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静学罔思
抛弃时间的人,时间也抛弃他。——莎士比亚
小时候家里有一台古老的挂钟,听母亲说它是当时父亲用一张牛皮换来的,那时整个村子里只有我家才有挂钟。那台挂钟年龄很大,至少比我还大上几岁,也是因为有了这台挂钟,母亲说才知道我具体是在什么时辰出生的,因此,我很感激它的存在。
但是,它慢慢地老了,最后老到连一步也走不动。看到它表盘上那两个上劲儿的发条孔,像极了两只死去的眼睛,空洞洞的,再没有一丝活力。之前一直左右摇摆的悬垂就这样停在那里,随着歪斜的挂钟,毫无生机地靠在钟的后挡板上。
然而,随着那台挂钟的老去,我的灵魂也沉睡在它的躯体里。直到有一天,我的脑海里再次回荡起那清脆的“当当”声时,沉睡的灵魂才慢慢苏醒……
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很在意家里东墙上的那台挂钟。它有木制的框架,前门一上一下镶嵌着两块透明的玻璃,上面是圆形,正好对应着挂钟的表盘,隔着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指针的移动。表盘上除了3、6、9、12这几个数字外,还有一左一右两个圆孔,远远望去像极了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烁烁放光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下面的玻璃是方形,四个角还做成优美的弧度,从那里可以看到钟摆悬垂的摆动。框架底部放着一个蝴蝶形状的小物件,那是用来上发条的工具。每到整点的时刻,挂钟便会先发出沙沙的声音,随后开始“当当”地报数,时针走到几时便会敲响几下。
每当悬垂的摆动弧度越来越小,直至停止,父亲便会给挂钟上发条。这时就要用到那个精致的蝴蝶形状的小物件,插入表盘上的圆孔,按照顺时针的方向旋转。那时我没有多大力气,根本拧不动发条,所以只能站在地上,帮父亲数着次数,要左右两个孔拧上相同的个数才行。
虽然我家院子很大,但清晰记得无论我走到哪里,只要到了整点,总能听到挂钟报数的声音。那声音清脆而响亮,而且每次听到,我便会伫立在当下,心中默默数着次数。即便深夜它也会毫不停歇地嘀嗒嘀嗒地走,到了整点一样会报数。
大抵是家人都习惯了这声音,没有谁会在它“当当“的声音中被惊醒。记得,有一天挂钟突然停止摆动,父亲上足了发条可那悬垂还是屹然不动。夜晚听不到它的声音后,父亲竟彻夜难眠,晨起便和母亲唠叨着要去修理挂钟。
“孩儿他娘,你说这挂钟怎么就不走了呢?总听这‘当当’的声,也没觉得吵,可这一停,反倒睡不着觉了!”
“我也觉得晚上睡不安稳,每天早上醒来看看它,就知道几点钟,可今天都不知道现在有几点,这太阳还没出来呢!”
“是啊,这一晚上感觉比白天还长,醒了睡,睡了醒,就想听听到底几点钟。”
“可不是嘛,这下可好,它不给咱响了!”
“不行,我今天得把它拿去修修!”
“嗯,我看行,要不总感觉缺了点什么。”
其实,那一夜我也未合眼。父亲好不容易等到太阳出来,小心翼翼地将那台挂钟从东墙上摘下来,用一块干净的布子裹得严严实实,又找来一条绳子,把它结实地捆在自行车后座上。
记得那天父亲是推着自行车走的,大概他是怕路上颠簸,反倒震坏了挂钟,可晚上回来时却是空着车回来的。
“咋了?不好修?”母亲看见父亲两手空空,眉眼间露出焦急的神情。
“嗯,他们说里面零件坏了,需要配新的,店里暂时没有,要过几天。”父亲说话的声音很低,最后还轻轻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几天,父亲每日夜里都辗转反侧,隔着墙壁,我总能隐约听到父亲和母亲交谈的声音,虽然他们很小声,但我猜到父亲是想再买一块手表,至少在挂钟不在家时,有个时间可以瞧瞧。
过了几天,父亲美滋滋地将修理完的挂钟推回家,又重新挂在东墙上,这次父亲特意嘱托我一定要摆正挂钟,歪一点儿都不行。也就是在那天,父亲手腕上多了一块表,看得出来,他不再像之前那样焦躁。
可我不认为那块表会比墙上的挂钟好,反而我更加爱惜那台挂钟。从那天起我便有了一个新工作,就是每次父亲给挂钟上完发条,我负责校准挂钟的位置,为了准确的摆正,我还特意在墙面上画了一条铅笔线,只要对齐便算摆正。
夜里终于又可以听到它沙沙作响和清脆的“当当”声,父亲和母亲满意地酣然入睡,而我也睡得安稳。
小时候没想过在没有那台挂钟时,我会怎样,但确定的是在有它存在时,我的心无比安稳。每一次只要它响起,便会觉知,我是一个醒着的人,随着它的滴答声,我能感受到身边的时光在不断流逝。
正因如此,我更加依赖它的响声,甚至一度沉迷于它。也正因如此,每年我会认真地清洁它,也试图让它能够一直崭新地存在于我的世界中。我还会给它的头顶搭一块干净的棉布,以防尘土进入它的内部。
每年过年前,家里都要大扫除,那时我便会小心翼翼地将它从东墙上摘下来,用柔软的棉布擦拭它的全身,还会傻傻地告诉它要好好工作。清理完毕后,我会将洁净如新的它再次挂起。
随着我不断地长大,给挂钟上发条的任务终于落在我的头上。于是,我每天都要仔细观察它,看什么时候适合上发条。与父亲不同的是,我从来都不会等它彻底停下来才行动,只要它摆动的角度越来越小,我便会给它加足马力。
也可能是我上发条太过用力,后来那台挂钟竟又坏过好几次。但因为父亲有了手表,便不像第一次那样焦躁不安,而是从容地将它拿去修理,再从容地将它带回家中。
或许,挂钟也同人一样,虽是机械装置,但也会有寿命。当我外出求学后,便只有回家时才能够听到它的响声。也许是隔得时间久了,我总觉得它的响声越来越沙哑,也越来越无力。
虽身在外,但我还是经常会想起那台挂钟,大抵是因为它一直都陪伴着我的成长。有时,我甚至在想,它是否也会思念着那个从牙牙学语,逐渐长成茁壮少年的我。
只是,恐怕它再也见证不了之后的我。在我某次回到家时,看到家里东墙上换上了一台精美的时钟时,我就知道它真的老了,老到一步也走不动,老到连修理工都不能唤醒它。它终于还是彻底沉睡了过去,不然,父亲不会将它搁置起来。
如我所料,在储藏室里我找到了它。它静静地躺在那里,那表盘上的两个上劲儿的发条孔,像极了两只死去的眼睛,空洞洞的,再没有一丝活力。之前一直左右摇摆的悬垂就这样停在那里,随着歪斜的挂钟,毫无生机地靠在钟的后挡板上。
我不甘地打开它的门,把脑袋伸进它的肚子里,想看它究竟哪里出了毛病。结果,我看到的是它内部的装置已锈迹斑斑,确实无法再继续工作。我无奈地抽出脑袋,看着它仍光鲜的外壳,心里莫名伤感。
从此我的世界里再没有挂钟,虽然我的手上也多了一块表,但终不像那台挂钟一样会“当当”的响起悦耳的报数声。没有了那台挂钟的提醒,我竟有些魂不守舍,仿若我的灵魂也同那台挂钟一起沉睡过去。
最初,我还会想起它,脑海里回荡着它嘀嗒嘀嗒,数十年如一日有条不紊的步伐,想起它报数前沙沙的响动,似乎还听得到它“当当”的报数声。在这样的想象里,我尚可以感受到时间在我身边悄然流走。
但渐渐的,当我为了学业、事业、家庭不住奔波的时候,不知从何时起,我竟遗忘了那台挂钟。它的样子对我越来越模糊,它的“当当”声也与我渐行渐远。我甚至慢慢遗忘了时间,没有了几时几分几秒的概念,脑海里只剩下哪年哪月哪日。
再后来,我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着,竟连哪年哪月哪日也都会忘记,只剩下星期几。然而,我自己却不自知,甚至还愉悦地徜徉在那个没有挂钟的世界里。
如同但却不是成为行尸走肉,我确定哪里还差了一步,为此我开始整日思索,不由自主地发呆。不久我有了个女朋友,有一次她看到我发呆时,拍着我的肩问:“嘿!想什么呢?难道我在这里你还会想别的女人?”
我回过头冲她微笑,她则会哈哈大笑,然后调侃地说:“小样儿!看得出来,你不敢!”说实话,我不确定现在这个只知道星期几的我,到底还会不会去想别的女人,因为那时我的脑海里已完全被那台挂钟所占据,还有一同沉睡在那里的我的灵魂。
“我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你不怕吗?”我竟对着女友淡淡地说出这句话,然后还坦然地笑着。
“你,你刚刚说什么?行,行尸走肉?”女友那张挂满笑容的脸,顿时僵化在那里,而后便“啊”地大叫着跑开。她还时不时地回头偷看,嘴里咒骂着我,“有病吧你!还是超级无敌精神病!快去看病吧!”
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只是微微一笑。其实,我没有想吓唬她,我是真的丢掉了我的灵魂。对于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难道还不能称之为行尸走肉吗?我想,应该能。
我整日失魂落魄,到最后不得不去寻找我那丢失的灵魂。我想,它大概还沉睡在那台挂钟里,只有那台挂钟可以提醒我,每分每秒都属于我自己。
为此,我踏上了寻找灵魂的旅程,但老家的那台挂钟早已不知所踪。失落至极的我忽然恍然大悟,其实那台挂钟只是时间存在的一种形式,而我又为何要拘泥于挂钟的躯壳呢?因为它一直都住在我的脑海里,连同我的灵魂一同在那里沉睡许多年,也或许,它们正静静地等待我的呼唤。
之所以我尚未成为真正的行尸走肉,大概就源于我的灵魂只是在沉睡而已。可我不知道要怎样去唤醒它,我也不清楚该使用什么方法,我犹如无头苍蝇般到处乱撞。
最后,我想,或许唯一的办法,只有再次让脑海里的那台挂钟敲响,才能够唤醒我的灵魂。而这意味着我要做一个活在时间里的人。时针需要分针不停地旋转,而分针又离不开秒针的带动。秒针每发出一次滴答的响动,便是一次过往的提醒。
可是,我已过惯了放荡不羁的生活,早已成为被时间抛弃的人。我一度迫不及待地寻找着时间,想要再次抓住它,但把握时间对抛弃时间的我来讲真的难如登天。
我忽地想起当年父亲和母亲的对话,恍然觉得,他们才是真正活在时间里的人。当初挂钟拿去修理时,他们的焦虑该是源于对时间的缺失感。他们从不曾抛弃时间,因此,时间也不会抛弃他们。我想,或许我还有挽回的余地。
古语有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曾经的遗忘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然而,想要回归,又岂能一跃千里。
暂且让时间慢慢滋养着我的脑海,犹如丝丝缕缕的润滑剂。我会幻想着或许哪天,沉睡在我脑海里的那台挂钟,可以化去内部的锈迹斑斑,悄然苏醒,发出清脆悦耳的钟声。只有这样,我的灵魂才能够回归肉体。
直到有一天清晨,我的脑海里真的再次回响起那清脆的“当当”声。睁开双眼的刹那,我感受到了沉睡在挂钟里的灵魂在蠢蠢欲动。我如同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长到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但我想这场梦即将结束。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都可以感受到那慢慢苏醒的灵魂。它在缓缓坐起,还似乎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伸着懒腰晃动着身躯,然后微笑着向我一步一步走来。
我同我的灵魂在清晨阳光的余晖中面对面站立,我多么想臭骂它一顿,以消心头之气,可转念一想,错的该是我的肉体。于是,我拉住它的手,旋转着大笑,感谢脑海里的钟声让它重新苏醒,还要感谢它对我的不离不弃。
我的灵魂终于得以回归肉体,从此,我不再是行尸走肉。因为,那台无形的挂钟将一直住在我的脑海里,那嘀嗒嘀嗒的声音每时每刻都提醒着我,时光荏苒,日月如梭,要好好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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