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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石仅
那是一个光秃秃的春天,一切都还没来得及生长。我和妈妈挤在一辆充斥着塑料味的半旧面包车里,颠簸地拐过一个又一个由石头砌成的墙角,急促地停在一块青石板前。
驾驶座上的黑瘦男人走下车,愤愤地踢了那块青石板一下,才转过身来,打开车门,双手直直的伸向我。我赶紧从他的腋下钻了出去,闭着眼跳下车。睁开眼,是一个敞亮的小院。
成功落地的我猫着腰绕过面包车,跳出来:“老爷爷,我来了!”
早已被面包车尾气臭醒的老人一惊,身下的竹椅发出了一声奇异的怪叫。等他缓过神时,便笑,点着头说;"来了,来了,好,好,好......”还未等他“好”完,我紧接着说:“这是我的新家,我以后就住在这里了!”
“好,好,好......”
他总是这样,带着迟钝的惊喜,边点头边说好,似乎好的没有了尽头。
这个怪老头,没名也没姓,人们都叫他老兵。我曾经一度以为是他的父母希望他文武双全,便给他取名“斌”。小时候叫“小斌”,老了就叫“老斌”。当我把这个推敲严密的想法告诉老兵时,他却笑了
我只好气鼓鼓地跑开,跑到光秃秃的田埂上。老远就看到叼着破稻草的傻子,他像往常一样,穿的破破烂烂的,看到我来,就扭开屁股给我空出一小块黄土地。傻子说,老兵年轻的时候,脑子一热参了军。回来时没捞得半个头衔。村里人为了捉弄他,就喊他老兵,借此讽刺他一辈子都当不了将军。
我问傻子,那你觉得老兵傻吗。傻子狠狠地摇了摇头。
“怪不得别人说你傻。”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显现出高一等的神气,心里却狠狠地点头。
老兵才不傻,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会在蝉鸣纷扰而起的夏夜里,坐在树荫下给我和傻子讲那些烽火岁月。不怎么清楚的唇齿间,炮火轰鸣,硝烟弥漫。婆娑摇动的树影忽然就化作老兵手里泛着寒光的枪剑,愤怒地向敌人刺去,同黑暗猛烈地碰撞在一起,溅起滚烫的热血。
天很冷很冷的时候,小院里除了光秃秃的无花果树和蜷缩的猫,什么都没有。我有点不安,似乎什么都知道的傻子安慰我说,老兵不是再也不回来了,只是他的身体太差,得送到医院输营养液来熬过这个冬天。我想起老兵手臂和小腿上惊心动魄的疤痕,觉得有些道理。
于是,没有老兵的冬天,我就裹着大棉袄,和傻子坐在田埂上看星星。傻子把身子埋在旧棉被里,讲我因为上学而错过的故事。冬天的风像一头老怪兽,把傻子的嗓子扯得很干,夹带着几声咳嗽和空肚子的抗议。有时候傻子实在说不出话来,我就跟他讲学校里的事情。
“上学有什么好。”傻子红着脸,小声嘟囔一句。
“上学?上学自然是好的。”我学着妈妈的样子,摸摸傻子被脏兮兮的头发盖住的额头,好烫。“不读书,有什么出路。”
傻子翻了个身,把头缩进被子,轻轻地说:"像老兵一样,参军,做将军”
“老兵不是将军。”
“他是。”傻子的声音在被子里闷闷的。
“怪不得别人说你傻。”我照常讽刺了他一把。
眼前,月明荞麦花如雪,铁青着脸的山上高耸着一座信号塔,塔尖闪烁着美妙的光芒。那天,傻子兴冲冲地把老兵的军章拿给我看时,军章上的红星也闪烁着这种奇妙的光芒,令人着迷。
光秃秃的春天来了,老兵就回来了。令人不快的是,总有一些西装革履的人提着营养品出现在小院里。他们来的越来越频繁,这让我有一点不安,但是老兵没有说什么,他已经老了,整天陷在轮椅里。他说,将军也老了,再不见,就没机会了。
冬天来得很快,天地在一瞬间没了温度,清晨的晓雾攀着矮小的无花果树,缠到树梢还不肯罢休。在枝上闭眼歇息的乌鸦被田里传来的犬吠吓得扑棱棱飞了起来,惊得无花果树猛地颤了一下,苍老的树皮紧紧地缩在一起。一辆气派的轿车急促地停在了青石板面前。驾驶座上的白胖男人走下车,锃亮的皮鞋愤愤地踢了那块青石板一下,才转过身来,打开车门,一根骨节分明的拐杖颤颤从里面探出来。
老兵套着一件宽大的灰色翻毛外套——有几处磨损得简直不像话——胸前戴着那枚闪闪发亮的徽章,双腿上盖着一条厚厚的毛毯,坐着轮椅,从屋里转出来。转到车前时,另一位老人也从车中走了下来。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霎时无言......
老兵的手紧紧地抓着轮子,皮下的青筋粗粗地暴起。血涌上他苍老的脸。对面的老人紧紧地拄着拐杖,不住地颤抖。一次,两次,三次......老兵颤抖着想要站起来,又狠狠地跌回了轮椅。他像一头发怒的老公牛,红着眼睛,推开旁边想要帮忙的手。
终于,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右手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军礼。
“将军!”老兵的眼睛紧闭着,浑浊的泪水顺着他丑陋的老脸缓缓流下来。那一刻的痛苦,大概差点要了他的命。
乌鸦扑棱棱地飞回树上,老兵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轮椅发出了一声异常凄惨的怪叫。
慌乱的人把冷清的早晨踩得粉碎,老兵跟将军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婆婆的头发在一夜之间全白了,面容枯槁。她把老兵的厚衣服收拾好,装了一包袱塞给傻子。傻子特别安静,什么都没说,默默地用脏乎乎的手把婆婆月牙青印上的泪水擦干。婆婆小心翼翼地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铁质月饼盒,放到我手上,说:“你好好保管。等老兵回来了,再还给他。”
打开盒子,黄色的劣质绸布上,躺着一枚明晃晃的军章。我没有哭,死亡对我来说太难理解了,我只能感觉什么冰凉的东西在我心里升起,升起,并要溢出。
后来,在一个无风,无星星,也无犬吠的夜晚,我告诉傻子,我要离开这里去很远的地方读书了。傻子没有像以前一样嘟囔读书有什么用,而是沉默地嚼着嘴里的稻草。过了很久,吐掉稻草,转头问我,能不能把军章送给他。
我想要摇头,却狠狠地点了点头。
傻子紧紧攥着军章,手心被徽角硌得发红。我看着傻子的侧脸埋没在月光里,有那么一刻,真像老兵。
很多年以后,我终于在光秃秃的春天回来了,青石板还在那里招人骂。听说,傻子不是傻子了,他有了名字,叫陈爱国,理着清爽硬气的寸头,身着一身赶紧利落的军绿。听说,年纪轻轻,头衔已经与将军相差无几。听说,清明,淋着雨给老兵上了三炷香,行了一个漂亮的军礼。
邻居拿给我一个爬满铁锈的月饼盒,里面有一封信,纸很大,上面只有龙飞凤舞的一句话:老兵有名字,叫陈爱国——署名是“傻子”。过去的种种,穿过时间的洪流,一下子涌到我面前。不禁有些感慨,拍照,发朋友圈。
小院墙上的夕阳缓缓地落下,又像朝阳在热血中升起。
手机震动了一下,拿起来一看,有人评论。
——“军衔是,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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