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戒学堂)
文/南驰
李瑞英满面春风地来了。
人只要一高兴,看什么都顺眼,之前堵在她心里的石头立马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住在她胡穗子的房子里又怎么样呢,她是争不了什么的,也没什么可争的,这房子算来算去,反正最后都得是她大孙子的。再说了,现在胡穗子肚子里有了叶家的根,上班近一点,路程短一点,孩子自然也就安全点。
这么想着,她的心更畅快了。每天起床,伺候好胡穗子吃早饭,笑呵呵地送她上车,晚上又笑呵呵开门迎着穗子进门,又是摆拖鞋,又是挂外套,恨不得连上厕所都替她代劳了。
叶知秋看着母亲的样子,也是一阵傻乐。一直以来,他总担心母亲还在对房子的事情耿耿于怀,又怕她住在这里心里不舒服,现在看来,母亲多半是释怀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叶家母子是高兴了,可苦了怀孕的胡穗子。
最大的问题,就是吃饭。李瑞英好下厨,可会做的菜实在没几个。头几天,胡穗子尝了个鲜,吃得津津有味,可一个月下来,饭桌上,不是凉拌鸡丝,就是凉拌五花肉,几根腊肠,一碗鸡蛋,外加一碗清水煮的蔬菜,除此之外,再变不出别的花样来。
胡穗子坐在饭桌前,举着筷子不知道往哪里夹,抬头看了一眼婆婆,李瑞英也不抬碗动筷,夹在大腿里的两只手热切地来回搓着,眼睛紧紧地盯着胡穗子的碗,看见穗子看她,她便不住地朝她点着头,“快吃,快吃,多吃点。”脸上堆满了笑意,颧骨上两坨赘肉一个劲儿地抖着。这幅模样,让胡穗子想要开口说的话全堵在了喉咙口,只能生生憋了回去。
穗子私下里和叶知秋抱怨过几次,让叶知秋侧面跟婆婆提一提。叶知秋嘴上应下来,又总反过来宽慰她,“她是咱妈,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和她说,一家人,不用太见外。”
胡穗子哪儿敢呢。都说“吃死老瓜不当饭,叫遍千声不是妈”,她对王海清的那股子撒娇任性,可不敢放在婆婆身上,让她对婆婆提意见,她还没有这个熊心豹子胆。
再说了,婆婆本来就是上来帮忙的,自己一个晚辈,哪有对长辈挑三拣四、指手画脚的道理呢。要在外人看来,自己这是作贱婆婆呢。
那次和叶知秋谈过之后,穗子观察了几天。也不知是叶知秋没说,还是李瑞英没改,反正饭桌上,菜还是那几个菜,李瑞英还是那副老模样。她也不好再和叶知秋说,怕他嫌自己小题大做,更何况,那可是他的妈,少在男人面前说他老娘的不是,这是穗子出嫁前,王海青特意教给她的治家之道。
可这些饭菜,就算胡穗子受得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受不了了。一开始,穗子吃什么吐什么,再往后,只要一闻到厨房里飘过来的那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油烟味,就直往马桶上扑,黄疸苦水都吐干净了。
这些苦,她一个人受着,叶知秋问起,她总说是妊娠反应严重。只有对母亲王海青,她才敢在电话里悄悄抱怨两句。
王海青是个明事理的主,听了女儿的抱怨,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让穗子好好养着,实在不行,就自己下厨。怀个孩子,又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扛,连个做饭的力气都没有。
王海青是有自己的考虑的。一来,女儿怀孕了,需要有人来照顾,请个外人来,说什么她都是不放心的。李瑞英虽然性子古怪、行事泼辣,可再怎么说,也不会对孩子怎么样。二来,自己和丈夫两个人都还在工作,眼看距离退休还有好几年,着实脱不开身,往后孩子生出来了,还得靠这个亲家多照拂。真闹起来,婆媳两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女婿叶知秋夹在两头不好做人,吃亏的肯定是自己的女儿。所以,能忍一时是一时,一家人,总归是要和和睦睦过日子的。
可这些话,听在穗子的耳朵里,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我到底是不是你们亲生的?都这个时候了,还挑我的错?”穗子心里暗暗嘀咕,却也没说出来,“在家里就要夹着尾巴做人,到了自己娘家,还要被你们数落?嫁人了,受了气,连个说道的地方都没有!”穗子在心里记恨了母亲,像是赌气似的,再也没和母亲说过李瑞英的半点不是。
叶知秋那里开不了口,母亲王海青一张口就要被说教,婆婆更是说不得,胡穗子那满肚子的话,就像是被棉花团子堵住了嘴,只能烂在肚子里。
但有一句话,胡穗子是听进去了的。她开始张罗着自己买菜做饭了。
这天,她提前下了班,溜达着往家走,路上刚好有个菜市场,她挺着个大肚子,径直就往里拐去了。
好巧不巧,她正打开手机要付钱的时候,身后忽然炸出一个声音来,“穗子,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穗子一愣,“惨了。”这声音,不用转身,就知道是自己的婆婆。她扭着头转了身,李瑞英站在离她不远的菜摊上,手里提着刚买的五花肉,还有一把她叫不上来的野菜。
“妈……”穗子像被抓了现行的小偷似的,略显尴尬,“我没什么事儿,出来溜达溜达,怕您做饭太辛苦,想着把菜给买了。”想着自己好像话说得太见外了,又朝婆婆嘿嘿笑着开起玩笑来,“今晚我来伺候你们呀!”
李瑞英的脸色闪过一丝暗影,没说什么,迈开腿大步朝前走着,穗子赶紧拎了菜跟上。
回到家,穗子卷了袖子就往厨房里扎,李瑞英紧跟在她后面,一个劲儿地说,“哎呀,这哪儿成啊!怎么能让你下厨呢?你要做什么,告诉我就好了呀!”嘴上这么说,可除了拦脚绊手,倒也没见她真做了什么。
叶知秋今晚加班,屋子里,只有李瑞英和穗子两个人。饭桌上,穗子胃口不错,接连下了两大碗饭,正准备起身盛第三碗的时候,她忽然觉察到了不对劲儿。
平日里满脸笑意的婆婆,今天却黑着个脸,不动筷,也不看她。穗子满脑子疑惑,“我又闯祸了?”这么想着,她再也不敢呆在屋里了,借口吃多了要走动走动,匆匆换了鞋往楼下逃似的走开了。
穗子围着小区的花台转了两圈,也没想通婆婆究竟怎么了。想起婆婆今晚没吃几口饭,她溜达出小区,买了块蛋糕便往家走。
往包里掏钥匙的时候,她听见婆婆在屋里说话,好像在和谁打电话。
“她胡穗子了不得啊……”
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穗子的手停下了。
“挺着个大肚子去买菜,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张口就喊要伺候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骑在她身上作威作福呢!哦,我做的饭,她一口没吃就往厕所跑,自己做的就吃了两碗,我看她还想接着吃呢!搞得我好像亏待她似的!”
听到这儿,穗子的眼泪搅着满肚子的委屈,哗——的就流了出来。原来自己做了那么多,在婆婆眼里,竟然是这幅模样。
她看了看手里新鲜的蛋糕,“还吃什么呢……她已经觉得自己是嫌弃她了,这时候再把蛋糕拿出来,岂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穗子蹲坐在安全通道的楼梯上,楼道里的声控灯暗了下去,黑暗里,她用双手环抱住膝盖,肩膀一抖一抖,却没发出什么声音来。蛋糕顺着楼梯滚了几滚,卡在栏杆缝里,奶油从盒子缝隙里溢了出来,一片狼藉。
屋里,李瑞英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她挂断电话,兀自关了灯,进了卧室。
穗子从一片黑暗里起身,双手摊开在脸上胡乱揩了一把,扭开门,又走进一片黑暗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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