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来根骑在他家的半截墙头上。土墙为马,柳枝为鞭,喊一声,驾,便可奋马扬蹄驰骋疆场了。来根与我六岁同龄,又是邻居,睁眼黏在一起,大人们也乐得省心。土墙比我们高一头,被我们两个爬上遛下的已呈光亮。来根坐马执鞭:
“一哥,你上来,我跟你说个秘密。”
我不知来根要说啥,纵身偏腿,与来根相向坐骑。来根环顾左右,把脸贴近我脸,鼻尖相触压低声音喳咕道:
“你知道吗,你还有一个爹娘,你是大柱家的孩子。”
“你胡说。”我给来根一拳。
“真的,这是大人们说话,我在一边听到的。”
我不知来根说的是真是假,但我也半信半疑。我有三个姐姐,还有一个小我一岁的弟弟,我想不明白咋就成了大柱家的人了。
大柱比我大一点,上边还有两个哥哥,家住村南头,我虽没去过他家,但我知道他的家在哪里。大柱爹经常在我家与爸爸喝酒,我称呼他大爷,他们两个是要好的酒友。
不知为什么,我还是相信了来根的话。坐在墙头,忽然的难过了起来,手指甲盖剋着墙头土,眼泪巴巴的下落。我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尽管这个家对我很好,我并没有感觉到不是这个家的孩子,可是,我还是失落了,还是伤心了,这伤心是无名的,又似乎是有名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还要回到这个家,可是,不回这个家又能去哪儿。大柱家真的是我家么,如果是,他们已经不要我了。为什么不要我了,是因为我小时不听话,还是做错了事。他们为什么把我送人。这一切的疑问都是茫然的。
将近晚饭时我回到家,弟弟土蛋在啃一个苹果,见我进屋里,娘从梁头的吊篮里也拿一个给我,我接在手看了看,又看了看弟弟粘着鼻涕的大半个苹果,比我的大,比我的红,我把苹果用力扔在土炕上,委屈的质问娘,为什么弟弟吃大苹果,给我一个小一点的。我不止生气,眼泪也落下来。娘被我突来的脾气给整懵了,这是我从未有过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向来我是让着弟弟的,别说小一点,就是没有,从前也是没有怨言。今天咋了,就因为来根说我不是这个家的孩子,还是我想验证来根说的话到底对不对。我不知道确切答案,但我确实在喊叫。娘见我无理取闹的样子,把苹果捡起重新放入吊篮内,冲我说,你不吃,省下给你姐姐吃。娘瞪我一眼,弟弟扯着娘的衣角,跟着一起出门了。我多想,娘,抱抱我,安慰我,可是没有。房子内空荡荡的,一下子就陌生了,这是我记忆中从小长大的地方,忽然间,我是个外来孩子,是个多余的孩子,甚至可能是个遭人讨厌的孩子。这个出门前还是温暖的家,在我回来后,如同荒野,四面的风催的我瑟瑟发抖。
爸爸骑着自行车回家了。只听娘说,你上屋里看看您那一哥吧,把苹果都扔了,发脾气。爸爸进屋来,笑着问我:
“是谁这么不懂事,惹得一哥生气了?”
他抚摸着我的头。我感觉他的手,冰冷,生硬,粗糙,没有一点亲切感。我想逃避,逃开他的手掌,逃开他的视线。可是,我没有走开的勇气。
“都多大了,还不懂事。走,上天井里吃饭去。”爸爸拉着我的手,走出房门。
当一个人悲悯自己的身世时,情感是脆弱的,如同身体上的伤口,对外界没有半点抵抗力,哪怕是细微的东西都不可碰触。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一直在默默验证来根的话,为自己寻找困惑着我的答案。父母是偏心弟弟的,姐姐们也是,有好吃,好玩的,都是以弟弟为先,很显然我是一个编外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断定来根的话是正确的,我的爷爷奶奶姑姑们,都要对弟弟好一些。我以弟弟为尺子,衡量着他们所说的每一句关于我与弟弟的话,掂量着我与弟弟在亲人们心中的分量。越丈量,越是有差异,越是悲哀。我也注意到大柱爹,就是那个让我称呼大爷的人,他看我的目光,他说到关于我的每一个话题,似乎都有别的含义,我像是明白,又像是不明白。我讨厌见到他,又极力捕捉他每一句关于我的信息。这个大爷比爸爸瘦小,黝黑的皮肤,穿着也不行,不如爸爸白净,毕竟爸爸是个吃工资的人。说实在的,我并不喜欢这个胡子拉碴的大爷,但我又迫切希望他亲口告诉我,我就是他的孩子,或者不是。但没有,没有人告诉我这一切,我只在幼小的心里反复猜测。就这样,否认,肯定,再否认,再肯定。于恐慌中度过敏感的每一天的不安。
我与来根顺了大路,沿着好几家的墙根向南走,似乎是不经意的路过大柱的家。这是我与来根商量好,要去看看那个家,看看那个是我又不是我的家。栅栏门,玉米秸做的院子,三间土坯房矮矮的,院子内杂七杂八的堆着烧柴。一只白色的羊吃着打来的青草,两只刚出生的小白羊,吃一会奶,在天井里跳来跳去的,咩咩叫着撒欢。看上去这个家,要比那个家破败的多。我与来根嘀咕着怎么能去屋里看看,想一会,来根说去屋里要水喝。这个主意不错,我们两个牵了手,扭扭捏捏的去到院里,门是开着的,没有风门。进到房间,我没有吭声,来根冲着炕上做针线活的人说:
“大娘,我喝点水。”
大柱娘坐在炕上拿着针线,看到我们俩一下子愣了,慌乱的扔掉手中的针线,一边说:“是一哥和来根啊,快屋里吧孩子。”一边下炕趿拉着鞋为我们倒水。我们原本认识,只不过从未打过招呼,她也从未到过我家,这一点看上去到不像是爸爸朋友的家人。她与我们两个说着闲话,从半大厨子内拿出几个桃子给我们。她把桃子递在我手中,顺势抚摸我的手,我感觉得到,她的手是颤抖的。她想抱我,终究忍住了,把手抚摸着我的头我的后背,我注意到她落下了泪,那泪滴落在我的胸前衣襟上。
我与来根向回走,来根得了两个桃子很高兴,我却高兴不起来,我问来根:“你说,她是我的娘吗?”来根回回头,我也回回头,我们走出很远了,她还在大门外看着我们的方向。来根说:“是。”理由就是大人们背后说,是。要拐弯时,我再回头看一眼,她还在那儿看着我们。这是我第一次到她家,以后十几年再也没回来过,虽然一个村住着,虽然咫尺之间,我们如同隔着万水千山,如同天涯海角。即是偶尔相遇,远远见了,我也是刻意躲避着走。
随着年龄增长,我心中的谜团彻底解开了,虽然我并没有向谁求证。除去来根,再也没与其他人说起过我的身世,就这样我把它深深地藏在了心底。的确,我是养父酒友的孩子。他姓张,与我这个养父自幼要好,他们家生的都是男孩,而这个家生的都是女孩,当我出生时,两个爹在一起喝酒,养父提出要把我过继给他当儿子,可能是酒喝多了,也可能是家庭困难,生父答应的干脆。回家一说,生母不同意,为此两人打闹许久,终抵不过生父的执拗,我在刚断奶时就被抱走了。自此,生母再不登养父家的门。
养父母及家人都待我很好,可我并不快乐。总觉得我不是这个家的人,我在寄人篱下,像个流浪儿,我不知道我的灵魂该上哪儿安放。痛苦一直伴随着我成长,我渴望回到原来的家,尽管它要贫穷许多,但是我内心又拒绝回去,因为他们抛弃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有两个家,而没有一个踏踏实实的属于我。我变了,性格暴躁,古怪,怀疑一切,无论养父母家待我如何好,我总怀疑他们是虚伪的,与家里人没有可沟通的语言,我成了另类。家里人也说,一哥越长越钝,整天连句话都没有。那时,我常有的心愿就是,快快长大,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村庄,离开我所熟悉的这些人。我不想见到这些人,这些人在我背后肯定会说三道四,肯定会冷言冷语,肯定会指指点点。一想到这些,我的精神就会崩溃,就会绝望,人前人后就会自卑。可是我这一切的痛苦,除去来根谁又能知道,谁又能理解!这期间我有过无数次离家出走,可我每一次只能走到村口,望着村外的庄稼,望着远处的天色,我走不出这个令我失落的村庄。
我十八岁那年,养父母商量着,养父提前退休,让我去信用社接班。如果晚了,土蛋也到了工作年龄,肯定会与我争这个名额。那时候,接了班就是非农业户口,就是吃国家饭的城里人。这一切,对我诱惑不大,我所渴望的是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让我痛苦漂着的地方。很快,这一切得偿所愿。养父退休,我去上班。在那时这是有钱买不到的恩情,可是我只有对离开这个家感到由衷的高兴,对养父母的情分并不买账。甚至抱怨他们,在我到他家一年后,他们有了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不把我送回去。还把我寄养在他们家,让我承受了别人没有承受过的痛苦。而这痛,在我心底成了一块永不愈合的伤疤。即是我离开这个村庄多年后,一想到我的身世,都隐隐作痛。
那天,我在柜台内上班,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我站起来,愣了,不知道如何向他打招呼,我不想喊他张大爷,尽管先前是这样称呼的。也不想喊他爹,他没有亲口告诉我,我就是他的儿子。就是他告诉了我这一切是真的,我也不想喊他爹,因为在我来说这个称呼不过是一个符号,并没有实际意义。他见了我,略显尴尬:
“上着班呢。”
“嗯,有事吗?”
“我想去你宿舍坐坐,等你下班与你说两句话。”
室内烟雾缭绕,他闷坐在一把椅子上,见我进门,欠身向我笑笑算是打过招呼。我坐在床沿,沉闷一会:
“您来有事吗?”
他紧着抽了两口烟,看看我,又把目光投向窗外:“我想跟你说。这事你可能早就知道了,你是我们张家的孩子。”
是啊,这事我知道十几年了。此刻从他的口中说出,算是有了了断。我知道,早就知道了。但你不应该这么晚告诉我,当你告诉我时,我已经不想知道了。
“我知道,或是不知道,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对他说。
他把目光收回来,盯着我说:“你姓张,不能再姓李了。回家吧,为这事你娘一直与我闹别扭。”
“回家?我的家在哪儿!你认为我是啥,是你家养的小猫小狗,想送出去就送出去,想要回来就要回来。既然你说开了,我也跟你们有个交代,无论是张家还是李家,我都不回去,我在这世上就是个没有父母没有家的野孩子。”
我说这话,没有任何情绪,似乎是在复述一件与我不相干的事情,似乎是在谈论别人而不是自己。或许这许多年来,在我心里早有了答案,这答案就是决绝,就像当初他们把我送走一样,现在我要用同样的方式把他们送走。在这世界上,我不属于任何人的,我是我自己的,尽管这样是孤独荒凉的,可是这么多年,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那时还小都能混过来,现在长大了,他们对我来说,我更不想依偎他们。我宁肯没有家,也不再想回到一个曾经伤害过我的地方。1他看看我,犹豫了,他还想说什么,被我打断了,我不想听,有什么好解释的,我说:“我没有你这样的爹,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我们没有更亲近的关系,只是在一个村住过。现在我离开了那个村庄,也离开了你们,再不想见到你们,也请你们以后离我远远的,就这样吧,没其他的事,你就回去吧,以后我不想再与你提到这件事,一切就这样让它结束。”
他可能在来之前就料到我的态度,只是一袋一袋的抽烟,一声一声的叹气。他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回转身说,“这二十年我没养过你,这是我的错。我与你娘也从没有放下过你,这件事你以后好好想想,家里人都等着你回去。”我透过窗户,目送他佝偻的身子,忽然一种莫名的悲哀涌上我的心头,这个如同陌生的人就是我的父亲,我的内心是复杂的,我想接近他,又想逃离他。我恨他又怜悯他。我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我将用怎样的情怀面对他们,是爱,还是恨,还是爱恨交错。
如今的我已经长大了,不用再提心吊胆被逐出门外,不用再小心翼翼的看着家人们的眼色行事,不用再每一个黄昏来临时再考虑到哪儿去过夜。可是,我高兴不起来。这一家生了我,以为这是天大的恩赐,他们要我回去报答他们。那一家抚养了我,以为这是哺育之恩,也等着我的报答。而今天的我,对他们没有爱,只有恨。恨他们没把我当人看待,没给我起码的做人尊严。他们从没尊重过我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他们从没问过我的想法,他们从不关心我是否快乐。他们以为他们给我的一切,都是带有恩赐的,可他们知道吗,我不是一个物品,我是一个人,是不可以随便送人的人。我在哪儿出生,就应该在哪儿成长,别问贫贱富贵。
大概又过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吧,我的生母过来看我。这是二十多年来她主动看我,唯一的一次。我可怜这个母亲,可怜她的软弱,可怜她的悲苦,可怜她不能保护自己的儿子。可怜她卑微又倔强的抗争。她说:“孩子,我知道你怨我,恨我把你送走。已经二十多年了,已经没有了是非对错,对大人们来说时间已经磨平了恩怨。孩子,你也不能带着怨恨生活一辈子,能忘的就忘了吧,放下过去,也放过自己。当时你爹送走你是有私心的,他跟李家有个约定,就是把你送给李家,李家必须保证将来让你接班吃国家粮。这一切你爹如愿了,所以他想把你要回来。”说到这儿,她的眼泪落下来,她看着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我想拥抱她,但没有,只是把纸巾递给她。我也在流泪,只是把泪咽到肚子里,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的柔弱,我想坚强,甚至,冷。她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接着说:“孩子,今天我不是来劝你回家的,以前的错就让它错了吧,无论怎样都无法弥补当初的错误。我过来是想跟你说,你就安心做李家的人吧,娘也知道这么多年,他们并没有亏待你,你也不能忘了人家对你的好。不能听你爹的,你回到张家是背信弃义,让乡亲们看不起咱。”
是啊,我在乡亲们眼里已经是忘恩负义了!养大的狗总要给主人看门,养大的娃总要报答养育之恩。谁又能料到,我在世人眼里是一个冷血动物,是一个不孝之子。养我的爸爸,也感觉到了我的疏离。他们也感觉到了伤心,只是把这伤心,深深地埋藏着。他也怕庄乡看笑话,给外人养了一个孩子,并且把接班吃国家粮这样好的事,传给一个白眼狼,这是多么大的嘲笑,多么残酷的讽刺,多么无情无义的报答。当他们以为对我做到了仁至义尽,他们再也低不下头,求我回去继续给他们做儿子,他们只寄希望我良心发现,或许他们根本想不通,为什么把我一手养大,不但不报抚养之恩,反而用仇视的方式与他们对决。
那天来根过来,我在一家小酒馆招待他。我们两个有一年多没见面了,来根长得粗壮,越来越像一个庄家汉子。不过我看得出,来根并不高兴,像是心事重重。茶酒间,我向他诉说了我的困惑,向他诉说了我对张家李家的心存芥蒂。他问我,是不是永远这样结怨下去?我说不知道,我也努力想让自己回去,可是我的心回不去,一回去我的心就流血。像是无法愈合的伤疤。我说,再给我几年时间,等我把伤疗养好了,我就回去。我问来根,你怎么样?来根叹了口气,眼泪在眼里打转。他一口气喝下一大杯酒。他说:“你是不幸的,你与我比较你是幸运的。你知道吗,我是从小被买来的,是父母花了五百元买来的孩子。”他这一句把我惊呆了。他说:“在你出来工作后,我知道了我的身世,只不知道我的生身父母在哪儿。在暗地里,我一直打听,根本没有头绪,我的养父母又不肯说出实情,我这次出来是向你告别,我去寻我的父母,我要弄明白我从哪儿来,我的亲生父母是谁!我不能稀里糊涂活在世上。我知道这样做,会伤养父母的心。可是我是个男人,每一个男人都有寻根的情节。落叶归根,溪流入海。”看到来根这样的痛苦,这样的执着,我问来根,你有头绪吗?他说,现在大体知道点,还不能确定。无论结局怎样,我都回来,毕竟我在这儿生活了二十年,这儿已经是我家了,我也会好好待我的养父母的。找到我的生身父母,我只想看看他们,问问他们当初为什么,是贫困,还是有其它的隐情。我知道我无法劝解来根,我理解他的痛。是的,我比他幸运,我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的来龙去脉。
我把来根送到车站,车子启动后,来根探出头向我挥挥手手说,你也该回家看看父母了,回去吧,我很快就回来。目送载着来根远去的车影,我默默的祝福来根:希望他此去如愿。
来根,我们两个都是---畸形的人伦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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