，我更是没有半分的行动自由。

渐渐地，我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甚至悄悄地喜欢这样的生活了。我觉得从前过得猪狗都不如，我再也不想吃没有一点油水的饭菜，不想穿着粗糙不舒服的麻布衣裙，不想躺在硬邦邦的床上闻着院子里的牛羊臭味入睡。

但我一直记挂着爹和娘，三岁多的时候，我终于找到机会自己跑出了家门。本来财主的家离我原来的家不过半里的距离，可是我人小腿短，竟是跑了大半个时辰才到。

我看到家比以前破败了不少，房子歪歪斜斜的，眼看就要倒了。

我不敢走过去，有个人走了出来，我一看，那是我娘。我几乎认不出她了，才一年多，她好像老了十岁不止。我跑上前去抱住了她的腿，忘情地大叫：“娘、娘……”

她愣了一下，蹲下来轻轻掰开我的手，原本愁苦的脸露出了爱怜的笑容，温柔地说：“谁家的小娃娃呀，叫我作娘哩，叫我作奶奶还差不多。”

我正想走进屋里看看，只听后面有人大叫：“小少爷在这里！小少爷在这里！”

原来家里的人寻来了，他们立刻把我抱走了。

一路上，他们闲聊着。

“少爷，你去谁家不好，偏偏去他家里？”李管家问我。他就是那个一脸横肉、打死了“猫”的人，所以我一直很怕他。

“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我奶声奶气地问。

“他家里有个疯子，以前是好好的人，忽然有一天不会走路了，只会爬，人也不认识了，话也不会说了，还学猫叫……”

我感到毛骨悚然，汗毛都竖起来了。

“李管家，他是不是中邪了呀？”旁边的赵小柱接过话问。

“我看也是，他家里人到处求神拜佛也不见好，可怜啊，好好的小伙子忽然就疯了，到处乱跑乱抓，家里人只好用锁链把他锁起来拴在家里，过了不久他的老婆受不了了就跟人跑了……”

“真是可怜……”

我忍不住问：“他爹呢？”

李管家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哎哟小少爷你还关心这个，难怪别人都说你是小大人。他爹本来就病得要死了，这样一闹，没两天就死啦，据说死的时候嘴里叫着儿子不肯闭眼……咦，少爷，你咋哭啦？”

赵小柱埋怨起来：“还不是被你吓的，回头不要又吓得睡不着觉，一群人跟着遭殃。”

后来我又偷跑回家几次，偷偷地把银子扔到院子里的瓦罐里。只是我根本不敢走进家门，因为我听到了屋子里一声声奇怪的猫叫声，吓得心胆俱裂。

又过了几年，我已经长大了，因为从小超出寻常小孩的智慧，我被当作神童，家里人对我更是宠爱无边。

有一天我听到李管家和孙婆婆聊天，说村里有个老太太自杀了。

“那女人把疯儿子杀死了，自己上吊了。”

“定是老婆子知道自己不行了，怕自己死后儿子受苦，也是啊，除了亲娘谁敢去接近一个天天学猫叫的疯子……”

我浑身发抖，心里却有了一种隐隐约约的解脱感。

我不用再担心被人认出来了。

虽然我小时候聪明透顶，长大后却并没有过人天赋，考了几年好不容易中了个秀才，家里人倒也欢欢喜喜。

我娶了另外一个财主的女儿为妻，妻子带来了一笔厚厚的嫁妆，虽然她并不温柔也不美丽，我也丝毫不介意。

我就这么安逸地活到了七十多，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再不舍得这诺大的家当，也要离开了。

我找到一只野猫，和它互换了灵魂。

这么老的人，忽然发了疯，还有多少人会伤心呢！儿孙们早就巴不得我早点死掉，他们好分家、分财产。

我离开了这个村子，去了很远的地方。

我找到那个之前就考察妥当的富贵人家的儿子，占据了他的身体。这是个十九岁的小伙子，身体结实得像一头牛。

我不想再当一次小孩子了，不想再喝奶了。

可是小伙子的灵魂没有那么容易被打发，他很快发现了是被我换了，他大叫，恶狠狠地朝我扑过来，像是要把我撕碎，我对旁边的随从们说：“快打死那只臭猫！”

猫被打死了。

我看着自己生机勃勃的身体，想到即将拥有的万贯家财，忍不住得意洋洋。

老乞丐，你居然宁愿当乞丐也不用咒语，你定是活傻了。

我就这么享受了上千年的富贵，从来没有被发现过，因为那些猫很快就会被打死。

当然也出过几次差错，我差一点来不及找猫。有一次我想尝尝做女人的滋味，变身为一个千金小姐，可是我不知道生孩子是多么可怕，尤其可怕的是我难产了，差一点就死了。我那时真后悔要当什么女人，看起来像一朵花一样，谁知道有那么多麻烦的事情，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想做女人了。有一次在战乱的时候，我虽然是公子哥，也免不了逃难的命运，在逃难中差一点被流寇杀死。有一次被贱女人下毒，差一点中毒身亡，幸好被小妾发现救了我。贱女人是我老婆，不知道什么原因居然恨我如此之深……

我学乖了，自己养了一只猫，随时带在身边。

我终于活到了现在，然而有个很大的问题——要打死一只猫没有那么简单了。现在是文明社会，被发现虐猫是要被人肉的。

我已垂垂老矣，没有多少时间去筹划了，虽然我已筹划了几十年，可是社会变化太快，我根本赶不上。

成年人的灵魂太凶猛了，他们绝不会甘心被困在猫的身体里的，他们会想方设法让人发现我的秘密。我没有把握能像以前一样很快杀死他，那么我就只能换个目标了——小孩子，哪怕是女孩子也无所谓。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当小孩子了，现在试试也无妨。

有一天儿媳妇邀请孙女的同学和她的妈妈一起来家里玩，两个小姑娘玩得非常开心。我假装和猫玩，玩着玩着忽然大叫一声，假装被猫咬了，此时我迅速和猫交换了灵魂，乘大家手忙脚乱的时候跳到小女孩身上，又迅速和小女孩交换了灵魂。

我的躯壳——那个老人手脚并用，又跳又“喵喵”的叫，大人小孩都吓坏了。我希望人们以为是猫咬了老人，导致老人发疯，那这只猫也会被打死。

小猫也“喵喵”直叫，她还不到四岁，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跟着妈妈跑来跑去，扯妈妈的裤子。我假装非常害怕，拉着妈妈说：“妈妈，回家，回家！”

妈妈和我儿媳妇正忙着打急救电话，试图安抚乱跑乱跳的老人。

救护车终于来了，我儿子也回家了，几个人好不容易才把老人弄上了救护车。儿媳妇拜托妈妈照顾我孙女，她跟着救护车走了。

妈妈带着我和我孙女回家了。可怕的是，妈妈把猫也一起带回家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明明是一只非常“危险”的猫，她居然带回家！她明显也很害怕，把猫装在笼子里，提回家的。

我一定要赶快杀死那只猫。

晚上我和孙女睡一张床上，妈妈看我们睡着了后，就去和爸爸聊天，因为担心我们晚上会做恶梦，妈妈没有关门。

我当然没有睡着，所以清清楚楚地听到他们的对话。

“你怎么把猫带回来了，这只猫身上说不定有奇怪的病毒。”爸爸把我想问的问题问了出来。

“刚才亭亭妈妈打电话说，老爷子并没有被猫咬，也没有感染任何病毒，身体状况良好，可能还是心理上的问题，他的病和猫没有任何关系。”

“现在知道猫是无辜的，可是刚才，猫的嫌疑那么大，你怎么还敢带它回家？”

“唉，我也觉得奇怪。当时猫一直咬我的裤腿，我一脚甩开它，正想再踢它一脚，忽然看到它看我的眼神，一瞬间我还以为是元元在看我，真的，那种感觉特别真实，我再也没有办法踢开它了。我后来虽然带着它，可是我却不敢看它，它的样子太像元元了，让我心碎……”说着，妈妈居然哭了起来。

爸爸连忙安慰妈妈：“今天发生的事情把你吓着了，不要胡思乱想，元元好好的。”

我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这一次完全失去了控制。不能再等了。

半夜我爬起来，从厨房里找到一把刀，走到阳台上放猫笼的地方，看着猫在安静地睡觉，我轻轻打开笼门，正想一刀下去，背后忽然响起了声音：“元元，你干什么？”

是妈妈！我转过身来大哭：“我怕猫吃了你和爸爸……”

此时笼子里的猫也惊醒，它跑出笼子，又去扯着妈妈的裤腿，“喵呜喵呜”，真像小女孩的哭声。

妈妈抱起猫，怜爱地抚着它的头，走到我身边说：“元元，把刀给妈妈，你看小猫多可爱呀，它不会伤害我们的。”说着接过我手里的刀，又无限怜爱地看着猫。

我忽然发现，我即便霸占了小女孩的身躯，我也依然得不到妈妈的爱。

我想起了我的娘，生我的娘，在我变成了别的小孩子抱住她的大腿的时候，她也是那么爱怜地看着我。

我经历过那么多的富贵，被人宠过，被人尊敬，被人痛恨，唯独再也没有被人这样怜爱过。

我忽然想起了那个老乞丐，万念俱灰。

我变回了猫，悄悄地离开了她们的家。妈妈也不会想念那只猫的，因为她的女儿已经回到了她的身边。

猫不会说话，就让那咒语永远失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