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3年5月,风干物燥,非典肆虐。二舅妈给我母亲打电话,说姥姥在家,念叨你们怎么还不来。
母亲上次去看姥姥是半个月前,带了饺子和排骨。当时姥姥还问,该先吃哪样儿,母亲就说饺子趁热先吃,排骨炒一下,下顿再吃。姥姥这才动了筷,动筷前照例闭目祷告,感谢神的大能。
想来带去的饺子和排骨都应该吃完了,母亲让父亲去买两斤鲫鱼,再添上黄豆和干辣椒,按满人的法子炖了,这是姥姥最爱吃的。父亲就戴上口罩,骑自行车去了菜市场。
那天路上风很大,卷起漫天黄色,不知是尘土还是病毒。市场里只有谭老歪家卖鲫鱼,一大早打的,本指望趁鲜卖个好价,却因他忘戴口罩,无人敢买。天色已将近黄昏,鱼早就不鲜了,在盐水里吐着沫子,父亲还犹豫着,谭老歪就恼了,说两条破X鱼,要买就买,不买就滚,一个老爷们儿咋恁磨叽。
前段时间,因为一场不合时宜的风寒,父亲刚被单位拉到林场隔离一个礼拜,心里正郁闷,就回了几句。谭老歪更怒了,两人很快动起手来。卖鱼不比杀猪,谭老歪没有像样的家伙,只有一把刮鱼鳞的铁挠子,抄在手里没头没脑地抡了起来,父亲忙伸臂去挡,胳膊就挂了彩。菜市场本来就被非典折腾得半死不活,这下像炸了锅,买菜和卖菜的都挤过来看。
特殊时期,县里明令禁止闲杂人员在公共场所汇聚往来,当下就冒出几个穿制服戴口罩的,散开看热闹的,拉开动手的,一番唇舌,公了兼私了,谭老歪被罚了款,父亲推着自行车,摸黑回了家。
家门没锁牢,母亲不在,写字台上留了张条:“我妈不行了,速来。”父亲看着就冲了出去。
那年,我在省城读大学,因为非典,一直被封在学校。这些事情,全是父亲母亲每天跟我在电话里絮叨的。
那天,父亲是和120前后脚赶到二舅家的。120的大夫上来就给昏迷中的姥姥量血压,220,最高值。大夫的声音有点耳熟,摘下口罩,父亲才认出是人民医院的高副主任。
“高主任,我岳母还行么?”
“马上就不行了,赶紧上车吧!”
姥姥个子小,没多少分量,可父亲母亲、二舅二舅妈四双手,硬是觉得不够用。 去医院做了CT,脑干出血100cc,父亲又问高副主任:“我老岳母今年75了,还有希望么?”
“75,100cc,绝对极限。保守治疗吧。”
到了急救室,开了几种注射剂,打下去血压降了点,可很快又升了回来,只好再打,就这么反复折腾了两天两夜。
县里县外的亲戚朋友全来了,都戴着口罩。唯有一人没戴,是姥姥在教会的姊妹,和姥姥一样都是满人,满姓马佳,县里人不管这个,平时都叫她“老马太太”。
老马太太对母亲说:“我跟教会的人都在给她祷告呢。”
姥姥信教多年,母亲只当是她个人爱好,从没放在心上,此时更是听不进去。她两夜没合眼,一直盯着姥姥打的氧气瓶,开始冒泡很大,后来就越发小了。
“也甭怪我说,你妈妈估计是要归天家了,装老衣服拿没拿来?”老马太太寡居多年,以哭丧为营生,哭过的死人比医院救过来的活人还多,所以她这话虽不吉利,却有分量。
这边的习俗是人走之前穿四层新衣服:紧里层是单的内衣,第二层是棉衣,第三层是外衣,第四层是大衣,再套一双绣花鞋。虽是五月,母亲还是给姥姥穿了,既是守俗,也是想冲一冲:说不定多穿上几套衣服,死神也就望而却步了。
母亲在电话里给我说,她上次拿饺子排骨去看姥姥,临走时小声对父亲说了句“咱们先走吧”,姥姥平时耳背,那次却听清了,跟到大门口,一直挥手,嘴里还念叨:“你们可得再来啊。”那眼神像依恋父母的孩子。母亲走了很远回头看,姥姥还在挥手,当时母亲就觉得奇怪。
二舅妈也说姥姥那阵很反常,偷吃小孩儿的零嘴,还说她要是走,就是急走,走完就回天家。没过几天,姥姥还真的去了街里,看她的姊妹老马太太。
母亲的描述让我眼前立刻浮现出姥姥倚门招手的模样。抗战时,姥姥被炸掉一只胳膊,姥爷过世早,她用一只胳膊带大了七个孩子。父亲说过很多次,他这辈子唯一佩服的人就是我姥姥,说她一生刚强,一只手带那么多孩子也不求人,每次村委来检查卫生,姥姥家比好多两只手的人家还要干净。母亲说,那几天大家都说,老太太活着时刚烈,性急,走时也刚烈,也性急。
“不说了,你姥走了,再也回不来了。”母亲在电话里听起来很疲惫。我放下学校宿舍的电话,脑子里面却是另一幅场景。
姥姥生前戴假牙,总是泡在一杯盐水里清洗,我和表弟常把她的假牙偷偷藏起来,她就装模作样找,边找边笑。她摘掉假牙笑和戴着假牙笑很不一样。不知是关于姥姥的哪一种笑,让我放声大哭。
2
亲戚里有位四舅姥姥,家住农场,多年不相往来,一进重病房,口罩也不摘,拍腿就嚎:“弟妹啊,你家儿女不孝,心急火燎给你穿死人衣服啦!”
这套一哭二闹三上吊让母亲和舅舅们目瞪口呆,医生护士倒是见怪不怪,见她用拐杖戳氧气瓶,方上去劝阻。四舅姥姥干脆坐地撒泼,从农场跟过来的三姑六丈也一拥而上。
伴着这鸡飞狗跳,姥姥的脉搏终于停息了。
亲戚们七嘴八舌,却没人给拿主意。四舅姥姥一口咬定是医院害的人命,扬言要告。唯有不戴口罩的老马太太不动声色,劝母亲和舅舅抓紧准备后事。
姥姥的遗体被抬入殓房时,另一家的一位逝者正被一大群家属子女团团围着,殓房里有烧纸的、有放炮的,还弄来几只大公鸡,被炮仗吓得满地乱蹿到处掉鸡屎。众人正慌乱着,老马太太走到当中,朗声哭唱了起来。我是见过老马太太的,身材高大,腰板直,中气又足,再加多年职业经验,当真是厚积薄发哀而不伤。从没几个人知道的小调一路哭到“常回家看看”、“离开你我可怎么过”这几句,人群才终于安静了。
母亲忽然反应过来:原来除了送姥姥最后一程,这位老姊妹也是顺便来做趟自己的业务。
正有点心寒,老马太太就收钱收工了,过来跟母亲笑说这是小哭,只算热身,过两天出殡才是大哭,得带上俩徒弟。母亲没搭话,皱着眉看着姥姥的遗体——乱了这些天,别说哭了,她连话都不想说。
“老姊妹归天家,这是好事儿。”老马太太低声劝母亲:“我找几个姊妹过来,都是跟你妈妈要好的,一起祷告感谢主,那帮不信神的才要连哭带闹的呢。”
姥姥生前提过,她身后的事要按教会规矩办,家里只道是老太太胡说八道,没人当真。不想真到了生离死别这天,她最要好的姊妹又旧事重提,母亲和舅舅们一商量,便同意了。老马太太当下甩开大步,没多久就带着几个教会的姊妹回来,一个个穿白衣戴白花,也不戴口罩,手拉手围在姥姥跟前祷告:
“亲爱的主耶稣,这里为我们的老姊妹献上祷告,感谢你终息她此生的奔波劳苦,赐给她永世的喜乐平安,也求你安慰她的家人,抚平他们心中的忧伤,让他们理解她是被接到了天家……”
祷告完又唱赞美诗,殓房内外挤了不少人看热闹,县里认识老马太太的人不少,但谁也不知道她这次唱的又是哪一路的丧歌,不哭,还不收钱。
老姊妹们边唱边笑,众人也渐渐散了,舅舅们继续和各路亲戚周旋。
活人都走了,殓房只剩下沉默,母亲这才终于哭了出来。父亲不劝,亦不拦,找了把笤帚,扫着地上的鸡毛和烧纸的黑灰。
3
姥姥还有几个子女在外地。比如山东的大舅,刚做完直肠癌手术,姥姥的丧事没敢告诉他。北京的大姨,糖尿病很严重,腿肿,眼睛都看不清了,也没法儿让她知道——急救那几天大姨的长途电话来得频,问母亲怎么往谁家打电话都找不着人,还说咱妈要是出事了,一定要告诉她。
“告诉你大舅大姨又有什么用呢?”母亲在电话里对我感叹,“你姥说走就走,徒增悲伤啊。”
县城里只有一处火葬场,却有几十家能办红白喜事的酒楼,姥姥的葬礼该怎么办,一个个沾亲带故的全都瞪着眼瞅着,却没一个站出来帮忙的。四舅姥姥直接住在县招待所,放了狠话:“后事不体面点儿,就死在弟妹家门口!”
县里的几个舅舅,之前有工作的都下了岗,没工作的连社会关系也没有。姥姥后事的担子,全落在父母的身上——更准确说是父亲的身上——因为母亲刚和单位解除了劳动合同,过去的同事一听有白事要随份子,在街里碰着,都愣装没看见。
父亲那边情况也不妙,他刚被隔离过,又因为看护姥姥好几天没上班,再回到单位,大家的眼光全有些异样。
领导把父亲叫到办公室。父亲心头一热,以为是组织要关心关心,领导却问:“你前几天跑哪儿去了?”
“我岳母病危,去医院抢救了。”
“哪家医院?”
“人民医院。”
“哦,人民医院。”领导像码扑克牌那样码着桌上的文件,“这两天又高烧好几个,你这样进进出出的,万一感染上这个病那个毒的,影响不太好吧。”
“我岳母去世了!”
“将心比心,我也是为咱单位全体职工负责。”
父亲大怒,直接回了家。母亲问怎么样。他说狗屁单位没啥希望。
“这要是哪个领导家死人了,甭说非典,就是飞机往下扔炸弹,那些溜须拍马的也早把大街挤破了!”父亲事后跟我说。
他手臂的伤一直没好,穿衣脱衣都需母亲照顾,别扭、窝火、憋屈,这才突然明白姥姥为什么一生都是一副暴脾气了:不是因为满人,也不是因为家境,更不是因为不认字,就是一辈子只有这一只手。
母亲却说,姥姥过去脾气是暴,但后来跟老马太太信了教,就越信越温柔了。每次拿好吃的去看她,嘴里都嘀嘀咕咕,说感谢神的大能。母亲听着好笑,问:吃的是我给你带的,为啥感谢神呢?姥姥也笑,说:感谢神赐给我这么孝顺的姑娘。
姥姥的遗像刚从照相馆洗出来,摆在家里的写字台上,黑白照里姥姥的微笑和生前一样。就此生死两隔,母亲看着遗像,不禁悲从中来,又大哭了一场。
父亲不知怎样才能把丧事这关过了,没法直视姥姥的目光,长叹一声,抬手就把遗像翻了过去。
4
老马太太又找上门来,说不如用教会的法子给姥姥办丧事,不放炮,不哭嚎,不摆车队,不大吃大喝,不讲排场,不需招待,只戴白花,只唱赞美诗,平安喜乐地送老姊妹归天家。
母亲还是犹豫,转念又想起二舅妈说,姥姥脑溢血发病前几天,总唠叨说自己要走了,要回天家了,得找老马太太跟教会姊妹们告告别。二舅妈只当是说笑,可姥姥还真一气走了四五里路,跟老马太太要了七本黑皮子圣经,装花布口袋里,一只手拎了回来,然后在每本圣经里夹一千块钱,说要留给七个子女。
母亲翻开姥姥遗像,老马太太伸手摸着,又哭又笑。哭的是那几天接了趟活儿,没能跟姥姥再唠一回体己嗑儿。笑的是过去劝姥姥信主,别提费了多少唇舌。
“当初教会有人看不上我,带上你妈妈,也是给我壮声势。她不识字儿,那么多年手把手教她祷告,最后信得比谁都好,每回奉献都掏钱,还一只手蒸黏豆包儿!”
老马太太越说越哭得一塌糊涂,分不出是鼻涕还是眼泪,乱了半晌才掏出手帕擦了。母亲给我说,原来老马太太不收钱的哭法儿跟别的老太太也没什么区别。
母亲那时不信主,只觉得这是冥冥之意。和父亲商量,要不就照老马太太的意思办?舅舅们却横竖不同意:“老太太没了,天大的事儿,咋能交给一帮教会的老头儿老太太呢?就算咱们不讲排场,可不好好招待就没法儿收礼,那过去随出的份子咋办?”
母亲默然无语。丧事到了这一步,全是活人做给活人看,和姥姥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舅舅们第一个想到的酒店是东方邨:厨子未必最好,但席面最贵,以往谁家能在东方邨摆酒,别说地上的活人有面儿,就是地下的死人也含笑九泉。
东方邨的老板姓高,小时候和姥姥家住前后院,还和大舅挤过绿皮车去北京见毛主席,舅舅们念着这点旧情,便戴着重孝去了东方邨。高老板也戴了一块白的,只不过是脸上的口罩。舅舅们问能不能给席面打个折扣,高老板不说打,也不说不打,只拿出县里的紧急通知,白纸黑字,县委的大红戳儿,上面写着:禁止人员集会活动,禁止公共场所汇聚往来。
“你他妈少忽悠,上礼拜天儿东方邨门口还放大地红呢!”
“上礼拜是烟草公司的李大麻子,二婚,娶一关里的小丫头片子,换做你们是我,这酒摆还是不摆?” 高老板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的。
东方邨斜对面是贵人港,虽不比前者富贵,但菜码足,场子大,摆完酒还能摆麻将,是普通老百姓的首选。舅舅们过去了,哪成想也关门停业了,门缝夹了张纸条儿,上面是电话号码,说如有意向者请拨此号。舅舅们打过去,那头接了,说县里抓得忒紧,但是别担心,咱家在江边有分店,江边管得松,能炖江鱼,能打麻将,还能唱卡拉OK,东方邨没整到位的咱家全给你搞定。
“你们到底几个意思?”舅舅们以为自己听错了,“我们把七大姑八大姨一大早请过来,先拉火葬场,再折腾俩小时车去江边?”
“对,就去江边,咱家给包大客(车),打折一起算酒席里!”电话那头自信满满,“这不是非典给闹的么?就咱家这贴心服务,满世界你找不到第二家。”
舅舅们挂了电话,无计可施。葬礼不能再拖了,母亲那边也联系了家小饭店,席面不大,价格却实惠,至少能招待亲朋好友一顿便饭。至于那些不愿来的,也就不厚着脸去找。最重要的是聚会人员数量没超标,不然县里又要派人过来连查带封了。
5
给姥姥出殡的情形,后来父亲母亲跟我说了很多遍。
那天风尤其大,又干又硬,整个县城都尘土飞扬,不少人随了份子就回家了。四舅姥姥干脆都没来,老马太太和教会姊妹倒一个不少,胸戴白花,面露微笑。母亲拆开一大包口罩,老马太太连忙摆手:“戴这玩意儿还咋唱歌了?”
“月有圆缺明黯,常显主恩;人有生离死别,情同古今——”没有车队,没有敲锣打鼓,只有赞歌随风起落。县里人都很稀奇这种葬法儿,停在风沙中遮目观看。
“谁家死人了?咋不哭反笑呢?”
“当中那高个儿是老马太太么?”
“她唱的到底是啥?又整新歌儿了?”
“估计又出新业务了。”
路边这样的议论也跟着队伍跟了一路。老马太太之所以出名,除了哭丧经营有方,还有常常推陈出新,各种套餐业务层出不穷:“余音绕梁”660,“海枯石烂”880,“天崩地裂”1888。至于她这套唱功,到底是在教堂还是火葬场练就而成,也没人知道。
棺材抬到火葬场,姥姥被排在第4号。亲戚一个接一个走,只剩教会的姊妹们陪着,眼看就是一上午,连口水也不喝。母亲过意不去,非要留中午吃饭,老马太太一口谢绝,又小声叮嘱:“待会儿交钱,千万把收据看仔细了,里面有一条‘遗体告别’纯属扯蛋。现在非典不让聚会,再说咱们这点人也够不上聚会。咱县这火葬场我一礼拜来三趟,贼老黑。”
果然,殡仪管理处给开了收据,赫然印了一条“遗体告别”,金额是785块。母亲问这钱是怎么回事儿,管理处的小伙在窗口里干巴巴道:“大姐,我们早上到现在连烧8个了,又饿又忙,瞅花眼了。”
葬礼这才算完了。而自始至终,我都没能从学校逃出去。
非典那年我读大四,头发留到肩膀,有点自来卷,像扑克牌里那张J。封校两个月,白天不上课,晚上喝扎啤,枪版的电影翻过来掉过去看,半醉半醒间只想找谁打一架。
大概每个人在每个阶段各有一种哭法儿。母亲打来电话,说你姥没了,我才知道二十出头的我的哭法,是蜷缩在上铺,面朝白墙,像野兽一般低吼。
白天去学校大门口,校保卫和几个学生会的都戴着口罩,有男有女,有说有笑,搬了俩课桌斗地主。大门那铁栏每根3米多高,粗细跟红肠差不多。从铁栏之间望去,86路公交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平均七八分钟一趟。晚上再溜到门口,又上了大锁,砖头砸不动,螺丝刀撬不开,月光在铁栏内外一般清冷。
同寝兄弟都劝我节哀,顶风硬跑会被学校处理,眼瞅着要毕业了,别节外生枝。还说有个大二男生,半夜翻铁门摔折了脚踝,被保卫硬生生抬了回去,通报、罚款,保研资格都撸了。究其原因,无非是他想见一面师大的女朋友——师大也封了好久。好一场瘟疫,竟瘟出了牛郎织女。
因为打架闹事的太多,学校开始禁烟禁酒,最后连仓买(小超市)也一并禁了。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块黑布,以为男左女右,就缠在左臂上。同寝兄弟说不对,外姓的话应该缠右边,还得再别朵小花,最好是蓝白系的浅色。花是断然弄不到的,我能做的只是剪了头发,黑布换到右臂,每天在校园里游荡。
那场痛哭像一瓶后返劲的烈酒,等春节回家给姥姥上坟,悲伤才伴着寒风打透全身。
6
一年年过去,我读研,出国,家里的长辈一个一个老了,走了。
2016年冬天,父亲母亲委实找不到留在县城的理由,只好飞来我这边,元旦连着春节一起过。我怕他们嫌闷,每周都带他们去这里最大的教会,中英双语的唱诗班,四层键盘的管风琴,牧师讲道时还有同声翻译。
对于信仰问题,父亲大抵是个唯物论者。我问他去教会有啥感觉,他说也没啥感觉,想了想,又说唯一对教会有点感觉,还是多年前姥姥的离世。
“你姥儿一只手带那么多孩子,从不求人,这一辈子得多不容易?她走的是急,但也没遭什么罪。说句不孝的,我们当子女的都是普通老百姓,没啥能耐,你姥儿从病危到后事谁也没拖累,这不是有神还能有啥?”
那一年的平安夜一点都不冷,没有雪,只下雨。我带着父母从教会回来,父亲说起姥姥以前头疼脑热从不吃药,光靠祷告;说起她一点也不会藏事儿,喜欢谁就对谁好,不喜欢谁就给谁脸色;说起她太过要强,不论住哪个舅舅家,都疑心舅妈嫌她是个残废;说起她嘴馋,只要是鲫鱼黄豆加晒干的红辣椒加上地道的满人炖法,她吃起来就像个孩子,总是卡到刺儿。
整个平安夜,父亲一直在说姥姥的各种不是,越说越说不完,直到自己把自己说哭了。父亲已六十出头,满头白发。我平生第一次见他落泪,手足无措。
姥姥住的平房很小,和二舅家紧挨着,前院栽西红柿,后院种油豆角。后院再往后是一条小河,不深不浅,不清不浊。
有年暑假,二舅家的表弟把姥姥的小煤铲丢进小河,问我敢不敢捞。我说敢,裤子也不脱就往下跳,结果倒栽进河中间,眼睛还没来得及闭,原来河底是灰蒙蒙的一片。表弟在岸上只能看见我两条腿往上蹬,像翻进水的鸭子,大骇,嘴里就喊着:“奶奶,我哥掉进去了!”
姥姥正在后院摘豆角,三步并两步跨河里,一手就把我拎了出来。她身形瘦小,比那时的我只高一头,若非这一只手干了一辈子活儿,断然是拎不动我的。
她自己爱干净,也知道她的二女儿爱干净,把我里外衣服仔细洗了,又叮嘱我回家千万别说。第二天母亲接我回家,很奇怪我跟表弟胡作了两整天居然还一身干净。后来,姥姥终于忍不住问我妈,那天我回家到底说没说。
“他啥也没说啊?”母亲更糊涂了,“到底咋了?”
“他掉河沟儿里了,我不敢给你说,憋得这个难受!”姥姥顿了顿,垂头,闭目,献上祷告,“感谢神的大能,猫呛狗呛孩儿不呛。”
这就是父亲所谓的姥姥一点也不会藏事儿吧。
我至今记得她如何用一只手一块板搓我的衣服,记得她如何用一只手一口锅炖我最爱吃的油豆角,至今记得她明明不认字,却总是戴上老花镜,翻弄着炕上那本黑皮子的书,地名人名都标着下划线,我一句也看不懂。
我记得她翻开有折痕的一页,让我给她放声读:“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姥姥,我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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