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七月间连天的闷热。
这天天将傍晚,暑气丝毫没有散去的意思,连一丝风尘都没有。西海子附近居住的四九城老少爷们吃过了晚饭,都喜欢聚在水边这排柳树下乘凉聊天,今天也不例外。众人叽叽喳喳地传述着一天来的趣事,但今天大家都没有绕过这个“热”字。
正说的热闹时,其中一位岁数大的老者,指着西边天空说:“不过戌时,肯定有场大雨!”
众人闻听此言,纷纷抬头往西边望去。只见,稀稀拉拉几片云彩飘在天际,好像还没有纺起来的纱棉,大家都摇头说不信。只那老者坚定地说“人不可貌相,天更是!”
这是乾隆三十七年的一个普通夏夜。
云南布政使钱度被拘回北京已经快半个月了,按照往例,这么长的时间人不是被送到养蜂夹道,就是直接进了天牢。而发往云南的圣旨偏偏就只说进京待勘,甚至连官都没有夺,这可把素日里精干有为,手握通省钱粮的从二品藩台大人折腾了个七荤八素。由于前途未仆,左右墨云,他匆匆交割了云南的差事,回京就一直窝在北京的家中等候旨意。
一、
上书房大臣阿桂进御书房的时候,乾隆皇帝正在大怒之中。只见这位正值盛年的皇帝身着一身湖蓝色的绸缎袍子,罕见地没有戴帽子,粗黑的发辫来回甩动,他正来回在屋中焦躁地踱着步子。阿桂叩头请安后,忙将脑袋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只等着乾隆说话。
“阿桂,钱度的事你知道原委吗?”阿桂微微抬头,只看到乾隆那双穿着明黄色靴子的脚停在了他面前。
“主子,奴才知道。贪墨三十余万两,再加上私自贩铜,他犯的是死罪。”
“你起来说话!赐座!”乾隆瓮瓮地说。
阿桂斜签着身子坐在了乾隆对面的雕花椅子上。
“你们几个议的怎么处理?”乾隆问阿桂。
闻听此言,阿桂觉得非常奇怪。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钱度都是死罪难逃,可皇上为什么有此一问。但君父发问,做臣子又不能不答,他赶忙回答道“皇上,军机大臣并刑部议过了,按大清律定的弃市!”
“钱度,是个懂经济的人,在云南铜矿耕耘了十余年。也算有功之臣。”乾隆看着这位不到四十岁的领班军机大臣,阿桂是满人,先入文职,再去行伍。浑身上下都透着军人的那股刚毅和正直,这也正是乾隆一向所倚重的。
乾隆想赦免了钱度其实是存有私心的,这位皇帝文治武功上自是没得说,偏偏有一宗毛病,就是好色,他早就和这个钱度的夫人有染,钱度如果一死,这位夫人就再也没有和他厮守的机会了,所以他早就存了留下钱度一条命的心。但在朝堂之上,庙宇之旁,这点子理由是说什么摆不上台面的,而且就是对其他臣子也不敢透露半点,这事真要是传出去,人们可怎么看他这位号称要立下十全武功的皇帝。所以,他想到了阿桂,素来也没听到阿桂与钱度有不合,再加上阿桂是满人,当时清朝的皇帝都是认为满人的操守是强于汉人的。
“皇上,如果惜其材,可以赐他自尽保留全尸。也算极大的恩赐!”阿桂接着说。
“阿桂,你收过钱度的银子没?”乾隆目光炯炯看着阿桂问。
闻听此言,阿桂忙起身跪倒,一边磕头一遍忙不迭地说“主子,明鉴!阿桂散落满人出身,微末本事,得遇圣主,数年间不次升迁,已经位极人臣。并不敢收受贿赂。”
看着平素端熙为人的阿桂因为自己随口一问而慌乱无方,乾隆笑了,帝王的威严使他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就找阿桂办这事!乾隆暗下决心,于是,他屏退众人,让阿桂附耳上前,如此这般,周须万全的吩咐了一番。
二、
海子旁边的老头,毕竟眼力不差,这天晚上天像被捅了个窟窿似得,下了很大的雨。
天上的闪电像游走的银蛇般不时透过铁栏照亮牢房,轰鸣的惊雷,震得破木桌子上的粗碗来回蹦跳。突然,不知那间牢房有东西掉落,哗啦一声。丁鹏飞睁了睁眼,又闭上了。
一道闪电掠过,牢房一亮,身边仿佛站着几个黑影,丁鹏飞以为看到了鬼,他惊得赶忙坐起,却见,真真有四个人站在逼仄的牢房内,四人都蒙了面,又是一个闪电,丁鹏飞看见透过黑纱开孔处,八只眼睛闪着精光死死盯着他。
“来者何人?”丁鹏飞有些心虚。
“丁总管,久违了。”当前一人回话,此人身形极为瘦弱,似乎还弓着背,只是声音听上去年纪并不大。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半夜到这天牢?再不走我可喊了!”丁鹏飞脑门渗出了汗,他隐隐感到事情不妙,恐怕是要灭了自己的口。
“丁总管,多虑了,我们是来送你出去的。”虽然看不清脸色,但是此人说话似带嬉笑。
丁鹏飞看了看,自己手脚的镣铐,轻叹了口气,闭了双眼。“动手吧,烦请哥几个利索些。”
铛铛两声,打头的人不知从哪抽出一柄通体乌黑的短剑,及其迅速地斩断了丁鹏飞的镣铐。“丁总管,以为我们是钱藩台来灭口的吧,这可是天子脚下,不是你们云南。”那人嘿嘿一笑。
“跟我走!”那人接着说。
“去哪里?不说我就不走!”丁鹏飞满腹狐疑。
“送你回山西老家!要不你就在这里等死!”那人直了直身子,说罢,扭头便走,剩余三人也像影子一样跟着出了牢门。
丁鹏飞闪过几个念头,作为钱度的大管家,他当然知道自己的下场,可他也想不出谁会平白放他一条生路。管他的,反正不是现下就死,解开了手脚,凭我功夫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想到此节,丁鹏飞早年间混迹江湖的豪气又起,他摸过半截被斩断的镣铐,揣在怀里,跟着四人就出了牢房。
乾隆时期的天牢,分为三等,丁鹏飞所在的并不是死囚区域,往出走了不远就到了天牢门口,外面的雨出奇的大,更令人奇怪的是居然连天牢外雷打不动的哨伍居然都被撤去了。不远处的大柳树下拴着四匹马,应该是四人来时的坐骑。
“披上吧,多带一匹空马太过扎眼,丁总管如不嫌弃可以跟我同乘一骑。”带头那人递过一件蓑衣,他的黑纱已经被雨水打透,紧紧贴在脸上,但即便如此,仍然看不清相貌。
在右手接过蓑衣的一瞬间,丁鹏飞猛地使左手抽出了怀中的半截镣铐,当胸向那人刺去,那人一缩身,整个半幅身子的空门都卖给了丁鹏飞。
“是个庸手!”丁鹏飞暗喜。
只见,丁鹏飞借势从那人腰中抽出了那柄短剑,回身将那镣铐甩向身后赶来救援的一人。带头的黑衣人一见兵器被取,勃然大怒,伸手就来卡丁鹏飞的脖子。丁鹏飞挡也没挡,短剑交到右手,一挺身,直直地抵在了那人咽喉要道。
“谢谢了,丁某不愿再造杀孽,兵器暂先借用。”说完,施展开轻功,跃上一匹马背,挥剑斩断拴马绳,泼风般奔去。
“大人,这可怎么办?”一人慌忙问。
带头的黑衣人,悻悻地揉了揉脖子。“不愧是当年江湖上的‘青鹩哥’,机敏过人,武功不俗。倒也有些小觑他了。”
“阿桂大人让带尸首回去,这可怎么办?关了这些天还能有这功夫,真真人不可貌相。”
“你们先回衙门,我一会去安排追捕,阿桂哪里我去说。目前,我先去招呼天牢的胡典狱,老小子一点也不想担待,在牢里动手哪有这多枝节!”
“遵命!”三人也不骑马,一起去了。
而这位“大人”,看三人远走后,也没有再折返回天牢,而是嘿嘿一笑,牵过一匹马,向另一边疾驶而去。
三、
丁鹏飞见甩开众人,心中窃喜,捉摸着不能再回钱府,就想先找个地方窝身,等天明雨住再想法出城。
就在他正盘算的当节,不宽的街道突然斜刺里窜来一匹马,差点就将他连人带马撞到当地。
丁鹏飞暗叫不妙,那人带住马匹,电闪雷鸣之下,果然是刚才那带头的黑衣人。
只见此人款款下马,居然还像丁鹏飞先鞠了一躬。
“那柄墨剑乃当今所赐,请丁总管还了小人。”
丁鹏飞一见只有他一人追来,心下一宽。
“好说,等我出了城我一定给你送来。”说完,一勒缰绳就想拨转马头择路而走。
“丁先生,且慢!”
“怎么还想和我动手?”丁鹏飞又打量了一下来人,瘦弱的身子,佝偻着背,湿透的夜行服并着黑纱面罩都紧紧裹在身上。
那黑衣人此番却没有再答话,一顿足就来抓丁鹏飞的缰绳。丁鹏飞短剑递出,猛地像那人手掌削去。那人一低头,嗖地一下,居然钻到了马腹下。丁鹏飞一带马,就想让那匹马踩死这个瘦弱的罗锅子。
不料,那马身子一软,就往一侧倒去,丁鹏飞赶忙跃起。在空中回头看那马,只见那黑衣驼背不知使什么法子,竟在一瞬间,让那健马横身当地。
丁鹏飞甫一站定,那人已攻上前来,此番再战,那人已不似刚才那般身形呆滞,拳拳带风,行云流水般击向丁鹏飞各处要穴。丁鹏飞大骇,但“青鹩哥”毕竟也不是凡人,也沉住身形,守住门户和那人对打开来。
一道道闪电闪过,只见两人顺头顺脸往下淌着雨水,一拳一脚一脚带起的泥汤都飞起很远,像极了两只来自地狱的恶鬼正在以命相搏。
两人已经斗到要命之处,那黑衣人看上去武功要强于丁鹏飞,只是忌惮于丁鹏飞手中的这柄墨剑而不敢欺身上前。而丁鹏飞也觉不能再与此人这般纠缠下去,一会惊动了巡逻的官兵就说什么也晚了!
想到此节,丁鹏飞将墨剑一摇,撒出一个剑花,逼得黑衣人一退,随后剑交左手,右手挥出。这一下丁鹏飞使出了自己看门绝技,“雷公掌”,毕生内力,搏命时分,在着雷声隆隆的雨夜使出来,仿佛比平日里又多添了几分威力。
那黑衣人却并不闪避,揉身上前,也是一掌挥出。二人双掌相交,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丁鹏飞原料,此人身形矮小,且略有残疾,如若比拼内力一定会落了下乘,说不定这“雷公掌”一掌就要了他的命。谁料,此人内力之强,远胜于己,一交内力,丁鹏飞胸口一阵烦恶,嗓子一咸,仰天喷出一口鲜血,接着就一跤座倒。
此番休矣,看走了眼,折在这罗锅子手里。丁鹏飞摸了摸胸口,想提气起身,却再也动弹不得。
“丁总管,好说。”那人不急要他性命,先附身将墨剑捡起,就这电光,打量了这短剑一番,看到没有缺损才好像松了口气。
“你到底是谁?大内的?”丁鹏飞忍着胸口的剧痛。
“上路吧!雨天湿滑!”闻听此言那人再也没有嬉笑,也不似之前那般恭敬。墨剑伸出,割断了丁鹏飞的喉咙。
接着,他很吃力地将丁鹏飞的尸身搬上自己的那匹马。又是一道闪电,仰面的丁鹏飞睁着眼,脖子上的血倒流到了脸上,看上去叫人好不恐惧。
“狗眼不识金镶玉,居然说我是大内侍卫,哼!”那人骂道,伸手合住了丁鹏飞的眼皮,接着一跃上马。一马一人一尸,飞奔而去!
四、
雨渐渐下的缓了。
钱度的宅院,大门洞开。禁军一字排开,将不大的院子围得严严实实。
书房内,阿桂和钱度,对头坐着,只有一名看上去十七八岁长得像女人一样的亲兵在旁伺候着。
“老衡,丁鹏飞逃了!”阿桂嘬了口凉茶,仍旧板着脸说。
“啊!”钱度眉头一挑,手不经意地抖了下。
“往日里,咱们厮混的极熟的,这姓丁的一旦落入对头手中,倒霉的可就不只咱们两个了!你看开些,皇上那里口风我也探明了,今晚让我封了你的宅子,明天大概也就押赴西市了,你今天上路还能留个全尸。”钱度死死盯着阿桂,这些可怕的字眼一个一个从他嗓子里冒出来,骇得他肝胆俱裂。皇上和他夫人的事,他自是知道些,甚至有些将此为依靠,就是阿桂这里每年孝敬也不下十万两,想的倒霉也不过是个徒流,可怎么一下子就要杀呢!
“我要见皇上,我有话要对圣上说,我要揭发朝中要员。丁鹏飞怎么不早不晚这个当节会从天牢里越狱?一定是有人放他出去的。”钱度号称,“钱鬼子”,刑名师爷出身,他已然看出阿桂这个参赞天下的一品军机大臣要灭口。
阿桂却还是那样不急不缓。“老衡,何必作此态。我知道你盼着姓丁的死,可谁让他就跑了呢?人嘛,不就那么回事嘛!”说到此,竟然笑了笑。
“哼,有人跟我透过口风说除了姓丁的,现在跑了一定是你的手脚!想不到阿桂堂堂军机大臣,看上去忠厚,竟如此阴损!现在就是要灭口了吗?”钱度一拍桌,霍地站起身来。
“嘿嘿,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该上路了。”阿桂微微点了点头。
钱度一愣神的时分,只见那女人模样的亲兵,以极快的速度从袖中抽出一条麻绳,从背后套住了钱度干瘪的脖颈,接着一用力就把他勒翻在地。
钱度挣着腿,在地上死命地蹬,可这也无济于事,这其貌不扬的亲兵,下手异常凶狠根本没有给他一些空隙。不一会儿,就见这位钱藩台,四肢一挺见了阎王。
“大人,他死了。看不出这干瘦老儿还有几把力气。”那亲兵笑着说,他的眉眼都挤到了一处,好像现在死在当地的这个人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干得不错!”阿桂这才站起身来,又伸手摸了摸钱度鼻息。
“把这里收拾好,弄成自缢死的。对了,皇上让选个人进銮仪卫,明天你收拾收拾去吧。”阿桂对那亲兵说。
“谢中堂提拔!”那亲兵一躬身。“外面还有雨,中堂记得披了蓑衣!”他又十分关切地对阿桂说。
阿桂点了点头,往外走去。
隔壁就是钱度夫人的寝室,阿桂竟然不敲门,就走了进去。
“大人,我都收拾好了!”钱度的夫人,扶着一个包裹。
“好,现在就走,过几日就收你入我的侧室。之后再见了皇上怎么做知道么?”
“知道,知道,我生死乃存于中堂一念间,不敢胡说。”那妇人忙说。
阿桂点了点头。
这时,有人轻轻敲门。
“进来!”阿桂说。
进来的却是那方才诛杀丁鹏飞的黑衣驼背人,此人已摘了面纱。却是个麻子黑脸,獐头鼠目,生得一副谄媚的模样。
“大人,都办完了。”说完,他抬头看了看那妇人。
阿桂示意无碍,这人又接着说。“姓丁的是我亲手做掉的,同去三人都看的是他逃走,也发了全城大索。钱度自尽合情合理,也说不出什么。”他的手向天上指了指,接着就冲阿桂嘻嘻笑着。
“看不出你是个好角色!”阿桂赞赏地看着此人。“回去好生做,这事一了就升你官。”
“谢大人!”说完此人知趣地退了出去。
“大人我来为你揉揉肩,解解乏。”钱度夫人本就是风月好手,此番放开手段勾引阿桂,更是尽了十二分的心。
“你这浪蹄子,让我来试试你勾引皇上的身法。”阿桂也不笑,将这女人擒到身前。
“大人,事都了了,你怎么都不笑一笑呀。是在想明天怎么回皇上让丁鹏飞逃了的事吗?”妇人吃吃笑着,伸手摸着阿桂刚毅的脸庞。
“皇上又不是真想留钱度的命,你以后听我的就是了!再者说,我阿桂打仗落下的毛病,一笑就要杀人!”阿桂扭过头,冰冷的眼神,看得那妇人俏脸一白。
再说那黑衣人退出钱府后,恰巧在海子边迎面遇到那亲兵。
侧身之间,两人相对一笑。
黑衣人先说道“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日后好相互照应。”
“大人言重,小的之后必有多求于大人之处,大人不言及台甫,小的怎敢先言。”这亲兵,说话不卑不亢,声音婉转,像极了女人,却怎么也难让人想到他方才杀人的模样。
“嘿嘿,我是陕西按察使刘墉,熟悉的都叫我'刘罗锅子'。此番入京就为协助桂中堂办钱藩台案子的。”刘墉一脸谄笑,使劲直了直微驼的背。
“请刘大人安,大名久仰,您办的案子都被人编成书在茶馆里说呢,说您刘大青天和包文正一样,日断阳间夜断阴呢不知是真是假啊?呵呵。初次谋面,小的钮钴禄和珅,正红旗满人,桂大人亲兵,新进的銮仪卫。”和珅说话的时候也是一团和气,还顺手给刘墉灌了一碗迷糊汤。
刘墉点了点头,眯着眼看了看眼前这个城府极深的小白脸,没有答话。
这时,雨已经慢慢停了,天边泛出了片片鱼肚白。海子边柳树下已经渐渐聚起了早起的买卖人。众人都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夸赞昨晚的老汉料事入神,真真的人不可貌相。
听到众人的言语,刘、和二人又满怀深意地各自看了对方一眼,一拱手,分头走了。
妄论历史,请恕罪则个。
二0一七年六月二十九日草成于张垣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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