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狭窄的六平米卧室，摆放了一张铁床，一张半人高的书桌，一张圆凳子。
床前站了一高一矮两人，正互相对峙。
高个子是一个三十几岁的中年女人，头发松松的绑了个马尾耷在背后，花格子衬衫上沾满了污渍。
矮个子是个八九岁的小男孩，黑色的头发混着汗液乱七八糟的耷在脑袋上，黄色的短袖一半系在裤子里，一半剌在外面，深蓝色夹白边的校服裤子已经脏的看不见原来的面貌。
“严小亚，我警告你，你要是再和同学打架，你就滚回你爸那去，我这庙小，装不上你这尊大佛！”中年女人怒气冲冲，指着面前昂着头望着她的男孩说道。
“赛金花，你少威胁老子，老子还就不怕你送我去那个王八蛋那，哼！”男孩毫不客气的回嘴道。
女人气急，她开始在房间里找东西，“你这个有人养没人教的小畜生，看我今天不剥了你的皮！”一边说，一边从门缝里拿出笤帚挥过来。
笤帚棍子像雨点般落下来，一棍又一棍的打在严小亚身上，他也硬气，站在原地不动，任由她打骂。
赛金花打着打着就哭了起来，“我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嫁给那个王八蛋，又生下这个小王八蛋，没一个省心的，我的命咋这么苦啊！”说罢，一屁股坐到地上开启嚎哭。
严小亚转过头，看着妈妈的一举一动，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他没有动，背脊传来阵阵疼痛让他不敢动弹。
妈妈哭得累了，起身将笤帚归置到门后，一言不发就出了门，一眼也没看他。
二、
严小亚在街上漫无目的走着。
初秋时节，余热的威力还不容小觑，街道两旁的梧桐树还算密集，青绿的树叶密密麻麻，投射出巨大的阴影，给行人一处庇暑处，他慢慢坐到树下的木椅上，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出神。
“严小亚，我奶奶跟我说，你妈又迟到了，在厂里又被骂了，还扣了工钱。”同学柳思雨的话还在耳边回荡。
“妈妈，今天晚上我帮你洗碗吧，你上了一天班，肯定很辛苦。”路边，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小姑娘牵着妈妈的手，奶声奶气的说道。
她的妈妈高兴道，“好呀，没想到我家宝贝这么厉害了！晚上妈妈和你一起洗。”
小女孩乖巧的应了一声，仿佛帮妈妈洗碗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事情。
母女二人有说有笑的从他眼前经过。
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母女二人，直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曾几何时他也希望有一天能像她们一样母子二人有说有笑，可是妈妈和爸爸离婚了，爸爸重新娶了老婆，生了弟弟，他只能和妈妈一起生活，为了自己的吃穿了用度，妈妈每天都要上班，几乎没有休息时间。
家离学校远，妈妈每天都要早起给他烧饭，看着他吃饭，送他上学，每次送完他再回厂里上班都会迟到。
也许…他撇嘴笑笑，就让他用自己的方式来爱妈妈吧！
三、
严小亚又一次在学校打架，这已经是本月第三次了。
妈妈又一次被叫到办公室，她面色窘迫至极，忙不迭地的和对方家长，和老师道歉。
老师说，“严小亚上学期成绩蛮好的，这学期是怎么回事？退到倒数第一不说，上课说话，影响其他同学，课后又和同学打架，做家长的要负起责任来，我这里最后警告一次，再有下次我们就要劝退处理了，家长请重视一下。”
严小亚暗自高兴了一把。
妈妈横了他一眼，对着老师连声说对不起，一定好好管教。
回家的路上，妈妈阴沉着脸，“我看你也不想上学，不如退回来吧！”
严小亚差点就要笑出声，“好呀，好呀，我们明天就去退吧！”
妈妈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耳朵骂道，“你个小畜生，你不上学将来还能干什么？去讨饭？”
“我可以去捡垃圾，隔壁的李爷爷一个月捡得多的时候也能捡三四千，我努努力也行！”严小亚笃定道。
“你少想那些没用的，就是倒数第一也要去上，还有，以后再敢和人动手，我就剁手！听到没！”妈妈气急败坏道。“好了，自己回家反省反省！我先回厂子，等我下班再和你算账！”妈妈说完就匆匆走了。
“又没成功。”他有些气馁，抬脚将地上的石子踢飞，石子正好落到一张购物退款单上。
“有了，哈哈。”
他脑子里忽然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
四、
隔天，妈妈刚进厂子上班，就接到了班主任的电话，让她来学校一趟。
妈妈硬着头皮又请了一小时的假，赶到学校。
刚进老师办公室，老师就拿出一张退学申请单递给她。
“严小亚同学早上来交了一张这个，说你们已经商量好了，然后就走了。”老师说道。
妈妈接过来一看，差点晕过去，严小亚竟然模仿自己的字迹写了退学申请书，连签名都一样，最后还按了个拇指印，只是他的手指太小，一眼就被他识破了。
“老师，对不住，都是严小亚跟您开玩笑的，我这就把他喊回来。”妈妈赔笑道。
“小亚妈妈，小亚今年来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你作为妈妈，一定要多和孩子沟通，及时发现孩子心里上的问题才是！”老师关切道，“孩子并不是一日三餐不愁吃穿就好了，他们的心里问题也要重视啊！”
“是是是！”妈妈点头应道。
和老师又聊了几句后，她火急火燎的从学校出来找严小亚。
家里没有人，平时爱去的广场也没有，她突然想到严小亚说去捡垃圾，忙去隔壁李大爷家问，问到了地址后，又去找了一圈，还是没找到。
难道出事了？还是被拐了？
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眼看天就要黑了，还是找不见，她没办法，只得拨通了那个这辈子也不想再拨的电话号码。
“不是和你说了吗？没事别打过来，别想着和我要钱，我自己钱也不够用，再说，当初是你自己非要把小亚要过去的…”她一句话还没说，对方就啰啰嗦嗦说了一大通。
“小亚不见了！”她在男人停顿的间歇挤出了这句话。
“什么？什么？你怎么搞得？这么大个孩子你都看不住，你还能干什么？一天天的什么事都干不好…”对方越说声音越大，越说越激动。
她猛吸了口气，忍住了暴怒，直接挂了电话。
她放下电话，准备去派出所报案。
路过一处垃圾桶时，突然有人喊妈妈，她转身看过来，严小亚黑着面站在她眼前，头发乱糟糟，衣服上全是污垢，身上还有股垃圾酸臭的味道。
“你死哪去了？啊？”妈妈一声震天吼，惹的周围所有人都看过来，“你弄张退学单就是为了出去玩？啊？你还长本事了你！”
妈妈不由分说，逮着他就是一顿暴揍。脸上，身上挨了不少打。他只得护住脑袋，任由妈妈发泄。
妈妈打不动了，又开始哭了。
他再也忍不住了，吼道，“妈，我没出去玩，我是去捡垃圾了，你看看我今天捡了八十块，”他从兜里掏出一卷钱递到妈妈眼前。
“谁让你去捡了，谁要你去了？”妈妈一把夺过钱扔到了地上。
“你这人怎么分不清好歹！？”他急了，“柳思雨奶奶说你在厂子里总被骂，总被扣钱，我就想不都是因为我吗？我不上学不就能把钱省下来了吗？那王八蛋又娶老婆，我知道你心里不快活，如果我不是你的负担，你就有时间处对象，你也可以再有一个家，那我早早学会挣钱，就能养活我自己了。有什么不对？”
妈妈没想到他小小年纪会想这么多，一时语塞，“你…”
“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你在厂子里被骂，被扣钱，肯定心里堵的慌，书上说了，人有气要发泄出来，否则积在身体里会得大病，我不想你生病，所以，我总是说很过分的话，让你把怒气发泄出来，就算挨几下打我也愿意！”严小亚继续说道，“妈，我长大了，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以后你去厂里上班，我去捡垃圾挣钱，我们家就会越来越有钱。不过，下次我要走远一点，近的这些都有好几个人抢，根本捡不到什么值钱的。”
他喜滋滋的将破旧的大麻袋打开，在地上欣赏起自己的战果。
猛不防被人抱了满怀，他抬头看到妈妈熟悉的脸靠在他的肩头，眼泪如决堤的洪水般奔涌而出，嘴里不停说着儿子，对不起，对不起，是妈妈错了。
那一瞬间，所有委屈如山洪般爆发，他紧紧抱着妈妈哭了出来。
时间仿佛凝滞了。世界只剩下他们母子两人。
“好了，不哭了，傻孩子，你听妈妈说，学你一定要去上，妈妈希望你将来做一个饱读诗书的知识分子，学出成绩，带妈妈走出这个小地方，去大城市看看，去世界看看。妈妈一直后悔小时候没有认真读书，这辈子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只能窝在厂里干着最累的活！”妈妈温柔的眼神让他安心，那是严小亚从没体会过的温柔。
“妈妈，你的梦想是什么？”严小亚低声问道。
“妈妈想当一个导游，游遍祖国大地，踏遍世界各地！”说着话的时候，妈妈的眼睛里全是光辉，照亮了严小亚心中每个角落。
“对了，以后不可以称爸爸是王八蛋，那很没礼貌！”妈妈边替他擦脸上的泪水，边说道。
“谁让他对我们不闻不问！”他不服气，脸上的污渍被泪水洗净了一大块，露出倔强的小脸。
“你不是说你长大了吗？长大了我们靠自己，不靠别人！”妈妈笑道。
“也对，”他点点头，肚子这时叽里咕噜抗议起来，他摸摸肚子，又看看妈妈。
妈妈低头一看，瞬间明白了，她温煦一笑，“走，回家吃饭！”
五、
清晨，小鸟在窗边叽叽喳喳，光线从窗外偷偷爬进来，照在一只浅青色的书包上，书包上的超人显得尤其刚劲。
“小亚，走，上学了！”妈妈照例背着他的书包。
“妈，书包给我，我自己拿！”小亚从妈妈手里接过书包。
“好！”妈妈拍拍他的头，欣慰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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