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星良夜,耕慵织懒,应被群仙相妒。娟娟月姊满眉颦,更无奈、风姨吹雨。
相逢草草,争如休见,重搅别离心绪。新欢不抵旧愁多,倒添了、新愁归去。
——(宋)范成大《鹊桥仙∙双星良夜》
在儿时老旧的小楼上,在我祖母的膝边,牵牛织女的故事和其他的神话童话是不一样的。因为七夕不仅仅是天上双星相会或地上穿针乞巧,更是她生下她的长子,我的父亲的日子。那些柚子树影斑驳的夏夜,祖母用手中大蒲扇轻摇的微风,让我相信家父当初是牛女双星特地送到人间的孩子,进而相信自己与这个故事有些隐约的、宿命的、不可索解的渊源。
后来长大了,读书读到《红楼梦》,贾琏的大姐儿出生好久都没取名字,凤姐说只因“生的日子不好”,是七夕。当时很纳罕,出生在七夕有什么不好?怎么不好?——直到现在也没找到答案。每每读到有关银汉秋期的文字,总难免下意识地多留意一点。
而有关这个题材的文字,两千多年来的积累简直不胜枚举。仅仅是宋词中以牛女本事为题的《鹊桥仙》一调,自欧阳修的“鹊迎桥路接天津”之后已是名篇频出。朱淑真有“牵牛织女几经秋,尚多少、离肠恨泪”;杨无咎有“匆匆相见夜将阑,更应付、家家乞巧”;黄庭坚有“若逢海上白头翁,共一访、痴牛呆女”……至于秦观那一阕“纤云弄巧,飞星传恨”更不用提了,俨然是字字珠玑,句句经典。
不过,从传说的故事情节展开去,林林总总的《鹊桥仙》,要说匠心独运,要说语浅情深,要说笔意隽永,则非范成大这一阙莫属。
“双星良夜,耕慵织懒”,一起笔,就营造出一个神话色彩浓重,充满戏剧性的画面。今夜,是等了整整一年,好不容易才熬到的七夕。浩瀚银河的两岸,殷勤飞鹊的桥边,那两个人都已失了常态,焦灼难安了。
玉梭懒调的织女,是如何当窗理鬓,如何倚门伫望,词人并没有直接聚焦,而是笔锋一转,推出了广角的,更宽更多元也更匪夷所思的仙界画面:织女这份盼相见的神思莫属,竟然引来了“群仙相妒”!永远落寞的嫦娥紧紧蹙着娥眉,万般无奈的风姨只得掉头去吹雨。唉。煞费苦心地偷得了灵药又怎样呢,到头来最想要的,也不过是一个不离不弃的人;长生不老红颜永驻又怎样呢,如果没有一份莫失莫忘的真情可倚仗,那颗心终究只能杂草丛生,一直一直荒芜下去。
有牛郎的始终不渝,有真爱的一往情深,织女的确比她们幸运得太多。——然而,经年怨别,霎时欢会,又有多少值得相妒?!
由此转到下片,词人略过“金风玉露一相逢”的婉转缠绵,略过“更残便是分襟处”的一刻千金,只从内心深处掏出一句“相逢草草,争如休见”,狠狠撂出来,掷地有声,织女惜别伤别终至于怨别的情态跃然纸上。纵有凌风宝扇,映水仙车,还不是经年累月天各一方?银河浩渺,关锁千重,日复一日盼相见,今夜见了又如何?纵有馀霞锦幛,轻电红绡,还不是匆匆而已,只落得重新撩乱了万千别恨,万千离愁。
运笔至此,词人显然已经不是纯粹为神话故事发感慨,而是借织女的口吻,抒发一个深谙久别况味的凡人,情到深处不自由的伤痛。相爱不能相守是苦,相思不能相见还是苦。月姊风姨之相妒诚然因无人可恋,织女之反诘却满口满心都是黄莲。唉。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下面紧承出“新欢不抵旧愁多”的斤斤计较,真是痴情人痴到无可救药的言语。相思的“旧愁”绵绵怎么衡量?用什么衡量?与这草草相逢的“新欢”究竟要怎么去抵?!
结笔“倒添了、新愁归去”更递进一层,把新愁旧愁统统拢到一起,让这两个必须反向而行的人去背负,读来叫人胆颤心惊。这许多愁,只恐双溪舴艋舟都载不动啊,何况小小的人心?!
范成大文笔简净,向来不假雕饰,这一阙《鹊桥仙》以淡语写浓愁,情自肺腑,语出天然。欧阳修的《鹊桥仙》辞藻华丽,而通篇是冷静的、旁观的无关痛痒。 “多应天意不教长”,别离是注定的、不可抗拒的,所以七夕一会,只须倾尽樽前有限杯,“恁恐把、欢娱容易。”这种及时行乐的情态,读来只觉得是词人的文笔流丽,字里行间的情绪却事不关己。到秦观的《鹊桥仙》也工巧,更添了许多切身的、真实的感怀。“忍顾鹊桥归路”的泪眼迷蒙,逼出来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自欺欺人,到底不是人间烟火的常理常情。试问若没有朝朝与暮暮,两情如何算得长久?若不求暮暮与朝朝,两情再长久又能如何?!
倒不如范成大以俗世心肠写神话情节,构思奇巧而自然流畅,又余味缠绵。其实鹊桥仙偶的天上佳期,不过是相见时难别亦难的反复拷问,反复折磨,难怪王熙凤要说这日子不好。原来真爱的一往情深,还是日日夜夜的耳鬓厮磨,年年岁岁的相濡以沫,比别离比相思比等待美满幸福得多。
愿人间的暮暮与朝朝,终胜却、天上岁岁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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