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点工

作者: ZY周勇 | 来源:发表于2017-12-19 18:16 被阅读0次
    钟点工

                      钟 点 工               

                      小说

    星期天,我通常是被钟点工阿姨吵醒。

    阿姨一到,家里就热闹起来。她是个话痨,满口地道的荣城沙地方言。一边搞卫生,一边唧唧喳喳像只小鸟聒噪:张家的囡弗(不)听喔(话),要西(死)要活要跟外地佬结婚;李家吤个(那)老头,把一个十八岁的屄爿头日坏哉,真当作孽;堂阿哥吤毒头,空牢牢(白白)去输掉五六十万,弗晓得奈格(怎样)做银(人)来……

    简直成了一个家庭小媒体,传播速度比微信更快,内容比手机报还要多。如果要她去当记者,不是名记就是首席。

    阿姨是东村人,老公是个蹬三轮的祥子,有个儿子,来我家干活时,正值高考。那时,她没有别的话题,开口考试,闭口专业,一心望子成龙。高考一结束,更是担心,比自己考试还犯愁,唯恐儿子的成绩上不了重点线。

    她心里装满了事,胃也不能幸免,吃饭慢吞吞的,味蕾被焦虑压抑,与平时判若两人。

    阿姨的中饭是家里带来的。十点光景,通常在我家的灶上热一热,便匆匆一嚼,饭未落肚,嘴巴一抹,像灭火踢倒油罐子——火烧火燎,急匆匆赶赴另一家。星期天她要做四家。繁重的家务活使得她的双手到处皴裂,宛如松树枝杈,裂口血痕已显褐色。 

    那年夏天特别热,阿姨却不以为意,冒着酷暑,淌着豆大的汗珠,穿梭于各东家之间,并时时关心着儿子的高考分数。 

    高考成绩一公布,她便开始为儿子选大学选专业,按她儿子的成绩只能上三本。因为我与妻子也算是知识分子,她就认为我们一定能帮她。为填志愿,她嘁嘁喳喳与妻子争个不休。我由于睡懒觉,只听了个大概。刚起床,她就走进卧室,大声嚷道:“先生(sang),侬拨伢出出点子。”一开始她叫我老板,后来熟了就改口叫我先生,很洋气。   

    我瞄了她一眼。她弓着背,手里拎着一块搌布,搌布在空中荡着,恰似她的脸。

    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煞有介事地说:“学校无所谓,关键是专业,越冷门越好,像我们的建筑专业,没几年就没用了,计算机专业也一样。”她笑笑,没回答,说实在她也没什么可说的,确实也不懂。

    最后,儿子被四川绵阳的一所大学录取,计算机专业,我认为不理想,而阿姨却不在乎,还认为很好,在她眼里计算机是高科技,孰不知学这专业的人扎堆,很堵。她只在乎地方,认为太远。她舐犊情深,不愿儿子远离。

    拿到录取通知书后的星期天,一进门,她就跑进我的书房。我以为她上星期落了什么东西,问道:“什么东西丢了?”她没吭声,径直走到书桌旁。书桌上放着一个地球仪,地球仪上面标着全国各主要城市的地震烈度,都是我用三色笔写的,便于我设计项目时查找。地球仪阿姨平常一碰都不碰,她知道这是我的工作工具。现在她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地球仪,仿佛在地球上漫游,我很诧异,问:“你在找什么?”

    她边转着地球仪边说:“四川绵阳,伢倪子(儿子)被夯头(那里)咯大学录取了,木佬佬(很)远啊。”

    听她一说,我赶紧从沙发上弹起,也走到地球仪旁说:“四川,好啊,天府之国,出美女,凡打仗,人就往四川跑,重庆还差点成为首都呢。”

    她身子向旁移,为我腾出地方,头却低向地球仪,说:“先生,侬帮伢找找绵阳在呵(哪)里,伢晓得四川银(人)吃得木佬佬吤辣,还麻,伢倪子肯定吃弗惯。”

    我找到绵阳,指给她看。她很错愕,惊呼起来:“要西(死),西藏夯头都到哉!”又叫我拿红笔把绵阳圈起来。

    她左手紧紧地按着地球仪,右手食指牢牢地钉在写有绵阳的地方,似乎如不按紧,绵阳这地方会立即从地球上消失。

    我用红笔在地球仪上绵阳处画了一个圈,非常醒目。

    从此,阿姨的心便与这红圈连在一起。

    每次来我家,她总要在地球仪旁边站一会,看着那个圈,心才有寄托,而且工作劲头日渐高涨,像牛市里的股票。她又新增添了好几家,为的是筹措儿子的学费。

    为了儿子,她和她丈夫,这对即将知天命的夫妻,一个用自己的手,一个用自己的腿,宛如一只永动轮,以自己的心为动力,永远不停地转着。

    儿子上大学的第二年,荣城对人力三轮车、燃油助动车、残疾人车及摩托车等“四小车”进行整治,尤其对三轮车更是紧撵,到了地日紧而势日蹙的地步。阿姨的情绪非常低落,每次的话题都与她丈夫的三轮车有关。三轮车是人家挣钱工具,力气是本钱,“予人于鱼,不如授人于渔”,既然人家渔得好好的,为何要用鱼去换渔呢?我刚好是县政协“四小车”整治课题组成员,知道有些话不好直说,否则会火上浇油,便劝道:“你儿子一旦找对象,对方一听父亲是踏三轮车的,一定会有顾虑。”

    其实我的话本身就带歧视,人只有分工不同,没有贵贱之分。但我与她讲的话却很管用,就像许多谎言,就像许多统计数字,许多用合法的手段达到非法的目的……就算是believe(相信),中间也藏了一个lie(谎言)。

    阿姨听了,豁然开朗,连声应道:“那倒是吤,那倒是吤。”说完,摞起袖子,趴在地板上,切嚓切嚓地擦起来。

    等到下星期天,门一开,她的身子还没进,声音先进来:“先生来来咚?爬起来弗有?”

    那天我所参加的民主党派要开会,起得比较早,正看着电视。没等妻子开口,我答道:“我在,什么事?”她说:“先生,伢老头把三轮车交了,不交的话,想想看也剥灶(倒霉),倪子都读大学了,爹还在踏三轮车! ”

    “你老头的工作怎么办?”妻子关切地问。

    “老头腰弗太好,在屋里头庉几匿(住几天)再说。”阿姨答道,其实她也是被迫无奈。

    我知道当今社会,像阿姨这样的小人物,不该与政府作对。若我用另外的方式回答她,甚至怂恿,加油添醋,无疑是伤疤上撒盐,雪上加霜。

    我乐滋滋地看着央视二套《经济与法》的节目,内容很异样,为了姓名在打官司。父亲给儿子取了“赵C”的怪名,换身份证时公安机关不给他换,而且要求必须换名,理由很简单,一是公安部有文件,二是电脑数据库中没有西文!说来也难,一个人的名字已经用了二十三年,突然有一天要改变,换谁都难以接受。何况古贤道:君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父亲是律师,坚决要以法律的手段解决这名字纠纷。父亲在理,当初起名时觉得这字很有意义,C是第三,又是China的首个字母,而且也很好记,第一次领身份证时也没有异议。

    阿姨不解地问:“奈咯(什么)朝西朝东的?”她把“C”的发音与中文的“西”混淆了,以为叫“朝西”,感觉怪怪的。肖山方言中曹、赵、邵不分,郑、陈、曾不辨,阿姨误听也在情理之中。   

    我解释道:“是人的名字。”阿姨深感迷惑:“那何落(何为)朝西朝东的?”我忍俊不禁,妻子也来凑热闹,她的声音从厨房间里传了出来:“不是朝东朝西的朝,而是赵钱孙李的赵,是姓,也不是东西的西,而是ABCD的C,是英文。”

    “吤落(所以)话,弗是木佬佬(很)简单吤,改成赵西弗就完哉。”阿姨的身子从地板上直起来,一边说一边走到卫生间洗抹布。自来水龙头发出哗啦哗啦声响。   

    有才,真有才!真是下下人有上上人的智。

    阿姨不仅给我家带来了清洁,也给我家送来了欢愉。一星期的灰尘像薄薄的雾笼罩在地板上,桌子上,看得见的面板上,若不打扫,整个空间就充满灰尘。唯有阿姨的到来,灰尘便惧怕起来。当她把午餐盒往餐桌上一放,脱掉外套,绾起袖子,拿起抹布时,灰尘就会颤栗。我女儿调侃道:“阿姨一到,灰尘死光光。”

    阿姨的到来不仅驱逐了灰尘,而且还带来了新闻,这些新闻虽然琐碎,上不了台面,但却是社会真实的存在。

    阿姨的情绪随着儿子而波动,儿子是高飞的风筝,她是风筝的线。

    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那天是星期五,阿姨调班,正好在我家,而我感冒发烧没去公司。当我家房子晃动时,我第一反应是台湾又地震了,并没有当回事,因为肖山离台湾不远,地震波常常传过来。等到市抗震办的同学来电,说是四川汶川大地震,震级可能超过10级后,我才大吃一惊,有点失去理智,情不自禁地叫起来:“阿姨,四川地震了!”

    话一出口,我后悔莫及。我怎么能当着一个儿子在四川的母亲的面说四川地震了呢?这无疑是给阿姨当头一棒!

    听我一喊,阿姨兀地一震,双手撑在地板上,头仰着,两眼发直,双唇发紫,全身痉挛。

    为弥补我的过失,我赶紧说:“你快把你儿子的手机号码给我。”她一个鲤鱼打挺,霍地从地上蹿起,拖鞋也顾不上穿,光着脚丫子飞快跑进书房,抓起书桌上的外套,从口袋里摸出小灵通递给我,双眼注视着地球仪,下意识地擦拭起来。

    我接过小灵通,在通讯录中查找。整个通讯录只有十几个名字,几乎都是她的东家,而儿子排在第一。我按了儿子的手机号码,忙音,我迅速地把电话搁了。我想可能她儿子正在打过来,只好等待。

    阿姨见没接通,心如油煎,不知所措,眼里闪着泪花,继而泪花变成泪珠,似她的血,自由落下,落在地球仪上那个红圈上,又顺着球面向下淌,如同长江之水穿越半个中国。

    空气瞬间凝固,最后,被急促的小灵通铃声融化。小灵通屏幕上显出“儿子”两个字,提到我喉咙的心掉了下去。我赶紧把小灵通给阿姨,长长喘了口气。

    阿姨接过小灵通就“喂,喂,喂”地喊起来,但铃声还一直响个不停。原来她忘了摁接听键,急得额头上直冒青烟。

    我喊道:“你快摁接听键!”

    她双手捧着小灵通,两只大拇指齐上阵,一起往上摁。电话终于通了,他儿子平安无事。母子俩通话只有半分钟,只听阿姨不停地说“快回家,快回家”几个字。

    她儿子最终没有回家,而是留在四川做义工。

    震区重建时,全国援建,浙江援建地是青川,我一个正科级朋友也去了,说是三年援建结束后可以提为副处,他去的地方是青川竹园镇。援建队进驻后,阿姨的儿子就在那儿做义工,负责电脑网络工作。 

    入冬之前,一个建筑公司的老总想去青川承接施工业务,邀我同去,顺便去看看我的朋友。阿姨得知我要去青川的消息后,乐不可支,大包小包搬进我家,都是日用品,仅羽绒被就有两个,她说都是另几个东家送的,要我捎给她儿子。

    我呢,嫌麻烦,把阿姨的东西存放在车库里,没随身带去,出了成都双流机场后重新买。

    到援建的驻地,我脊背沁凉,那里条件非常简陋,住的是简易钢棚,前面办公后面睡觉。朋友对我说如不下雨倒也马马虎虎,一旦下雨,恼人的雨点打在不隔音的泡沫板上,使人烦躁不安而失眠。我朋友说:这里看门基本靠狗,通讯基本靠吼,出门基本靠腿,娱乐基本靠手。他还叫我喊一声,听听有什么反应。我大喊一声,本以为山林里一定有回声,但在那里,连回声都没有,回声被浓雾和湿度饱和的空气吸收了,也就是说,在那里,连声音也传送不出去。回声哪怕再凄凉再孤寂都没有比毫无响应更令人恐怖了,我感受到我朋友他们援建的艰苦,更为阿姨的儿子捏了一把汗。

    阿姨的儿子我却没见到,朋友说他去青川县城办事去了,要第二天下午回驻地。我把东西交给朋友并问道:“那大学生表现怎样?”

    “很好,幸亏了他们,我们一帮人几乎都是60后,电脑网络除了能用,其余一概不懂。”朋友说道,摆弄起电脑来,又补充道,“要是不能上网,我们会发疯。”

    当天晚上我们就回成都,建筑公司经理也直摇头,他说工程他没法做,连黄沙水泥都没法进。我们在成都住了一晚就回家。

    回到家时已是中午,那天正好星期天,而阿姨破天荒没走,一直在等我。

    我一进家门,阿姨的发问如同麦子炮仗噼里啪啦向我袭来:“先生,伢倪子奈吤话?夯里庉弗庉的惯?吃弗吃的好?东西给伊了匿有?”

    “你儿子很好,都派上大用场了,东西也给了,过几天省委书记、省长都要去慰问他们呢。”我答道,那里的艰苦和没见到她儿子我只字不提,当然也不能提。

    阿姨沉默不语,眼泪涌满眼眶。

    阿姨要我带的东西,我是在她儿子大学毕业回家后还给她的。那时,她没多说什么,也没心情说,她的注意力全在儿子的工作上。儿子大学一毕业,找工作难,应验了我的预言,而且情况还要糟糕。

    为应付学校,她叫我在儿子学校的求业证明上盖个公司章,因为没这证明,学校就不发毕业证书。这对我来说已是家常便饭,这样的就业证明我已替朋友出了许多。对学校来说完成了历史使命,对国家来说降低了大学生失业率,对像她儿子那样的毕业生来说是“被求业”,而我算是“被被就业”。

    找不到工作,儿子就四处奔波,去了好多地方,甚至还到过上海,但最终没找到,索性在家里复习,考事业单位。阿姨也吃了称砣铁了心,一定要儿子考,考不上好像挺没面子,因为她的东家在荣城都是有头有面的。殊不知考公务员、事业单位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儿子考了两年。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考进安检局。   

    笔试入围后,阿姨比没入围还要急,担心被有关系的人挤掉:“先生,侬有弗有熟人?侬帮伢去说说,伢倪子侬见过,小鬼(ju)头活络到蛮活络咯,银样呀过得去。”她与我讲时,声调降底八度,眼神带着丝丝乞求,她认为如今的事,没关系办不成,而且面试只是看看长相而已。   

    我搞技术的,囿于技术之井,又开了个设计院,都是求人的,为了公司六十多口人,在某种意义讲我与阿姨是相等的,但如我一口回绝她,于心不忍,也显得我的无能。我就给她出主意,说:“只要当官的一出面,百分之百搞定!”因她搞卫生的东家中有当官的,还有许多老板,我知道“护官符”在中国根深蒂固,历史渊源流长。

    她还是心存疑虑:“嘎落话,伊拉(他们)只要打个电话,伢同伊拉都说哉。”

    最后,她儿子顺利进入安检局工作,是领导打了招呼,还是考进去的,我不得而知,但老天还是有眼 。

    儿子工作问题彻底解决后,我以为这个终年胼手胝足的人也该歇息了,这辆颠簸的老牛车也该做个保养什么的。但出乎意料,这辆老牛车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驮上更沉重的货物,儿子的终身大事。

    那以后,话题只有一个,儿子的对象问题。先是问我公司有没有合适的姑娘,当我说她们都名花有主后,她又要我在朋友圈内留心一下。

    她嘴一咧,乜斜着眼睛说道:“成功的话,十八顿半伢还是请得起吤。”在荣城,凡作媒成功,从作媒开始到入洞房,媒人可吃十八顿半饭。

    她对毛脚媳妇要求很高,既要有林妹妹的痴心,又要有宝姐姐的脾气,更要俱凤姐的能力,她自己没有实现的理想都想由儿媳来实现。

    儿子每找一次女朋友,有的只是见了一面而已,她就煞有介事地讲给我们听。倒也长见识,让我从中知道了80后是怎样谈恋爱的,想想自己的恋爱史,感到老之将至,一种苍凉之感油然而生。

    她儿子的对象迟迟不能确定,每次来时我都以此作调侃:“儿媳找好没有?”

    “找好哉!”有次,她竟气咻咻地回答,似乎是我明知故问。

    “找好了为何还发脾气?”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开春以来,每个周末他都在千岛湖钓鱼,家里的事都不顾不问,何况你儿子的事了。”妻子对阿姨说道,然又转口对我说,“她儿子对象找好了,找了个老师。

    仔细想来,我已大半年没见阿姨了,我迷上了千岛湖,迷上了千岛湖的鱼。我每周去千岛湖过两天无电的生活,抛开一切烦杂事,与大自然亲密接触,与鱼为伍。垂纶何俱风沥雨,三九三伏只等闲。一似清心清水志,百般得失尽笑颜。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千岛之悬无鱼不有。但千岛湖也像荣城整治“四小车”那样进行“五大”整治,尤其对网箱养鱼及垂钓,政府以“壮士断腕”之决心进行打击,否则现在我还应该在千岛湖。

    我说道:“老师,好啊,儿子儿媳都吃国家饭。”

    她愠怒道:“好吤西(死)尸!伢搞卫生的最怕医生和老师,多哥晓得,一话道到这些银,就头疼,真吤冤家有孽,伊是老师,伊爹是医生!”

    我仔细观察她的面部表情,发现怒气不是出自内心,而是如借来的衣服,暂时穿一穿而已。我淡淡一笑,心想,世上的事都是逆势而来。因为我听她说过,老师和医生最讲究卫生,老认为她们搞得不干净,于是与她们钟点工结下了不解之冤,屁股决定脑袋嘛。 

    她说:“先生,喜酒一定要来吃吤,和老板娘同来。”她叫我先生,而叫我妻子为老板娘,前后有些矛盾,但现代汉语里确实也找不出更合适的词能代替“老板娘”这一称呼。

    从那以后,阿姨三个星期没来,妻子说她在家里张罗儿子结婚的事。

    家里地板上总飘浮着灰尘,尽管妻子偶尔用拖把拖一下,总是不见干净,尤其是星期天上午,家里像缺失了什么,冷静,寂寥,有百无聊赖之感,一种莫名的空虚在袭扰我。

    第二个星期天,一觉醒来,恍然听到阿姨叽叽喳喳如小鸟的聒噪声,我问妻子:“阿姨来了?”妻子答道:“没有,是抄煤气表的,她要儿子办完喜酒后再来,下个星期六晚上喝喜酒,你说包多少红包?”我说:“一千。”妻子说:“太多了吧,六百够了。”我说:“那折衷吧,八百。”两个人像在做买卖,袖子里掐手指,家成了菜市场。

    在钱的面前,我们委琐得让人难以置信,两个高级工程师为了一个送钟点工的红包,讨价还价,语气里散发出阵阵铜臭味,难怪有人说,穷人三大屁,钞票越多越狗瘪(抠门)。最后,妻子语出惊人:其实阿姨不识字,送多送少无所谓!”

    我目瞪口呆,估计地上的灰尘也在嘲笑我们。

    我们按时去喝喜酒。

    到村口时,她已在路口迎候。她满面春风,还烫了个头,涂了点口红,眉毛也画了一画,胸前别了朵小红花,一副城里人的扮相。她领着我们,穿过一条弯曲逼仄的小弄,来到她家。这是一幢四层楼,一个架空层,顶上有个阁楼,红瓦屋面,面积大约三百平方,房子与房子挤得很紧。我以建筑师的眼光发现这村只要改造一下,就是很好的村落。到她屋里,我触景生情,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想起我故乡的老屋。

    妻子把红包塞给了她,仿佛卸下一个沉重的包袱。另几个东家也来了。酒席上我见到了新郎和新娘,两人相貌很象,极有夫妻相,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应了一句老话: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喜酒后的星期天,她又忙碌开来。她一进我家,放下手中的布袋,径直走到餐桌旁,从口袋里掏出红包,把它放在桌子上说:“先生,难为情,酒菜不好,吤招待招待奈(你们),伢乡下(方言念he)头菜吃弗惯咯,河毛(下次)来过。”

    妻子怔住了,呆滞了片刻,缓过神来,立即抓住桌上的红包,要还给阿姨。阿姨坚决谢绝,两人互相推搡着,像在打太极拳。最后,阿姨把红包塞进饭罩里面,说:“捺肯来,给伢传(捡)了面子!”话语中好像我们是什么大人物似的。 

    其实我们并不一定吝啬,只是根据对方的地位确定红包数字。我们送这些,也是为她多想了一想,多了怕她退回,或者说我女儿结婚,她一旦送礼的话会犯难,哪里想到她一定要退,这辰光真有点尴尬。

    那天阿姨很辛苦。因为时间长了,灰尘积得太多。但她蛮开心,乐呵呵地把纱窗也洗了一遍,搞完卫生后已经汗津津,脱了一件毛衣,离开我家。 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我想,她简直是一头牛,吃的是草,挤的是奶。 再为她想想,这个农家妇女总算把一生最大的心愿了却了,可以平静安逸地过她的下半生了。   

    但是,好景不长,她家将面临拆迁!

    由于商品房的价格突飞猛进,地价也如日中天,各地方政府趁新拆迁条例出来之前,大面积搞征地拆迁,大有乌云压城城欲催之势。阿姨安逸的生活只过了几个月,儿子爱的小巢刚建成,家就要被拆迁,这对阿姨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

    星期天,她照常来我家,但脸阴沉着,没精打采,头耷拉着,眼泡浮肿。

    妻子以为她们妇姑勃溪,便问道:“阿姨,同儿媳吵架了?”

    她对我妻子说:“呐咯(怎么)会呢,刚进门弗可能,把新妇(儿媳)当宝贝都来弗及。”她沉着脸,又转向我。

    我正在吃饭,她拉大了嗓门:“先生,侬给伢讧讧,从来匿有碰着过葛种覅脸咯事体,前几匿(天),来了没佬佬头头脑脑,找伢谈话,心肝水都跳煞,说要拆屋,滑(还)要去伢倪子单位,新妇单位,伢好端端地过生活,说拆就拆,伢已经没地种粮食,地都拨(被)伢开发种“楼”了,还要来拆屋,嘎弄落去只好去庉屌(鸟)笼了,还弗如把伢皮剥了算哉!晓得伢倪子覅去考事业单位,说弗拆要停生活(工作)。越想越气,气煞银。还要去租房子,新妇生小银奈吤波尹(怎么办呢)?”说着反常地在我旁边坐下,潸然泪下,身子微颤……

    我盯着阿姨,沉默不语。这次我确实不想多说,因那次去她家里,我就有预感,感到她家必然会被拆除,因为地段太好了,仅土地出让价就可养活一大帮人,还可拉动牛气十足的GDP。何况前几天刚看了《阿凡达》,看到飞机、大炮和机器人进入潘多拉星球时,我闭上了眼睛,现在还心有余悸。

    阿姨的眼神就是内特丽的眼神,忧郁,无奈,惊惶,颤栗。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恶梦,几辆坦克黑压压地开进阿姨的村庄,一夜间村子被夷为平地,而我家由于没了钟点工而被灰尘埋葬了。

    梦总归是梦,电影总归是电影,何况又是视中国为鸡肋的美国人拍的,许多艺人连中国的土地都没踏上过,刚从孔子学院里学了点汉语拼音,就把China说成“拆那”,对像阿姨这样最底层的平民百姓的生活更是不了解,仅道听途说而已。阿姨并没放弃钟点工的工作,我家也没有被灰尘埋葬。只是后来阿姨来我家,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她说村里几乎所有人家都在突击装修,而她家为儿子结婚刚装修过,材料都是固定的,不能重复使用,她有些后悔:“晓得吤,当初装修时都用胶水粘,夯拨啷当都用花岗岩,拆了还可以卖,现在弗邻弗里(进退两难),装修队都叫弗到。”她痴痴地站着,手拎着抹布,忘了把抹布拧干,水滴答滴答落在地板上,似她的眼泪。

    她看着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先生,侬搞房子设计,一定有装修队的老板认得,拨伢寻一个,伢房子还有隔漏(阁楼)和道地没装修。” 

    我默不作声,心想,帮她我义不容辞。我确实有朋友是突击装修队的老板,生意很火,从原材料到装饰工人一应俱全,拆装一条龙服务,成为一个产业。说说是装修,实际是租用,材料粘在墙上地面上一律不用水泥,都用化学胶粘一下,有的甚至胶水都不用,只用钢丝扎一下,待评估后原封不动地拆下,完璧归赵。 

    妻子看我榆木疙瘩地站着,就从中斡旋:“这么多年来,我们也没帮过阿姨,装修的事你一定得帮。” 

    我答道:“知道了。” 

    阿姨见我答应下来,脸多云转晴,发现手中的抹布还在滴水,赶紧转身跑进卫生间。

    次日下午,我带着装修公司老板一起去阿姨家。到时,我心一怔,村口挂着大横幅:推进城市化进程,加快城中村改造步伐。整个村子如同一个大工地,各家各户都干得热火朝天,木锯声,切割声,铁锤声响成一片,到处尘土飞扬。整个村庄笼罩在一片雾霾之中。

    到阿姨家时,她正在阁楼里搬东西,大包小包往下搬,汗流浃背,见到我,忙不迭地放下手中的货物,拍拍双手,解下腰间的围裙,使劲掸衣裤,并大声说道:“先生,侬倒快,伢隔漏还匿有策空(搬空),侬就到哉,赶快进屋喝碗茶。” 

    我说没时间,何况朋友完全看在我面上才答应给你家装修,要知道他的客户排队等着。阿姨说:“我领捺到隔壁老牛屋里看看,就按他家的标准来。”

    我们随阿姨到老牛家。房子内外都已装修完毕,根本没法住人,墙面在原来三夹板上又架了厚厚一层铁架,外面帖着花岗岩,地面也同样是花岗岩,顶上是轻钢龙骨外饰铝合金扣板,每个房间都有四只吊灯,四面墙每面挂二只壁灯,房间比原来小了三分之一。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后院的猪圈,也都铺着花岗岩,几只猪连走路都不敢走,窝在一起,鼻子拱着地面,滑溜滑溜,见我们过去,受了惊吓,爬起来就想跑,但还没站稳就滑倒了。猪圈仿佛成了猪的摔跤场。

    阿姨大声嚷道:“先生,伢隔漏和道地也要吤样,夯拔啷当铺花岗岩。”阿姨怕滑倒,双手撑着猪栏,目光从猪圈转向老牛的房子,继续道,“吤老牛,太爷爷坟头上火着哉,咯毛次(这次)拆迁赚得屋里(家)都弗认识了,伊屋里人口有十四个可算,三个女儿,一个进锁(入赘)佬,外甥外甥女四个,拆房的赔偿金不算,光房子就可分八百四十平方,发了,这老牛从来没有哜样积极响应政府号召过,夯辰光为了生倪子,超生,逃得银鬼(ju)都寻弗到,香火倒是断了,但伊做梦都匿有想到还会有更早(今天)!”

    荣城拆迁政策规定,安置房以户口分配大小,每个人可分到六十平方,按基本造价购买,没有孩子的夫妇只有一个孩子可算,而生了孩子或怀孕三个月以上可算二个。

    老板已经不耐烦了,打断了阿姨的话:“知道了,我明天就进场,三天搞定。”他也确实没闲工夫听阿姨唠叨,时间就是金钱。

    “先生,谢谢侬,下礼拜拆迁领导小组就要蹲进伢村,再要装修就弗可能。”阿姨从猪栏上直起身子,拔腿追赶我们,双脚左右滑动,两臂撑开,上下舞动,像只燕子。 

    到了星期天,她按时来到我家,右手提着一个老南瓜,左手里拎着一袋青菜和一只黑色塑料袋,嘴里嘟嘟囔嚷:“亏得先生帮忙,装修好了。那装修队,神仙本事,铺花岗岩比裁缝补衣服还快,没的说了。拆迁领导小组前天进村,险啊。”说着把黑塑料袋放在门口,青菜和老南瓜给我妻子,又说,“地高头的菜夯拔啷当都拔了,菜地都铺花岗岩了,以后可也要像奈城里银吤样买菜吃了,农药索西(什么)也顾弗上吤多了。”

    妻子接过青菜和南瓜,瞟了门口的黑袋一眼,问道:“那是什么?”阿姨脸上掠过一片红云,说:“讧(讲)出来呀难听煞哉,反正侬呀弗是外人,夯咯是伢托银买来的牛鞭,拨(给)伢倪子吃,伢晓得吃何补何,结婚都好几个月了,新妇肚子划(还)匿有动静,每个月伢都去查新妇用咯卫生巾,像做贼骨头,发现每个月都少一些,急煞人哉。新妇下班回家就与倪子在道地上打羽毛球,伢看了心就疼,如拆迁前还匿有怀上,十足少六十平方,算起来弗好话的来,毛估估三十万!”

    看样子,她恨不得自己怀孕。她后悔当初按政策只生了一胎,如像老牛那样,她也发了。她悔得肠子都青了。 

    妻子劝道:“如今年纪轻的不会生太多了,我们公司都有好几个,原来的单位更多了,也不知什么原因,估计电脑前呆得时间太长,要么是有毒食品太多了,空气污染太严重,这些都是精子杀手。阿姨,你也别急,大不了去做试管婴儿,说不定还双胞胎三胞胎呢。” 

    阿姨脸霍地受紧,认真起来:“试管婴儿?电视里倒看过,但现今的医生靠弗住,精子调错呐咯办办,另外费用还木佬佬大。” 

    妻子说:“你亲家不也是医生?可以叫他负责去办。”真是那壶不开提那壶,说着说着扯到医生身上。

    阿姨答道:“覅提了,伊是牙科医生,管上面的,生小银可是下面的事,浑身浑脑不搭界。”

    妻子噗哧笑了起来,阿姨感到诧异。

    我也忍俊不禁,两个主妇讨论生育问题,又与尖端生物医学——试管婴儿连在一起,她们以为人造的必定百分之百成功,殊不知到目前为止,全世界试管婴儿平均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二十,我插话道:“试管婴儿成功率低,价格昂贵,我到有个办法。”

    阿姨迫不及待地问:“奈吤办办?”  我说:“很简单,你们与儿媳分开住,住在一起小两口放不开。”我只想与她开个玩笑,她却当真了,说:“要么倪子新妇去云南贵州夯里去庉段辰光,伢发觉夯头来的银小银都有一大串。”

    我和妻子都笑了,家一下子温馨起来。阿姨尽管目不识丁,斗大的字也不识一升,但脑袋瓜子还挺灵的。

    从此,阿姨来我家,讲的都是拆迁和她儿子的生育问题。这周村里的张三离婚了,下周李四又离了,还有突击结婚的,小伙子随便让人作个介绍,也不管外地人还是本地人,更有创造力的是有人把自己的爹与丈母娘凑成一对,把丈母娘的户口迁到村里。阿姨喝喜酒都来不及。许多人买了汽车,没钱的借钱也买,以拆迁赔偿款作抵押,甚至还有的赌博上了瘾,借高利贷。

    “你们村里人挺时髦的,这叫闪离,闪婚,闪孕。”我调侃道。

    “屁来,都是为了铜钿银子,为了房子。”阿姨说,但没把话说完,我见到她脸露难色,大概听到孕字,因为儿媳还没怀上,她心里一直惦记着,有些抬不起头。

    她儿子呢,四处求医问药,去了许多大医院,也去了专科医院,都检查不出个所以然。高方吃了不少,补品吃了许多,但儿媳的肚子仍不见动静。而这一年,政府为打压房价,出台了许多政策,房地产一下子冷了下来,政府土地也常常流拍,土地从取款机变成了烫手的山芋。这一年又正值政府换届,为求太平,官员无暇顾及拆迁这样敏感的事,避都来不及。又何况这一年,新拆迁条例出台,拆迁两字成为悬在官员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迟迟不拆迁,阿姨有点急:“先生,谢谢侬帮伢到街道里去打听一下,伢村方到底拆弗拆了,伢发现村里拆迁办里上班的银越来越少了,再弗拆,村里有银日子要过弗下去了,已经有银到县府里去上访了,有的离婚的又蹲在一起了。”说时笑眯眯的。我知道她不为自己急,而是替村里的人急,她自己内心是不愿被拆迁的,只是迫于压力才同意的。

    拆与不拆?这是一个问题。

    凭我直觉,阿姨家肯定不会被拆迁,但我还是去街道帮阿姨去打听。一问,果然不出我所料,东村缓拆,说说是缓拆,实际是不拆,如同缓刑,实际不刑。街道主任由于未在新拆迁条例出台之前完成两个村的拆迁任务,被贬,调到县计划生育办公室,行政职务,副主任,括号正局。书记倒是要高升了,正在公示,人像处于“斩监候”的状态,整日惶恐不安,生怕节外生枝,怕有人写举报信。 

    到了星期天,阿姨不等我开口,先声夺人,嚷道:“先生,老板娘,伢村里乱掉哉,老牛那进锁佬领了一帮银到县府上访,把县府的大门砸了,作(只有)伊吤毒头(呆子)做吤种事,有何乃母屄(语气词)的用场,领头两个银被抓了,说是破坏公共财产,要被判刑。还有,听到弗拆的消息后,那些借钱的银都逃哉,法院已在他们的屋门上帖封条了,新结婚的人又吵着要离婚,吤个乱啊,糊其耷拉一盘账,先生,侬几时有空到伢村里头去看看,真当滑稽。” 

    妻子感到新奇,两只眼睛像两只小灯炮,直愣愣地盯着阿姨说:“我只听说被强拆才有人上告,还真的没听过不拆也要上告,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真长见识了。” 

    阿姨笑笑,摞起袖子,搓搓双手,嘴里破天荒地哼起绍兴莲花落来,走起路来像鸭子一样跩。 

    看她高兴得屁颠颠的,我说:“不拆了,开心了吧,定个时间,我叫那装修的老板把花岗岩拆了。” 

    她没有理我,而是把头伸到我妻子的耳廓,神秘兮兮地说道:“伢新妇有身孕了。”看似在咬耳朵,但声音还是大,好像故意让我听见似的。 

    我心咯噔一下,看来阿姨做的时间不会太长,儿媳生后她肯定要去照看孩子。 

    阿姨说:“老板娘,小银的名字可要先生来取,剃头酒、满月酒一定要来吃咯,再做半年,伢就在屋里照顾新妇,等小银生出伢就管小银哉。”在我发愣的一会儿,他已经伏在地上擦地板,边擦边说,乐呵呵的。

    真是:儿争气,娘叨光。

    妻子说道:“还是叫外婆去管好,外公外婆都是知识分子,你管,他们会有意见的。”我知道她是舍不得阿姨走,再要找个钟点工熟悉熟悉都要好长时间,更何况要找个本地人更难。

    阿姨明白妻子的心思,为了不让妻子伤心,说:“外公外婆都还没退休,老板娘,银伢负责拔侬寻好,侬放心。”又对我大声嚷道:“先生,伢不做后,伢帮侬物色个年轻漂亮个小姑娘来!”

    妻子说道:“还是年纪像你一样的好,年轻的做不长。”

    阿姨仰起头说道:“侬怕什么,先生吤老实,侬一百个放心好了。”

    妻子还是担心,一脸囧相,说:“现在这世道,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什么事情都会发生。”这次真的轮到让她犯难了。她愁云满面,眼睛有些潮湿。在妻子一生中,阿姨是最满意的钟点工。妻子有洁癖,比老师和医生还挑剔。在阿姨来我家之前,已有四个钟点工被她打发走,不是性格脾气不合,就嫌人家卫生搞得不干净。

    看着妻子愁眉苦脸,阿姨突然咯咯笑了起来:“捺吃墨水的,连笑话都不会讧,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看把侬急的,礼拜六、礼拜天伢还是出来做的。”

    悬在妻子心头的一块巨石砰然落地,她眉开颜笑。我的心却酸楚起来,担心阿姨这辆老牛车会严重超载而抛锚,不仅会抛锚,而且会彻底散架。

    阿姨自己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为我们操心起来。她知道我将去装修新房,就连珠炮地说道:“先生,装修时覅盲(忘)了每个卫生间一定要有拖帚池,地热一定要安装,空调千万柯用中央空调,要用单机风管型,热水龙头必须一开就热的那种……”俨然成了室内装修设计师,比我一个高级建筑师还内行。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儿媳生后,阿姨就没出来做钟点工了,倒不是因为她食言,而是现实与她的理想相差甚远,现实必须让她留在家里。尽管孩子叫她奶奶,但实际上她干的是保姆的活,而且是全职保姆。她原以为带孩子是小菜一碟,周末让儿子儿媳来管,自己出去做,殊不知现在的孩子,很金贵,她根本没时间,晚上自己还去月嫂培训班读书,要成为五星级月嫂,比做钟点工还忙,还累。

    由于房子不拆了,儿子就打算在城里买商品房。为挣房子钱,小两口起早摸黑地干。周末,儿子在电脑公司兼职,老婆去做家教。见儿子儿媳辛辛苦苦地挣钱,阿姨觉得自己带孩子,天经地义,义不容辞,何况请人照看孩子,她仍做钟点工,挣得的钱还不够给带孩子的。

    我家呢,搬进了新居,又请了新的钟点工。

    写字台上仍放着那只旧的地球仪,我用红笔把绵阳圈起来的痕迹依旧,只是到了星期天,家里再没有先前那么热闹了。

    每当新的钟点工做得不到位时,妻子总是感叹道:要是阿姨还在就好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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