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葬

送葬

01

今天是我第三天没去上学，原本昨天是要期末考试的，妈妈说这次她已经给老师说好，我不用参加考试了。

我想考试，因为在期中的时候，土豆只比我多考了一分半，就拿到了第一，这半年我很努力，觉得自己肯定能超过他。

从前天早上开始，我们家就人来人往。那天天还不亮，我就被院子里的说话声和搬东西的嘭嘭声弄醒，看到有好些人把奶奶屋里的家具搬到了西屋，又在院子里搭起了帐篷。奶奶一夜之间好像老了许多，头发几乎全白了，背驼得更厉害，有人来问她什么，说了几遍她都听不清楚。

院子外面有人哭，我想出去看时，却见五六个人抬着一个玻璃箱走进院来，我的爸妈和叔婶姑姑们跟在后面哭嚎。玻璃箱里面很漂亮，有彩灯和鲜花，里面的大红被子里睡着爷爷。

爷爷死了，想到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爷爷了，我哇哇地大哭起来。奶奶过来搂住我，她的眼泪落在了我张着的嘴里。

爷爷得的是癌症晚期，因为病灶的位置不好没法做手术，所以医生让保守治疗。其实医生和家人都明白，每天输的液吃的药都没什么用，只是一个心理安慰。这些话，都是听父母私下说的。

而在爷爷面前，他们只说是个小毛病，就是身体里有炎症，用点药就好。可他们有一次拿回药忘了把药瓶上的标签撕下来，那天我看到爷爷戴着老花镜，仔仔细细地看上面的说明，看完后把药瓶放下，叹了一口气。

不断有亲戚来看望爷爷，他一直表现的健朗如初，和亲戚朋友们谈笑风生，就连到了去医院的前一天，每天呼吸困难，水米难进的日子里，他依然拍着已经干瘪的胸脯，和来探望他的亲戚说：我这身体能有啥病？小毛病，养几天就好了，甭挂着。

好像生病的是别人而不是他。

02

爷爷一直反对去医院，父母看他喘的厉害，好几次动员他去医院住上几天，他黑着脸瞪着眼梗着脖子就是不去：“连我害的啥病都弄不明白的医院，我去那儿干啥？不去！”

那天爷爷几次喘不过气来，奶奶命令他必须去医院，他这才极不情愿地垂了头，被奶奶和父母挟持着上了车，老老实实地被摁倒医院的病床上。

那天到了医院的爷爷兴致很高，和同病房的人说笑着，并说自己没有啥毛病，都是奶奶这个老慈禧非要让他去医院，不听话不行啊！

奶奶的白眼还没有送过去，爷爷赶紧赔上了不是，惹得一房人哈哈大笑。

中午父亲给他买了一屉包子，自己吃了个精光，又喝了一盒奶。饭后撵着孩子们回去上班，说你们也都看见了，我能吃能睡，啥事没有，你们都忙自己的去，留你妈在这儿就行。

晚饭是奶奶在家做好给他送去的，一块馒头，一小碟青菜，一碗皮蛋瘦肉粥，爷爷又吃的一点不剩。

那天晚上爷爷是不要别人陪床的，让奶奶和刚刚赶去的父亲和叔叔回家，说自己一个人完全可以。最后拗不过奶奶，才让叔叔留在那里。

第二天凌晨三点多，叔叔在医院给家里打电话，说爷爷一口气没上来，在医院过世了。

这个经过是一批批来家吊唁的人去里屋看望奶奶，奶奶像祥林嫂一样一遍一遍说给他们听的。最初奶奶边说边掉泪，后来就像背诵课文，事情的经过也越来越简略，眼泪是不再掉了。

只不过说到自己的懊悔之处，还是神情黯然，追悔不及：我要是知道他走的这么快，那天晚上打死我也不会回家的，总以为那天他精神那么好，吃得下睡得着，不会有事的，可谁知……

03

家里每天都来很多人，连在外地每年只能见一次面的两个姑姑家的表哥表姐也来了。他们没哭，神情漠然，每天窝在沙发里刷手机，吃饭时不是这个不吃就是那个不喜欢，搞得奶奶经常派堂哥出去买这买那。

出殡这天上午，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家里快要盛不下，被引到邻居家去坐。院中灵棚下的孝子贤孙们，听到大门外的鼓一响，就嚎啕几声，待来人鞠躬礼毕，男人们身子一转，膝盖离地改为坐相，和平时没时间联系的堂哥叔伯聊着近况；女人们在后面围着棺木，互相打探着衣服的价格，评论着鞋子的质地，相互传授着各自的购物经验和在哪儿能买到价廉物美的物品，叽叽喳喳还没说完，听到鼓声赶紧哭几声，哭完后又接上上一个话题。

奶奶的屋里这一波人没走又进去一波，有奶奶的姐妹朋友，有在外地多年没见面的娘家侄子和外甥，有婆家的诸多亲戚朋友，很多陌生的面孔出出进进，我每次去看奶奶，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在屋里的亲戚朋友都笑容满面，喊着对方的小名，端详着被无法抗拒的岁月摧残后的面容，回想着那个曾经的小帅哥大美女，不觉感叹岁月无情。

这时奶奶正说着那个花白头发外甥小时候的趣事，满屋子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这个话题引起了诸多的回忆，笑声一阵接着一阵。

仿佛来的这些人不是来参加葬礼，而是来参加一个期盼已久的聚会，就连奶奶也没有了失去亲人的悲痛，笑得满脸皱纹都挤到了一起。

我无法理解大人们的世界，爷爷死了，他们好像已经忘了爷爷死了这件事，现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出死了亲人的悲痛，可爷爷的骨灰就在灵堂下的棺材里，他们怎么现在就忘了呢？

记得我以前做梦，梦到爷爷死了，我在梦中就把自己哭醒。明明知道那只是梦，有好几天想起来还掉眼泪，觉得失去亲人是一件不能接受的事。

终于哀乐响了起来，出殡的时间到了。院里院外又哭声一片，我偷偷看看奶奶，她的眼睛又红了。

家里重又恢复了平静，从墓地回来的家人该走的走，该留的留，都做着自己的计划，打算着自己要做和该做的事。

院子里的月季依旧盛开着，菜地几天没有浇水，地皮有些开裂，但青菜依然翠绿，黄色的枣花落满一地，蜜蜂在树上嗡嗡地忙碌着。

但以后，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我再也见不到爷爷坐在那儿，见我背着书包进门把我搂在怀里了，也不会把好吃的举过头顶，逼着我大声喊“好爷爷”了。

想到这，我又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