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邻居家的老太太是个偶然。
（1）
那天暴雨将至，闷热的天气促使我早早就去了附近的早餐店。那时候早餐店里只有一个人，是个老太太，正悠闲的喝稀饭，面前是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小菜。
鬼使神差，我坐到了她对面，其实这很奇怪，这样的做法对有些人来说甚至是有些压迫感的，但我一直以来都靠感觉做事，奇怪的举动时有发生。而且，老太太眼都没抬一下，依然悠闲地喝她的稀饭，我也就坐得坦然了。
和老太太一样，一碗稀饭，一碟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小菜。老太太看了一眼我的早餐，我有些不自在了，这怎么看都像是复制版，可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标配早饭，俩人就这么不尴不尬的吃着。直到喝稀饭的声音结束，我俩同时对老板喊了句：“再来一碗。”她这才抬起脸来看着我，微笑间的皱纹温柔而有韵味。
在后来的闲聊中，我才知道老太太有和我一样的习惯，一碟满满的小菜配两碗白稀饭，其他的都多余，并且她就住我家旁边，我竟然从来不知。由此，也算是相识了。
又是一个雷雨天，雨大的连路上的人影都看着模糊，但是前边那个小小的、略微佝偻着的身影，我却一眼就认出来，是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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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这么大雨还在外面？”我顾不得裤脚湿透，追上了她。
“今天闷，出来走走，结果转眼就大雨，这不正要回家呢。”她缓缓的说，还带着微笑，可是今天的皱纹里有别的情绪。
我想找话题，但总觉得氛围适合沉默，一直沉默到她到了家。
“进来坐坐吧，孩子们不在家。”她说。
从小养成的意识告诉我，这样有点唐突，纠结着会不会打扰时，她又说话了。
“进来吧，你不是说爱听故事吗，我给你讲个自己的故事，就当是陪陪我这个老人家。”
受不了故事的吸引，我点点头，进了她家。
“来，喝点热水，这天气潮气重。”她将一杯热水放在我面前。我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她就转身去了房间里。
我急切的想听故事，但也不好催促，只得在客厅里来回晃悠，打量那些木制的家具。
“我给你介绍一下我家老头子。”她的声音从房内传来，我回头，满脸的笑容凝固在她扬手拿着的一张黑白照片上。
“这张照片上的他虽然年纪大了，但看起来是不是仍然很有魅力？唉……他已经离开我十八年了。”
我扶老太太坐下，她的眼泪卡在皮肤的褶皱里，倔强的不肯落下，她不住的抚摸照片，说起了她和她老伴的故事。
（2）
那是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时候，老太太还是年轻姑娘，那时抗日战争刚结束，她家的日子过得穷苦不堪，于是父母做主说亲，匆忙的将她许给别人。
虽然经历艰苦后的她只求吃饱穿暖，但仍有一种渴望在心里，所以这门亲事让她连连哀叹了数日。
然而机缘巧合下，她从另一种渠道认识了自己将嫁之人，是缘分作祟，也是上天厚待，她没有读过书，并不知道这样第一次见面就心生好感的状况叫做一见钟情，也更不知道，对方也同样有好感的情形叫做情投意合。
没有穿戴打扮，没有祝贺婚宴，一块破布红盖头，就直接送入洞房。一切都很简单，就像这两份互相喜欢的心意。那时的人被生活压榨得苦不堪言，可以得到的东西少之又少，人们都看得深却不像现在的人看不开。
生活毕竟不会容易，但再如何也就是生老病死、柴米油盐、七情六欲，万事万物都围绕着这十二个字，再怎么上纲上线，也就是这十二个字。
他们是怀着感激之心入的洞房。他揭下她的红盖头，入目的笑容让他珍惜万分。拿老太太的话来说就是，一个大老爷儿们，差点没出息的哭了鼻子。倒不是因为难得才珍惜，而是他们看的很透彻，感情不过就是在正好你情我愿的时候，加一点相伴相随的勇气和决心。
她掩饰不住害羞，频频发笑，破败的房间里显得热闹起来。
“你笑什么？”他无奈的问。
“我看见你就想笑。”年轻的她也曾风风火火过，她凑的近了些，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你看，我这一块像是瘌痢头，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反正就是秃了。现在我是你老婆了，也瞒不住你了，这样你觉得丑吗，你嫌弃吗？”
他一把楼住眼前撅着嘴的姑娘，从来一本正经的他说了第一句情话：“我怎么会嫌弃你，我喜欢你都来不及。”
婚后生活还是苦，但庆幸他是个吃苦耐劳有责任感的男人，虽然衣服是破的，可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着，冬天总能让她安然度过，虽然大米是稀罕东西，可红薯野菜稀粥轮换的吃着，也从没让她挨饿。
后来他俩生了四个儿子，都瘦瘦巴巴的，缺乏营养。他们就从自己嘴里省，省到半夜她实在受不了，迷迷糊糊的去外边乱挖野菜吃。吃到了毒草，她口吐白沫，晕了一天一夜，吓得他不吃不喝的也守了一天一夜。
她睁眼后看到的是他红肿的眼睛以及桌上冒热气的白稀饭。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觉得每天醒来后，用白稀饭填胃是完美不可替代。
然而，1966年，特殊时期到来。
在全国陷入窘况的情形下，他们也未能幸免。他被说成“四类分子”，排挤，指责，批斗，没完没了。那一段日子，每天都是在质疑人生中度过。
我无法对此感同身受，也想象不出是怎样的精神折磨让他发狂般的对烟草上瘾，甚至接连多日不吃东西却缺不了烟，更想象不出人真的可以瞬间苍老数十岁。她担忧心切，哭的太多，哭出了眼疾。
可他们没有被击垮，更加卖力的劳动。这该庆幸，却也是不幸，因为精神压迫之后就是生活压迫。拼死拼活了一年，以为经济终于能略有改善，谁知是一场空。
一个莫须有的“四类分子”头衔击碎了所有生活希望，没收百分之九十的劳动工钱，四个儿子也只能有一个可以上学，那时的茫然、绝望，让老太太至今说起来仍是止不住的摇头。
“那真是愁到能把头发都挠光的日子。”老太太的原话是这样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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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年末，外面有隐隐的炮仗声，而他们在屋里抱头痛哭，没有钱，没有粮，没有选择的权利。
思前想后，选择送老三去上学，这个决定让老太太对另外三个儿子愧疚了一生。老三很聪明，上学勤奋，成绩优异，但每天都要罚站，每天被老师戳着脑袋骂是坏东西，“牵连”是那个时代特有的产物。
她心疼儿子，却从不让儿子对他诉苦，因为他的身体状况在不停的走下坡路，时常手脚颤抖还剧烈咳嗽。也有人会劝她，离婚算了，虽然脸面保不住，但至少不会再捆绑式的受到各方面压迫。她风风火火的性子又跳出来，噼里啪啦的骂回劝说的人，至此，再没人多说一句。
为了给老三攒上学的学费，他们曾有过整整一年顿顿吃红薯的日子，吃多了红薯烧胃，吐得连胆汁都出来，让她直到现在也不敢再看到红薯。
长达十年的挣扎终于结束，老三也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顺利考上大学，毕业有了稳定的工作，还娶了个善良漂亮的媳妇。日子才有点起色，他却被查出来患了癌症，肺癌，此前期间极端抽烟导致的。
面容枯槁的他眼神温柔的揉着她的头发，让她别哭。医疗技术不发达，除了药物控制着，接下来就是等死。
老三和媳妇商量后，将父母接到了身边，然而夫妇俩工资微薄，大把的钱砸进医药费后，四口人的小家又面临着生活失控的僵局。
她体谅儿子，时常做些剪线头的活补贴家用，眼疾也越来越严重，常常泪流了一脸还不自知。
病痛在他身上时时放肆侵略，最后只能每天卧床，她年轻时的劲头逐渐被柔和代替，时刻守在他身边，喂他吃饭，同他说话。
满满一碟小菜，两碗白稀饭，就这样喂饱了两人的每个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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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一个夏季，一个清晨，闷热的气流像是憋着一场疯狂的大雨。她哆哆嗦嗦的猛然醒来，心情极度烦躁，明明天气热得很，身上却全是冷汗。下意识的去抱身边的人，他和自己一样，全身冰冷，却没有一点汗水。
他就这样毫无预兆的走了，而那天将下的暴雨迟迟没有来。
她拦着所有人，不流泪也不狂叫，但就是不让别人抬走他，痴痴地攥着他的衣服，嘴里神神叨叨的念着别人听不懂的话，大家都以为她疯了。
他的坟安置在乡下老家，坟堆简陋。家里已经资金告急，她也并没有什么存款，可她果断的借了钱，她不识字，别人打好了借条就按上手印，也没多管是不是会被人坑骗，她心里急，装着事，想给他打一块体面的碑。
看着他下葬，又看着坟完善好，悬着的心才算是落下一半。那一段日子，她每天都会哭，无意识的，总是一抬眼，眼泪就汹涌不止。那一段日子，没有人忍心去看她的表情。
然而当一切处理妥当后，她又恢复了正常，每天照常吃饭，照常欢笑，喜欢聊天的性情也没改分毫。只是每到睡前，她都将他的黑白照片置在枕旁，每日早饭，都变成了一大碟小菜和两碗白稀饭。
“他活着的时候，没过上好日子，现在生活好了，他什么都享受不到，真是可怜……真是折磨……”老太太讲完了故事，话的最后，只有她或轻或重的哭声。
我不知道是不是大家都和我一样，觉得不管结局是聚是散，只要过程欢喜，那就是圆满。
老太太的肩头耸动，我感受到她的啜泣中隐藏着比她年纪还大的生活感触，我没有说话，不想去打扰此刻的她，或许哭得这样动情，也有回忆幸福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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