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我不能忘记你
文|杨杨子依
01
白城，这座坐落于北方的一座城市，就在昨夜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夏青趿着棉布拖鞋推开已经蒙着雾水的玻璃窗，只见楼底下的大路上，已经积了一层很厚的白雪。
望着茫茫的白雪，夏青有些怅然。这个世界依旧如初，一年四季，它永远按照着季节的变换而变换，从来不会发生更改。
有时候夏青会觉得世界是一个非常冰冷的物体，它对外界没有丝毫温度的感知，冷漠又无情。
雪还在下，毛茸茸的雪花在半空中缓缓地飘着。由于是早上，天色还微微亮，所以积雪还算平整，上面只有一些鸟儿停留下的脚印，浅浅的，歪歪扭扭。
冰凉的雪花从窗口飘了进来，轻飘飘地跌落在夏青的头发上和裸露在外的脸颊上。恍然间，夏青仿佛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朝她走来，那人穿着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高挺的鼻梁和弯弯的眼角，依旧如初，微笑的面容温柔又明朗。
“小青。”门口的敲门声打断了夏青的回忆和臆想。
银色的门锁被人轻轻地扭开，一个面容和善的女人从白色的房门外面探出头来，“我可以进来吗？”
夏青没有做声，她痴立在窗前背对着女人，一副瘦弱的身板隐藏在单薄的睡衣下面，她把头抬起来望了望天，然后伸出一只手探了探，“你看，下雪了。”
是啊，下雪了，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她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就是下第一场雪那天，她的心仿佛就空了一块。
夏青纤细的手掌上接了几片毛茸茸的雪花，不一会儿它们就化成了细小的水珠躺在她温热的掌心里。
女人放下手里的碗，走到窗边将窗户轻轻地关了起来，然后又拍了拍夏青身上的雪花，面露忧色地拉过她的手，“小青……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吗？”
夏青感受着女人温实的手掌轻柔的穿过她的发丝，以及她额头上已经渐渐淡去的疤痕。
“妈……我忘不了，怎么能忘得了，怎么可以忘……”夏青绷着背，有些哽咽。忧郁的双眸里噙着一层透明的雾水，眼白也泛着红色的血丝。
她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边眉毛上面的一块疤痕，“那些事就像这快疤痕一样，它已经刻进了我的皮肤，融进了我的生命……”
突然，她觉得自己的思绪开始变得飘忽起来，时光仿佛一幕幕地倒退，那些她曾经熟悉的人和事，那些美好的，或者疼痛的过往，一一浮现在她眼前。
02
十六岁的夏青第一次听到施以柏的名字，是在她某一天和同学在学校小超市里的和他拿起了同一包方便面。
一包小小的北京方便面，同时被两只手抓住。夏青抬起光洁的额头顺着一只修长白嫩的手，慢慢往上看去。一张白净的脸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那双温润的眼睛，然后是中间的高而挺的鼻梁，再往下是两瓣微微张开的粉色薄唇。
男孩也望着面色纯净的夏青，刹那间两人的目光交汇，夏青仿佛都能看见自己在他瞳孔里小小的倒影。
当时他身边的朋友一直笑着喊他的名字:“施以柏，施以柏……”
听见笑声的夏青手忙脚乱地松开了手里的方便面，谁料施以柏也松了开来，于是那包方便面便“哐当”一声，掉落在了白色的瓷砖地上。
周围的笑声更浓，夏青有些尴尬地笑了，施以柏也望着夏青羞涩地笑了起来。
年少时的喜欢或许就和相遇一样凑巧，或许只是因为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个微笑，以及漏掉一拍的心跳。
星期六的晚上夏妈妈打电话说让夏青星期天回家参加她“弟弟”的百日宴。夏青当然知道这种事情她妈妈是不可能去的，当曾经的男人和别的女人一起生下孩子，夏妈妈无论如何都是难以接受的。
夏妈妈和夏爸爸在夏青十二岁时便离了婚，好强的夏妈妈要了夏青的抚养权，虽说日子过得清贫了些，但好歹也算快乐。
为了夏青不多想，夏妈妈一直没有再嫁，反而是夏爸爸，离婚后不久便娶了一个女人。这让夏青打心眼里觉得难受，她从来就觉得爸爸是她一个人的，就算他和夏妈妈离了婚，她也觉得那始终那是她的爸爸，但是自从他再婚的那刻起，她就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什么，是什么呢？是她自以为永远改变的亲情还是不了分离的血缘？
对于夏青来说，她从来没有埋怨过爸爸妈妈为什么离婚，因为她理解，十二岁的她知道爸爸已经不再喜欢妈妈的那刻，她就明白她再也不能拥有一个完整的家了。
03
夏妈妈给了夏青1000元的红包放在了她的书包里，并且嘱咐她一定要拿好交给夏爸爸。
夏青问妈妈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爸爸，夏妈妈只说祝他幸福。
夏青觉得这句话很伤感。
坐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里，九月的骄阳从蒙着灰尘的车窗在照射进来，夏青紧了紧抱在胸前的书包，比起丢钱，她更担心待会儿怎么面对爸爸，以及那个年轻的女人和他们刚出生的孩子。
“喂，”夏青来到酒店门口，望着“水天一色”四个金色的大字，她还是拨通了夏爸爸的电话，“我到了，但是我找不到楼层。”
“我下来接你。”
不一会儿就看见一个穿着蓝色衬衣的中年男人从酒店的大门口走了出来，男人身边还跟着一个穿着红色长裙的女人。
“青青，你来了啊，快上去吧。”女人热情地拉过夏青的手，却被夏青躲开了。
她不喜欢别人碰她，更不喜欢被自己不喜欢的人碰。
“小青，”夏明海脸上掠过一丝不悦，又连忙为夏青的不礼貌行为向女人道歉，“章禾，小孩子就是这样，你不要往心里去。”
夏青觉得爸爸的举动有些让她鼻子发酸。
“没事，我理解。刚好我表侄儿今天也来了，他应该跟小青同龄，而且也是白城一中的，学习成绩特别优异，说不定他们还认识呢。”
“那感情好啊，等会儿可以让他们认识认识，也好让我这傻丫头学学别人。”
夏明海和章禾亲密的走在一起，夏青沉默着跟在他们的身后，进了电梯，夏明海按了十五层。
一进包间的大门，夏青就被一个不明物体撞了个满怀，她皱着眉头抬眼望去，只见一双温润的双眼正直直地望着她，还有那人略带尴尬的羞涩笑容。
“小柏，正好。”章禾看见站在门口的两人，她走到男孩身边，道，“这是夏青，她和你是一个学校的，你们两个年龄也相仿，以后可以在一起玩一下。”
“夏青，这是小柏，我表侄。学习成绩很优秀的，你们以后可以互相学习。你们先聊会儿，酒席还没开始。”说完章禾就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夏青瞪着眼望着眼前有些面熟的男孩，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但她竟然想不起来。
“学校超市。”
“嗯？”
“我们在……学校的超市里见过。”施以柏望着陷入回忆状的夏青解释道。
“你记性真好。”
“我是我们班上背课文最快最流畅的。”
夏青听着施以柏的回答，“噗嗤”一声笑出了声，“你怎么这么实诚？”
施以柏看着夏青那双弯弯的，月牙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他摸着自己的后脑勺笑道，“实诚点好。”过了一会儿，施以柏又说，“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碰到你，真巧。”
“我也没想到你是她表侄。”
“你是说我表姑吗？”施以柏对夏青口中的“她”，有些不太确定。
见夏青不再回答，施以柏说，“你是不是和我表姑关系不好？”
夏青看了一眼施以柏，“像你这种在幸福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是不会明白的。”
“等等，怎么就不明白？”施以柏在身后叫住了夏青。
“这个世界上，我除了跟我妈好，不可能再跟我爸身边以外的女人好。”
04
吃饭的时候，夏青和施以柏坐在一起，听着酒桌上传来阵阵的道贺声。夏青把头埋得低低的，她听见夏明海爽朗的笑声里透露着无法言喻的幸福和满足，以及自豪。
“吃点菜。”夏青只顾埋头吃饭，却突然发现一双的长长的筷子伸入了她的碗里，并且放了一块鸡翅在她白花花的米饭上面。
夏青突然觉得有些感动，和酒桌上笑容爽朗的男人一比，果然陌生人都比他要温暖。
“喂，你去哪里？”施以柏见夏青起身，悄悄地压低声音问道，“还没吃完呢。”
“我不想吃了。”她清透的双眼望了一下还在敬酒的男人，快速地转身逃离了这场饭局。
罗雅湖的湖畔微风徐徐，岸边的垂柳随意地摆弄着自己的枝丫。夏青坐在湖边的长椅上，明艳的阳光照在轻柔的湖面上波光粼粼，“你来干嘛？”
施以柏捡起地上的石子打了一个水漂，“看你一个人出来，觉得你有心事。”
石子落在水面上“噗通”一声，溅起了一层低低的水花，“你会打水漂吗？”施以柏侧头。
“不会。”
“从小我爸爸就跟我讲，他说生活就像石子打在水面上激起的浪花一样，总会有点波澜。其实，你比较幸福。至少你的爸爸妈妈还在，虽然是两个家庭，但是那种血缘是不可分割的。”
“他现在的血缘才是他的家庭。而我大概什么也不是。”
“你知道吗，我的爸爸在我很找的时候就离开我来，从小别人都说我是没爸爸的孩子。那个时候身边的同学也有爸妈离婚了的，每次听见他们一副淡漠的深情说着各自的爸妈时，我打心里觉得他们比较幸福。至少想念的时候还可以去看看，就算有怨恨，也比一个人永永远远离开自己强啊。”
夏青不知道施以柏还有这样的身世，“……对不起……”
“哈哈。”施以柏笑了起来，眼角弯弯的，“跟我说“对不起”干嘛，我只是讲了一个藏在心底的秘密，而这种秘密只可以和像我这样，有心事的人分享。”
是啊，我们都是有心事的孩子，所以收获的快乐才会那么少。
05
“小青，到了。”夏妈妈推了推坐在车里的夏青，夏青从回忆中睁开眼，白皙的脸上早已流淌着两行温热的泪水。
“咚咚咚”——夏妈妈提着两手礼盒，轻轻地扣门。
“谁啊？”屋内传来一个憔悴的女音。
“姐，是我们。”夏妈妈应道，听到屋内传来的声音时，夏青脸上的神色瞬间变得苍白起来，她的身体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怎么是你们？”门被人打开半边，一个面色憔悴的女人探出半个身子，“你们来干什么？”
“阿姨……”夏青红了眼眶。
“你们走吧，我不想见你们。”
“……”
“等一下，”夏妈妈伸出手挡住了快要关上的门，“看在小青和小柏曾经的情分上，你就让我们进来吧。”
进了屋内，夏妈妈将手里的大大小小的礼盒放在了茶几上，“姐，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施以柏妈妈在三十岁时才有的他，如今五十岁的女人看上去却又像老了五六岁。
“发生这样的事情谁都不愿意，但是我们小青也被折磨得不轻啊。她整天以泪洗面，以前多么好的一个姑娘啊，相信你也知道我们小青是个好女孩。但是事情发生了，你不能一味地责怪她呀，已经一年了，一年来小青经常在梦里哭醒，医生说再这样下去会得抑郁症的。我理解你的心情，小青说也愿意把你当成自己的妈妈一样去对待，希望减轻你的痛苦。”
“你说我好好的一个儿子，说没就没了，我怎么可以接受？而且他还是在和你的女儿吵架后，为了保护她才遇到的车祸，为什么要吵架，为什么……”施以柏妈妈声音一度哽咽，“我每天都觉得这应该不是真的，或许明天，或者后天我的小柏就会回来，他只是很久没有回家了而已，但是没有，他一直没有回来……”
06
去年的冬天，夏青因为大学毕业后该留在哪里发展的问题和施以柏发生了争吵，夏青觉得自己应该去追寻自己的理想和未来，施以柏却觉得先在本城市发展，然后再去大城市。
夏青觉得和施以柏无法沟通，在寒冷的马路上和施以柏打起了冷战，在宽阔的红绿灯马路路口，一辆红色的货车正快速地向夏青驶来，还没等夏青反应过来，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一双宽大而有力量的双手推到了马路的另一边，等她回头来却听见“嘭”的一声，施以柏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慢慢倒去。
“以柏——”夏青大声地哭喊着。
那天天上飘着鹅毛的雪花，夏青看见施以柏黑色的身影躺在了冰凉的马路上，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脑门流了一地，施以柏两只眼睛直直地睁着一动不动，夏青抱着倒在血液中的施以柏哭了很久。
07
“你喜欢雪吗？”
“喜欢。”
“等明年我们一起去看这座城市的初雪。”
——以柏，这是今年的初雪，你还好吗？
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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