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一个年

作者: 醉眠芳草间 | 来源:发表于2022-01-26 07:06 被阅读0次

    我家房前不远处,立着一根电线杆,杆顶上有一个圆口的大喇叭,大喇叭一天三次,到点了就要广播。时政新闻,最新指示,单位的开会通知等等,凡是需要广大革命群众知道的事情,通通都在这个大喇叭里喊出来。一大片密密匝匝红砖红瓦的家属房,这样的大喇叭东一个西一个遥相互应,无遗漏无死角,没有谁听不到,除非是耳聋。

    初夕的晚上5点,广播又开始了,大海航行靠舵手的语录歌刚刚唱完,一个女广播员清脆的嗓音如约而至:XXX广播站,现在开始广播了。接下来喊口号的腔调又出现了——响应国家号召,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听声音都能听出播音员的热血沸腾,听广播的革命群众哪能不随之心情激动。这是1967年,国家号召过一个革命化春节的第一年。

    除夕晚上外面漆黑一团,吃过了晚饭,爸爸从炕上下地,缓缓地套上那件满身地垅沟的蓝色工作服棉袄,登上了大头鞋。妈问爸爸,大过年的,白天上班,晚上还要开会?爸爸说今晚是去忆苦思甜。过年了,爸爸要去忆苦思甜,这事一定有意思,我听后跳起来说道,我也要去!

    爸爸说正好,还要求领着家属去听。妈妈找来一块绿色的头巾给我包在头上,又把姐姐带绳的旧棉手闷子挂在我的脖子上,说去了老实听,不要乱说话。

    从家里到单位的办公区,约有二三里地的样子。一路上小北风嗖嗖地,像小刀似的割脸。我用大棉手闷子捂着嘴巴,眉毛挂了一层白霜,感觉上下眼睑要粘到了一起。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散射出的一点光也透着寒意。爸爸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跌跌撞撞地小跑。

    跟着爸爸来到一个灯火通明的会议室。室内已有许多人,烟雾缭绕,呛人的味道浸透进每一个角落;灰墙上画出很多白方块,中间用红油漆写着毛主席语录;中间有一个砖砌的火炉,早有人在炉膛中加满煤块,把火调得忽忽直响。

    炉子是会议室的中心,四周有几个呲牙裂嘴的板皮桌,桌前的长条板凳依次向后摆着,上面坐得全是地垅沟棉袄。也早有几个认识的小孩子跟着大人来了,互相用眼神打过招呼,就都凑到一起,在最后排找个凳子坐上去。

    没一会儿,一个胡子拉茬的人站到炉子前,开场白是,这个年我们要过得有革命的意思……我要向带孩子来的战友提出表扬,能自觉的让孩子从小就接受革命教育……下面请老曹同志来忆苦思甜。那个老曹就从一条板凳上站起来,也走到炉子前。

    这个老曹我认识,他是我一个同学的爸爸,我们同在三年级的教室里读书。那个小曹同学鼻子下总挂着两条擦不尽的黄鼻涕,还爱用棉袄袖子去擦,时间长了擦得铮亮,大家就管他叫大鼻涕鬼儿。大鼻涕鬼儿总在同学面前炫耀,说他的家庭成份是最穷那个农,他不会说雇农,别人告诉他他也记不住。

    同学们和大鼻涕鬼儿打闹时说他,你爸的外号叫曹大白话儿。别人撒欢跳脚地叫,大鼻涕鬼儿也不生气,追着打着还是很高兴的样子。家长们都在一个单位,大人如何,孩子们自然知道,所以曹大白话儿的外号在小孩子中间也是耳熟能详。我是从来不敢叫,因为那个年代的人不怕血压高不怕血糖高不怕血脂高,就怕人家说你成份高,这样被人说就直不起腰杆,矮人三分。

    老曹开始讲了,一边讲一边抹眼泪。刚开始讲的那些我听得稀里糊涂,直到他说万恶的旧社会,地主老财欺负他爸爸,年三十晚上要吃鱼,让他爸下河去抓,他爸端着人家的饭碗,不敢说不,只好在寒冷的冬季脱衣下河……听到这里,我们几个小孩子不约而同地气愤起来,小脑袋向中间凑了凑,互相用目光在交流:那个地主老财好狠心,好坏哦。愤慨的表情溢于言表。

    有一个大点的哥哥看着我们,皱皱眉头满脸狐疑,小声地对我们咕哝着:你说天那么冷,他脱了衣服去抓鱼,那不冻硬勾了,还能抓鱼嘛?我们彼此对望着,一时语塞。是啊,别说下河里抓鱼了,衣服脱下去人就得冻成冰棍,老曹的爸爸是怎么做到的?

    老曹还讲了一个故事,我记住了,也是说他爸给地主扛活,要过年了,地主东家要给干活好的长工奖励,就把两个扛活的招呼过来,指着地上搁的两袋黄豆说,谁能用双手拎起来,那两袋黄豆就给谁。结果他爸拎不起来,看着另一个扛着黄豆高高兴兴走了,他爸对那个地主东家恨得咬牙切齿。

    那一晚上,基本上是老曹一个人在那不停地讲,不停地讲,下面听的人很安静,一张张脸就跟扑克牌上的画像,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只是有人领头喊口号时,他们会举起右胳膊,看出来一丝活气。小孩子们听到后来有点烦了,胆大的就从凳子上出溜下来,蹲在地上,用小柴禾棍在泥地面上画出小方格,撅几个小棍当棋子,在那默默地玩起五子棋。

    晚上九点多钟,老曹讲累了,主持会议的发话,忆苦思甜到此结束。大人们还是木然地起身,小孩子憋了半天,立马有了动静,互相说着家里准备了什么好吃的,带着新的兴奋嘁嘁嚓嚓地跟着大人走了。

    回到家后,妈妈拌完饺子馅,正在和面,问我忆苦思甜听到了什么。我把老曹讲的事和妈妈一五一十说了,妈妈笑笑,没吱声。爸爸听我讲得有根有梢,在一旁警告我,听到就算了,不许出去乱讲。

    饺子包好,百多个,放在一个盖帘上。妈妈怕皮干裂了,还用一块白纱布盖在上面。因为明天爸爸还要上班,也不讲究守岁的事了,洗洗睡觉。

    第二天早晨,我被大喇叭叫醒,听到爸爸和妈妈在厨房里。妈说过年了,咋也得让孩子们吃顿饺子,还有点肉,再包吧。又说咋就忘了耗子这个茬了,要知道这样,不如今早再包。

    我起来后才知道,留着大年初一享用的饺子,一夜之间,被耗子拽个精光。为了不让孩子们失望,爸爸和妈妈又赶工包了一盖帘菜多肉少的饺子。

    此后多年,我把那年初一耗子偷饺子的事忘了,却一直把老曹讲得故事装在肚里,没事的时候就像老牛反刍似的,再拿出来回味。年龄渐长有了觉悟,已经不是在想这个故事本身,而是在想为什么有的人会违背常识还堂而皇之?为什么那么多人明知这是满嘴跑火车的谎话却不站起来反驳?

    有一次和同学聚会,我想起了大鼻涕鬼,问可有人知他现在过得如何。不想提起他来顿时打开了话题,同学们七嘴八舌讲他的故事。

    大鼻涕鬼现在还在那个废弃的矿区住着,当年的老曹因为表现过于突出,后来被定为三种人,一直烧锅炉,再没有风光过。大鼻涕鬼参加工作后一无所长,子承父业,一直干点打杂烧锅炉之类的活。后来单位整体迁往长春,要留个人看堆,他就成了毫无悬念的留守人员。

    大鼻涕鬼年纪正好时说个媳妇,过了不到两年,嫌他埋汰还不会过日子,跟着人跑了。他没有孩子,一直就一个人稀里糊涂邋邋遢遢地饱食终日。

    现在我回想老曹,也是个生活在懵懵懂懂状态中的人,无知者无畏,也渴望心理平衡,渴望被认可,所以他就拿贫穷为荣耀,以信口开河作为强心剂,恰恰那个年代又需要这样的人冲锋陷阵。

    而听谎话的人呢?虽然正襟危坐,虽然不苟言笑,但谁心里不明白这是在胡诌八扯呢。不过人人自危,人人明哲保身,所以就让不止这一类的谎话在朗朗乾坤之下,在人们的郁郁寡欢中,欢蹦乱跳了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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