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11点左右,攸然拿着一本病历来到医院二楼内科诊区,楼梯处的告示牌上多出一张A4纸,上面明晃晃的写着“医药代表禁止进入诊疗区域”几个大字,她瞥了一眼撇撇嘴径自走到长凳上坐下,然后掏出电话看向对面诊室小声说:“主任,我到了”,然后就是嗯嗯地答应着。她今天约了内科的刘主任,她代理的一款中草药进入这家医院已经两年多时间了,量走得不错。刘主任是一个油腻的中年男人,攸然不喜欢甚至有些讨厌他,但当初药能够进入这家医院多亏了他,所以她每隔几天就会过来和刘主任套套近乎,尽管她每次都能从刘主任的言谈中嗅出这个中年男人的暧昧味道,但是她还得在他面前佯装崇拜的表情和用言语去迎合。自从“医药国17条”公布以来,“风声”比较紧,她也有一阵子没敢来了。这次是刘主任亲自打电话让她来,说是要和她好好聊聊后面继续合作的事情。
攸然结束了她那段莫明其妙的婚姻后,茫然了好长一段时间,靠前夫每个月给儿子的4000元抚养费生活,她感觉特别窝囊和没有尊严。后来听说做医药代表挺能挣钱,就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了一个在医药圈混得不错的姐妹,给她做助理,用了差不多5年的时间,摸出了一些门道后,自己出来单干,又摸爬滚打了几年,终于手头掌握了4、5家医院资源,每个月固定收入也突破了5位数。没曾想,好日子没过两年,国17条出来后,刘主任和其他几个关系比较好的医生都让少去或者别去医院找他们。她的月收入也直线下滑,她有段时间差点就放弃了。但一想到还在读中学的儿子,还有前两年才在河北订下的那套月供房,她还是选择坚持下来。但她心里总是没有多少安全感,常担心哪一天,她的这条路就会被堵死,只得坚持的同时另寻出路。
初恋
攸然是90年代中期的北漂妹,老家是江西的一个小县城,她家是做砖瓦加工的个体户,80年代早期就是当地响当当的万元户了。她是家中的长女,有着江南女子的婉约气质,因为富足的生活,又平添了豪爽大气的性格,学生时代一直是比较受欢迎的角色,特别是到了高中,深受男同学的追捧,攸然却一个都不放在心上,直到华立的出现。
80年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改革开放,中国社会更加多元化、开放化,新旧观念在不断冲突中交锋。攸然天性活泼,思想前卫,很有一种敢爱敢恨、我行我素的作派。她起初对华立是没有什么感觉的,华立是高考落榜后插班到攸然他们班上。当他白衬衣,绿军裤的装扮在讲台上作自我介绍时,攸然除了对他的这幅装逼的军人装扮感觉好笑外,还注意到这个男孩子的眼睛好象和别人的不同,看起来有些怪怪的。她没有想到,自己和这个男孩日后居然会有一段刻骨铭心的交集。
高三的日子是紧张而枯燥的,每天是忙不完的复习和模拟考。攸然几乎忘记了那位与众不同插班生。那天,上课铃声响起,同学们鱼贯进入教室,华立经过攸然的座位时,突然扔给她一张纸条,攸然抬眼看过去,华立已经若无其事般走向自己的座位。攸然展开纸条,“华立同志,无话可说,吹!徐莉”,攸然疑惑地转头看了一下华立,正好华立也看向她,嘴角露出一丝坏笑,攸然这才发现原来他的眼睛是有点对视,但并不难看,反而平添了一种与众不同痞痞的气质。攸然不明白他的意思,整堂课都在走神。后来的几天,攸然都特别留意起华立来,还是白衬衣,绿军裤,脚上穿着绿色的回力球鞋,后面总跟着两三个同学,学校食堂打饭的时候大呼小叫的从不排队,很有些大哥的作派。可能是因为武侠和言情小说看多了,攸然居然被这样的华立吸引了。华立扔过纸条后就再也没有找过攸然。攸然自认这或许就是一场恶作剧,于是慢慢放下这件事。
攸然有一本手抄本,里面摘抄了很多自己喜欢的文章段落和诗词,平时的时候一直是和书本一起放在课桌的抽屉里,她空暇的时候会拿出来翻看,给自己补充一点心灵鸡汤,亦或许是为了增添一些文艺细胞。有一次,她翻着自己的手抄本,突然看到其中的一张空白页上写着: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字迹潦草刚劲,似乎在对她诉说一种情怀,她瞬间被击中了,一种懵懂的感情由然而起。不知道为什么,她很确定这是华立留下的。
终于,攸然忍不住了,在一次晚自习的时候也扔了一张纸条给华立:十分钟后,操场见。那是一个夏末秋初的晴朗夜晚,月色很好。当攸然远远看着华立走向自己的时候就确定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大男孩。从此,校园多了一对偷偷摸摸谈恋爱的小情侣。
高考前期,同学们都在为高考作最后冲刺,攸然却发现自己己怀孕了。那个时候,未婚先孕本就是一种大逆不道的行为,更何况还是学生。当时她也害怕,但是她没有慌乱,瞒着家人,找到她最要好的同学,想通过同学妈妈的关系,帮助她在另外一个县的医院做人流。同学比她还慌乱,害怕家人骂自己交友不慎,就推说不知道怎么向自己的妈妈开口。攸然再三请求,最后同学终于鼓起勇气让妈妈帮忙。当时的社会对未婚先孕很有成见,并且正规医院人流需要很繁琐的手续,在没有任何家人的陪同,同学的妈妈不愿意承担风险拒绝了并告诫自己的女儿少和这种行为不检点的女孩交往。攸然没有办法,华立也无计可施。最后不得不惊扰家人,在家人的安排下,在一家乡镇小医院做了人流。之后,攸然再也没有出现在校园,就止中断了学业。据传,当时攸然的父亲找到了学校,要求校方负责,双方最后以息事宁人的办法私下解决了这件事,只是作为补习生的华立被学校勒令离校,被迫放弃了再次高考的机会,在家人的安排下离开了家乡。攸然的这段飞蛾扑火般的感情最终无疾而终了。
结婚
攸然离开学校后,就在家里的砖瓦厂帮忙打理生意,那段感情对于攸然来说象一根耻辱柱压得攸然透不过气来,她感觉自己就是在行尸走肉。95年,父辈们的分家导致家里的生意大不如前,已经25岁的攸然不顾家人的反对,执意要离开让她的生活有些窒息的县城,揣着一纸花钱补办的高中毕业证,只身来到北京。她进过工厂,摆过地摊,做过发廊妹,当过商场导购员,收入仅够自己在北京的日常,生活过得很是潦倒。她过得很艰难,但是从来没有起过要回家的念头。后来,她常说,只有在北京,她才能够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才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才能够偶尔有梦想,哪怕这个梦或许永远不能成为现实。攸然的梦想是有朝一日成为真正的北京人。
到北京的第五个年头,攸然的朋友说想给她介绍一个男朋友,北京人。攸然想着自己这么孤身一人在北京闯荡,如果能有一个男人依靠或许或以轻松一些,也可以让自己漂泊多的心有些着落。于是便答应下来。
程飞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30出头,在北京的一家国企工作,父亲早逝,跟随母亲住在单位的一套两居式里,母亲名下有一套两居室让给他大姐一家三口住着。攸然跟他见面后,感觉这个男人似乎有些心事重重,并且不是太热情,但是还算礼貌。攸然很犹豫是否要交往下去,但是朋友一再撮合,攸然自己也觉得这个男人没什么大毛病,如果能够嫁给他,那过些年自己的北京户口说不定也顺理成章地可以办下来。想着这些,攸然便认真地和程飞交往起来。
不咸不淡地交往了两个月后,程飞提出结婚,理由是母亲年龄大了,一直盼着他结婚生孩子。攸然想着自己本来也是奔着结婚的目的交往的,于是就应承了下来。程飞说自己不喜欢张扬,婚礼想办得低调一些。攸然本来也不是一个仪式感重的人,婚礼对于她这个有不堪历史的人来说,还是低调点好。但不知为什么,听着程飞说这些的时候,尽管心里还是很别扭,却爽快地同意了。
和程飞领了结婚证后,攸然便搬进了程飞的两居室。他们没有举办婚礼,攸然只是把父母和弟弟妹妹请到北京和程飞的母亲、姐姐一家人一起吃了个饭。婚后的日子平淡如水,攸然的婆婆搬回去和程飞的姐姐住,她和程飞过起了两个人的日子,她对自己的老公也挑不出什么不好,就是感觉不到温度。攸然怀孕后,就在程飞的建议下辞工,做起了全职太太,攸然以为她可以把这种相夫教子的生活过下去,但是程飞很快开始不正常,每天很晚回家,还经常夜不归宿,问起来就说工不作忙,怕晚回来打扰她休息,就回母亲家住了。攸然心里有些疑问,但却不想深究,她自己照顾着自己,偶尔会去婆婆家和她聊聊家长。后来,儿子出世,她便全身心都放在了儿子身上,对于程飞旅客般地出入家中早已习以为常。
离婚
虽然日子过得索然寡味,攸然几乎肯定程飞外面有人,但是为了儿子,还有自己的面子,她不愿意破坏看似完整的家。对于程飞,她基本上可以做到不闻不问,任他找各种借口在外流连。她本以为日子可以相安无事地过下去,到程飞满45周岁,正好他们结婚也超过10年了,这样,按政策,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拿到北京户口成为北京人。
事情往往不会按自己的预期发展。儿子三岁的那年,程飞被任命为公司下属酒店的副总经理,他给攸然办了一张酒店的会员储值卡,攸然平时闲,有事没事就会带儿子过去吃上一顿。这也是攸然唯一能够了解到程飞的一个窗口,程飞倒也不避讳和同事介绍攸然和儿子,攸然爽朗的个性让程飞酒店的同事也很是喜欢。那天,她如常带儿子去酒店用晚餐,进门的时候,迎面而来的大堂经理还是一如既往热情地的打着招呼,但是表情明显有些异样,攸然奇怪地问怎么了,大堂经理的眼睛瞥了眼左侧,她随着他的眼睛看过去,竟看见程飞正给一个小女孩擦嘴,满眼的宠溺,旁边一个女人微笑地看着他们,俨然一家三口的模样。攸然拽紧了儿子的小手,俯身说:“宝贝,妈妈带你去吃麦当劳,好不好?”儿子一听说要去麦当劳,拉着妈妈就往外走。攸然在大堂经理注视下离开了,她不敢回头,怕看到大堂经理和服务生怜悯的目光。
程飞又三天没有回家了,攸然也没有打他电话,脑海里一直回放着酒店里那个温馨的画面。那个小女孩明显比自己的儿子要大一些,难道是程飞婚前的孩子?那个女人一看就是生活过得很不错的幸福女人,难道是程飞傍上了离异富婆?如果那个孩子是程飞和那个女人的孩子,为什么他要和自己结婚?如果是因为没有感情两个人分手了,为什么那个女人那般平和幸福的享受他们的时光?攸然虽然确定自己并不爱程飞,程飞也不爱自己,但是想到他可能欺骗了自己,还是感觉到一种锥心的痛。毕竟她骨子里还是想要维系这段婚姻,就算没有爱也想走下去。攸然打算不去追究,平静地把日子过下去。
程飞越发肆无忌惮地不回家了,从最长的二三天,到整整一周,甚至半个月。攸然有时看他长时间不露面,就打电话让他回来陪陪儿子。程飞每次都是下午回来陪攸然和儿子吃完晚饭后就借口单位有事走了。攸然都记不清楚他们上一次过夫妻生活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攸然不吵不闹,似乎打算就这么和程飞耗着,只要程飞不提离婚,她就有可能混到户口可以随迁的那一天。
又过去三年,儿子上小学了。终于有一天,程飞让攸然在家等他,他有事商量。她一下就预感到他是要和自己谈离婚的事。果真,程飞见到她,开门见山就说要离婚,并承认自己不负责任,有了外遇。攸然问他什么时候的事,他说这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两个早已经没有感情和夫妻之实。攸然心里一阵悲凉,问能不能等到她可以办户口随迁后再离。程飞说不行,并告诉攸然说他已经提交了辞职报告,一旦批准,他们现在的房子也会被公司收回去。到时候,他会安排好攸然和儿子的住处,让她放心。“他妈的,都要把我扫地出门了,还说这种漂亮话,真当我傻子呀,死去吧”,攸然心里狠狠地骂着,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说自己会好好考虑。程飞说希望尽快,因为自己很快就要离开北京了。
攸然没想到那么快就答应了程飞的离婚要求,或许是因为自己潜意识里再就不想过这种冷冰冰的生活。因为攸然是家庭主妇,没有收入,程飞的名下也没有什么固定资产,所以最后协议儿子抚养权归程飞所有,每个月承担4000元生活费,由攸然代为抚养;程飞必须安排攸然母子的住处,费用由程飞承担。
从民证局也来,攸然拿着离婚证问程飞:“现在你是不是可以和我说实话了,你是不是和我结婚之前就有一个女儿?”
程飞犹豫了一下说:“是的,对不起!我和她其实一直很相爱,只因为是女儿,所以没有结婚。你知道,我们家三代单传,我一定要有儿子的。”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外地人,好结好离。如果你生的是女儿,我们早就离了。”
“你真是人渣!”
攸然没有想到原来自己的婚姻从头到尾都是场阴谋,自己本来想要利用婚姻来获取自己北京人的身份,没想到却成了别人的生子工具。现在别人的目的达到了,而自己到头来还是没能够摆脱小县城女人的身份,还多了一重单亲妈妈的身份。未来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闲赋在家8年之久攸然自己想想都害怕。
重生
拿了离婚证后的两个月之后,攸然带着儿子搬进了一个20几平的单身公寓。程飞还算守信,一次性交了一年的房租,每个月4000元的抚养费也会如期存进攸然的卡里。攸然每日木然机械地照顾着儿子,看着这窄小而凌乱的小家,心里就莫名地烦躁和恐惧。有时候看着儿子小小的身影,就忍不住流泪。这样失了心智般迷迷登登地过了大半年,她在深圳自己创业的发小丽到北京出差之前,辗转联系到了她,问有没有时间见个面。攸然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糟糕的处境,心里抗拒着不和发小见面,另一方面,又渴望有个可以倾听的人。终于,她还是答应和发小见面。
那天午后,在名曲咖啡的靠窗的卡座,冬日的阳光隔着起玻璃,透过细纱帘透进来,温暖地照在攸然的身上。对面的发小有些陌生地打量着攸然:她面带倦容,眼光涣散空洞,完全看不到少年时期意气风华的骄傲。
“这么多年,攸然,你过得好不好?”发小问道。
面对小时候亲如姐妹的发小,突然就有了一种想说的冲动。她喋喋不休地说着,肆无忌惮地流着泪,仿佛要把结婚几年的压抑在心头的发了霉的情绪全部暴晒在光天化日之下。
“丽,你说,我过得是什么日子?”攸然接过丽替过的纸巾擦了擦眼睛,长吐了一口,问道。
“成长需要付出代价!攸然,勇敢一些,我相信你一定会遇见更好的自己!”丽也不知道这种宽慰人的话能不能给到攸然力量。于是,又说了一些身边励志的故事说给攸然,她安静地听着,偶尔眼里有释放一丝亮光,丽知道攸然有在认真听。分别的时候,丽抱着攸然说:亲爱的,你一定要好好的!
攸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够象丽故事里的那些女人一样可以活得那般精彩,但是她知道不能够一直蜗居在那个小屋守着儿子过一辈子,她要工作,她要活出有尊严的自己。她把手机里能打电话的朋友挨个打了个遍,和他们约见面,让他们帮忙介绍工作。终于,她得到了一份工作,给一个在医药行业混得还算不错的女医药代当助理,虽然只是个跑腿的活,但攸然很珍惜,做了将近5年时间。后来,又自己接了一个中药,自己单干了。
攸然儿子读初中那年,她搬离了程飞给她和儿子租的小房,在儿子学校附近自己花钱租了一个一居室,并在河北廊坊月供了一套两居室。签下购房合同的那天,她给丽打电话说她现在的自己要比刚离婚,甚至在婚时候的自己都要好很多,也相信未来一定会遇见那个更好的自己。
“没想到离开那个王八蛋,我还能够活得开心。”丽听攸然这么说,感觉到少年时候的攸然又回来了。
结语:
攸然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初没有遇见华立,是不是自己也和丽一样大学毕业;如果自己没来北京,会不会在老家的小镇过上安逸稳当的日子;如果没有和程飞结婚,是不是早就离开北京;如果没有离婚,是不是会继续过着那种自欺欺人的生活。生活没有如果,谁知道呢!或许所有的遇见都是上帝最好的安排,攸然已经学会坦然面对和接受。
在一个朋友的举荐下,攸然已经拿下了一个线上产品的北京总代,准备参加完公司上海的全能培训后,投入到新的“战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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