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头发好长了,也好久没有洗了。微卷的头发显得更加的凌乱。
19岁的少年,胡须微黄,细而长,卷曲着,慵懒的贴在下巴上。他叫安宁。
七年前,家里是一家三口,他,爷爷,奶奶。六年前变成了两口之家,他,爷爷。半个月前变成了一口之家,他。他19岁成为了一家之主。主管这个大而干净的院落。干净不是因为卫生整理的好,而是院子里一无所有。曾经生长于院子西南角的那棵已经三四十年的柏树在爷爷生病之初就砍掉了,后来就做了爷爷的棺木。
爷爷走后给他留下的是放置于西面房间内的几瓮高粱,两千多元钱,一架还没有完成打磨的枣木画架。这些就够了。至少不会很快的饿死。安宁就是这么想的。饿了就煮高粱吧,邻居们都怜悯这个苦命的孩子,自安宁很小时就时常送些家常饭菜过来,东临的胖婶还偶尔会帮他缝补下衣服,可是他很少会穿补过的衣服。他宁愿穿着那件破膝的牛仔和被荆棘刮破的旧衬衫。他很少说话,平时也没人和他搭话。他不会说谢谢,感谢的时候只会微微的点头鞠一小躬。他感觉,别人给予的恩赐已经太多太多了,他用谢谢根本报答不了,今生或许都无法报答,点点头,记在心里,等待来生吧。
爷爷是在梦里离开的。安宁没有流一滴眼泪,不是因为不爱,而是眼泪已经流干了。他已经七年没有流过眼泪了。他厌恶那种哭喊的模样。那是多么的懦弱甚至可耻。他见过娘流泪,但是从未看到她哭喊。这世间的事情,有些事是困难的但是可以克服,有些事是艰难的可以忍受,有些事却让人无能为力而后绝望,比如家庭,感情。
安宁迷离着眼睛,看了一看太阳。太阳无精打采,就像一块儿干了的蛋黄派。安宁洗了把脸,深秋的早上有些干冷,他扬起袖子擦了两下。他用小时候用过的破书包将颜料和画笔装起来。那些管状的水粉颜料是去年去城里买的,有些色彩都已经挤完了,他用刀子将颜料管剖开,刮到颜料盒里。加上盒里的一些,应该还可以画一阵子。他心里想。昨天下午在村子后面写生,那张葵花田的画,还没有着色。今天应该可以完成的。
南里的土壤贫瘠而多盐碱,所以村子里大都种植甜高粱和葵花。安宁喜欢村子后面丘岭地里的大片大片的葵花。有时候他会一整天坐在丘岭的高处。和所有的葵花一样等待着太阳的光芒照来,躺在干燥的大地上享受着温暖。然后在日落后沉默,归家。他感觉自己就是葵花的王。站在高高的岗上,统领着葵花世界的情绪和信仰。
他走过村子后面的那条街,然后又上了那条岔开的小坡路。把画架画板纸张一一安好。街边有一位老头儿,他每天都坐在坡路下面,夏天炎热时就在槐树阴下,天气转凉了,就换换地方等待着暖和的太阳。安宁并不认识他,每次走过这里,那老头儿都一直盯着他看。就像看一个外来的陌生人。
记得去年的冬天他戴着护耳的那种旧式的棉毡,穿着一件黄色的大皮袄和厚重的旧式棉鞋,揣着手靠着那棵老槐树,在冰天雪地里特有画面感。安宁好想把他画下来,可是他一直眯着眼望着安宁,让他好不自在。
安宁拿出笔,在调色盘中加上柠檬黄、土黄、绿色、白色……他想画出那些葵花生机盎然的生命,那种如火的色彩,让他感觉的到生命的力量。这世间是有美好的。等画完这些颜料,他想走出这个已无牵挂的南里。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忘掉这里发生的一切,然后好好生活,好好画画。他的嘴角不自禁的上扬。
其实他是个生个非常清秀的少年。只是这乱乱的头发和长胡须看上去有些破罐破摔的颓废。
笔刷沾满火焰一样的色彩在纸上铺展开来。一朵两朵,他画的非常的细心。虽然是远景,可是葵花的花瓣尖端的色彩还是上扬的,那样的花朵奔放而热情。
没过多久,一些稀疏的谩骂声就渐渐从远处传来。声音越来越大。哭喊声,谩骂声,肢体厮打的声音……安宁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杂乱的声音。他讨厌任何的喧噪声。他回过头来。
那对男女在厮打着。女的不时的被打倒在地上,男人每次都是抡圆了胳膊打下去。
“操你妈的”安宁嘟囔了句脏话。心想。这酒鬼又打媳妇,要么喝死,要么就把媳妇打死好了,免得每天喝三次打三次。“什么玩意儿。妈的。”安宁转过身,将笔刷狠狠的按到色盘里。因为用力过猛,笔头沾满了色盘里的朱红色。他懊恼的在配好的黄色里使劲的研了几下,那些本来鲜艳的黄色已经变成橙黄。而此起彼伏的哭喊声让他心烦意乱。他又把那些褐色蘸过来。他烦躁的画着那些花朵。画面上的葵花如秋末时干枯了一样,颓败而腐朽。当满怀的热情被那些该死的回忆淹没,自我所感受的那种无法言说的压抑和孤独让人无法抵御。就如内心的自己是被不喜欢的那个自己打的满地找牙,那还有什么样的骨气可以站起来继续奋争。
这条路是从村后唯一一条通向其他村落的路。那女人踉踉跄跄的向这边走来。邻居们听到这大早上的吵架声也纷纷走上街头,可是没有一个人上去拉架。他们都干巴巴的看着这个酒鬼打这个女人。他们真的已经习惯了。槐树下的那位老头儿眯着眼睛,望着这一切就像看一场看了多遍直至厌烦的老电影。
他们之所以不上来拉架是因为南里发生过一起命案。
在几年前也有一个酒鬼经常打媳妇。那个酒鬼是一个货车司机,媳妇是一名老师,在镇上教书,与村里人相处的非常好。可是她的男人每天晚上出车回来都会酗酒,然后喝醉酒就打她,还会经常将她拉到街上打。他就像一个疯子一样,而她只是流着泪任他谩骂,推搡,虐打。有一夜里有位邻居实在看不过去,好心上去拉架,却被酒鬼用酒瓶爆了头,去医院后因失血过多救治无效,死了。后来那酒鬼就进了监狱,几年后死在了监狱,狱警说是因为突发心脏病,但是村子里有人传言是因为打架,被其他的犯人打死的。这样的人渣的死去留给人们的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谁会惋惜这种人呢。一年多以后他的媳妇也死了,自杀的。但是后来安宁有听爷爷说过,她的死可能是因为在学校被校长欺负了。都是传言罢了。人死了留给某些人的可能是无味的空缺,可能是庆幸,可能是无尽的痛楚。从那事之后村里人也很少管这种闲事儿了。出来瞧瞧,不过是邻里间出来一起谈说下而已。当事者已经成为了一种乏味的表演者。而围观的人不再是愤怒的观众。
当习惯了,不管光明还是黑暗,欢乐还是忧愁,都会令人麻木的。别人的故事在进行着,而自己的故事仍然需要自己去写。那么看完了那些表演不如就回家柴米油盐吧。谁管呢。
谁管呢!安宁想着愤怒的将笔刷水桶什么的都收拾下放到路的一边,免得被那酒鬼破坏。他的眼底燃着愤怒的火焰,那色彩如葵花。女的走几步,那酒鬼就跟上来揍,打倒在地,然后厮打着。男的那件印着某品牌猪饲料的淡黄衬衫已经被扯碎了,上面零星的划着血渍。女的穿的长裤和T恤也被扯烂了。脸上,背上,大腿上尽是淤青和划破的伤口。
两个人淫言秽语的谩骂着。就在安宁的跟前。身后那些村里人也一步步的赶着看。大人拉着孩子藏在身后,有些人还边吃着高粱的面饼。然后大家指手画脚着。
酒鬼抓着女人的头发用力的将女人摔出去,恰好碰在了安宁的画架上,画架画板哗啦啦的倒在了地上。安宁跑过去拿过画板。那副葵花的色彩没有干,此时已经沾满了泥土。上面还有一片血迹。那葵花看上去干枯而破败。他气愤到无以复加。他讨厌他的画上有那些脏脏的血的颜色。他愤怒着,索性扔掉了那画板,然后跑上去抱起画架就朝酒鬼甩过去。
“畜生。去死吧。”他愤怒的瞪着那个酒鬼。酒鬼打了个趔趄,然后站稳。被画架划过的肩膀上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渗出的血混着汗水在扯碎的衬衫上晕染出朵朵的红花。
“小杂种。操你妈的…你他妈的…管爷的闲事儿是吧?…你有种管你爹啊,他妈的,不还是…死了嘛!打劳改还牛逼…活该!…活该被揍死。” 酒鬼喘着粗气,丑恶的表情,映在安宁的瞳孔里。他讨厌别人提起他的家庭。而这只醉醺醺喋喋不休的畜生,却继续在他的伤口上洒下大把大把的盐。
“你娘…都被校长玩儿了,你管去啊,…妈逼的…来管老子?狗杂种…”安宁看着那酒鬼的淫笑,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狠狠的刺进自己的心脏。他的眼中就如那些盛开如火的葵花。酒鬼不断的重复着那些淫言秽语,不断地以一副丑恶的模样做出各种表情。他在心里想过,这只畜生可以骂他爹,可是他绝不允许任何人侮辱他娘。
安宁气愤的跑到那只旧书包里拿出一把铅笔。冲到酒鬼面前狠狠的捅了过去。酒鬼这才反应过来。可是那些铅笔已经透过胸前的肋骨,长短不一的刺了进去。安宁几乎可以听见每一只铅笔刺进去的声音。他听见那些笔芯在碰到肋骨时发出的断裂的声响。这就是生命断裂的声音吧。轻而脆。
酒鬼死了。胸口上插着一把黑色的铅笔,像一大柱香。
那女的爬到酒鬼的身边。又大声的哭起来。她已经哭了十几年了。
那些围观的群众却被这发生于几十秒之内的事情惊呆了,人群中的父母惊吓的捂着身旁孩子的眼睛。
“死了?” “真假啊,被捅死了?” “这孩子怎么还真捅上了啊……”槐树下的老头儿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来。他抽动着嘴角,眼睛里满是泪水。他提起那个马扎,转身离去。
“家门不幸啊……”
安宁看着酒鬼躺在了地上,看着血液汩汩的流出来。安宁呆了约十几秒,然后蹲下身子,右手在地面上来回划了几下,将那些血迹擦掉。他站起身将画架捡起来,架在路边。他用胳臂将那张画纸上的泥土擦去。然后拿出画笔继续涂抹着那张葵花。
这次的色彩好像更浓了一些。黄褐色的葵花杆,赭石色的葵花叶子和橙红色的葵花。那些上了明亮黄色的葵花不再明亮,掺杂了泥土的脏色。可是这又有什么不同呢?人生不就是如此。混乱着,发生着无法预料的事情,扰乱着你摒弃坏情绪的努力,侵蚀着你一再竭力保留的信仰。
他画完了那张葵花。他想起了娘。他记得十二岁那年的某天夜里,娘流着泪看着他吃过晚饭,看着他在昏暗的灯光下用水彩笔画完葵花,看着他在房间里睡熟,然后在外面的房间里悬梁自杀。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自杀。但是他知道那不再是因为爹,因为爹在那几年之前入狱了,后来死在了狱中。她已经足够的坚强了。死了倒也好。不用再承受这个世界给她的伤害。内心里,他从来没有怪过她。
警车是在下午日落的时候赶来南里的。落日的余晖洒满了葵花田。
他将所有的颜料都挤出来,涂抹在了那张画满葵花的画纸上。然后将画具都堆在院子的中央。点燃。火苗如这秋天的葵花一样。他亲手锁上了这个大门。锁还是凉的。这下可以将所有的一切锁在里面了。他想。如果他还能活着,他要去外面看看。然后好好生活,重新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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