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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心玉洗掉手上的泥巴,盆里的清水成了黄水。从头顶的铁丝绳上拽下毛巾擦擦手,回屋脱下沾满泥的皮鞋,换上了一双布鞋。走到南墙根下的一堆干树枝上撅了根小树枝,坐在屋门口刮着皮鞋上的泥。
这双皮鞋是上个月发完工资买的,才穿了有一星期。发了三百块钱,八十元买了一双皮鞋,深腰,高跟,同事们都说好看。回来时打了鞋油,锃明发亮。在镇上下车后,步行回家。她绕开村口的大路,沿着村后的田埂回家。一年多了,她一直这样。
刚下过雨,地里湿漉漉的。绿莹莹的麦苗直愣愣地破土而出,已经差不多有一寸高了。真快啊,刚刚还是忙碌的收秋场景,转眼就变成了一望无际的寂静的麦田。
地边的埂上走起来软软的,有的地方犁地时被犁子划过,翻起的新土变成了黄巴巴的泥。心雨踮着脚尖,拣着没泥的地方走,一步大,一步小,有时还要跳一下。跳时,两臂张开,身体向上猛地一耸,就像振翅欲飞小鸟儿。前面还有一条小沟儿,跨过去就是小树林。穿过小树林,就进村了。但这次她脚下一滑,两脚滑到沟底,双手慌忙扒住沟沿。人没摔倒,只是鞋上手上弄了点儿泥。大块儿的泥巴跺一跺就掉了,那些跺不掉的,她用小树枝一点儿一点儿刮下来。
家没人,不知道母亲干啥去了,可能是串门去了吧。
啥时候回来的?明儿又过星期哩?鞋上的泥快要刮完的时候,母亲回来了。
刚回来,恁去哪儿了?
串个门。这日子,慌慌一天慌慌一天,过得真快。母亲笑着说,这是咋了?
鞋上弄到泥了。
我知道,是咋弄的?又绕到村后回来的?
刚下过雨,有点儿滑。
你这闺女,咋说你都不听,母亲埋怨道。平时你绕到村后,这下雨了,有泥,你还走那儿。村前的路又宽又平,一点儿泥都没有,多好走你不走。这村后净是田埂,走上去都是泥。走那里咋了?碰见他们咋了?还能吃了你?
心雨不接话。
她用一块儿破布蘸上水,小心地擦拭着鞋帮上的泥痕,最后擦掉鞋底的泥。她拎起鞋,上下左右仔细看着。一点儿泥的影子都没有了,干干净净,好像它从未遭此一劫。
这辈子都不走那里了,她心想。宽敞的村口犹如一扇上了锁的门,她过不去。去了碰见了,难免都尴尬。
她把擦干的鞋放在堂屋的窗台上凉着,从屋里拿了笤帚,把刮下来的泥巴扫到院子里的梧桐树根处,用脚踩了踩。
抬头注视着枝头,秋叶寥寥,虬枝倔强。
她和晓明年年一起在树下撮桐花儿的情景历历在目。桐花儿香甜,拌面蒸熟,更是好吃。今年,他没来撮桐花,再也不会来撮桐花儿了。今年的蒸桐花儿,没有原来的香甜。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她突然想起了李煜的这句词。
院里原有两棵梧桐,又粗又直,父亲栽的。春天开花,满院溢香,夏天长叶,蔽日遮阳。大前年,父亲病逝,刨了一棵做成了棺材。剩这一棵,依然年年开花生叶,给小院带来粉色的香甜和浓浓的绿荫。
晚饭后,母亲觉得有点儿冷,又找一件衣服披上。心雨在看电视。她嘴唇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好像有些犹豫。又扭头看向院子。院子里黑乎乎的,树顶上的夜空繁星闪烁,星光灿烂。
天晴得真好。
母亲回过头,又看向心雨。
今儿下午去串了个门子,看看她们谁有媒头儿,怏她们给你说一个。她们说你心里还是装着晓明,说了也白说。
母亲顿了一下,再这样下去,都没人给你说了。
没人说算了,我守着你不是挺好?
净说傻话。这一年多来,人家给你介绍好几个,你都相不中。那不是你心里还在想着晓明。他闺女都会跑了,你还想个啥呢?越大越不好找,不会都等着你。母亲的语气里带着焦虑不安。
我瞌睡了,睡去了。你也早点睡吧。心雨站起来挑帘进了自己的屋。
晓明和心雨一个村,住在村口。两个人一般大,从小上学都一块儿去一块儿回来。两个人大了,就慢慢有了感情,成了恋人。晓明家开的有商店,卖些日常用品,农药化肥,小型农机具等。下学后,晓明就在家帮忙。心雨去镇上中心小学应聘当上了英语老师,并在当年考上了函授大学。
两个人甜蜜地憧憬着未来。
晓明家条件好,提亲的人踢破了门槛,晓明一个也相不中。他妈有点着急。但他爸说咱家条件好,儿子眼眶高,就让他挑一挑嘛。可时间一长,老两口就犯嘀咕,这小子咋回事?是眼眶高啊,还是不想找啊?
追问之下才知道,儿子心里有人了。
咋不早说哩?让一圈儿人给你瞎操心。妈妈说,是谁啊?哪儿的?
父亲也瞪着个眼,支棱着耳朵。
咱庄儿的心雨。
心雨?父亲疑惑地看着母亲。
就是在村后住的,上学的时候,他俩老是一块儿上下学,现在在镇中心小学当老师,大前年她爹没了。
哦,这俩孩子,我倒是没注意。父亲皱着眉头,略有所思。
这个——得考虑考虑。她家就两个闺女,没男孩儿。闺女确实不错,但她家是个绝户头啊。这事儿能成吗?我可不想绝了。母亲也立刻像霜打的茄子一样,一下子失去了刚才的精气神,失望地看着儿子。
父亲强势,母亲精明。在父母二人苦苦地劝说和逼迫下,从小就乖巧听话的晓明不敢做无谓的挣扎。
华丽的爱情城堡顷刻间变成了残垣断壁,浪漫化作了凄凉。
从此以后,晓明再也没有见过心雨从村口经过的身影。
不久,晓明结婚了。
那天,心雨感到心凉手凉,两腿发软。但同事们没发现她有什么异样,和往常一样,依然是一说话就笑。
随后,心雨应聘到县城一所私立中学教书了,一周回来一次。
晓明的老婆是离村五里的郭庄的一个闺女,父亲是村主任。她第一次见晓明,就被他身上文质彬彬的书卷气所吸引。她自己性格热情泼辣,但她就是喜欢有那种书卷气质男孩儿。来了以后小两口相处的甜蜜无间,生活生意里里外外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利利索索。她的能干加上她又有文化,很快就被村支书提拔为村妇联会主任。
这么好的儿媳妇,父母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生了个女孩儿。特别是父亲,总感觉心里有一股阴云荡来荡去,久久不散。但看着这么能干的儿媳妇,一点儿不满的情绪也没敢暴露出来,天天乐滋滋地抱着孙女儿在村口玩儿。
女儿一岁多的时候,晓明带着老婆回娘家看望岳父母。老婆要住上两天,两天后去接她,他没停就回来了。
可是,他回来后的第二天中午,娘家人就慌里慌张跑来说,老婆从平房上摔下来不行了。原来,老婆去到她娘家的第二天,就赶上娘家晒麦子。麦子在平房上晒,平房上日头好,风也溜。晒到中午时,老婆上去翻麦子。结果不小心滑一脚,从平房上直接摔下来。头下一滩血,当时就没气儿了。
办完丧事,家里安静下来。除了干活儿哄孩子,一家人谁都不多说话,沉闷中弥漫着忧伤。。
一晃半年过去了。
母亲抱着孙女儿,对晓明说,孩子不能一直没妈呀,时间也这么长了,该找就找吧。
停了半晌,晓明一字一句地说,这回我做主。母亲看着他略显苍老的面庞,心里一阵酸楚,好,好。
晓明骑着摩托车,去了镇上中心小学,从中心小学出来,又马不停蹄地奔向二十公里外的县城。
你怎么来了?见到一脸沧桑的晓明,心雨吃惊地问。
几年没见,心雨除了增添几分成熟外,那久违的音容依旧,还是那样的和善亲切。这次她没有笑,但平静而温和,脸带微红。晓明抑制不住内心的愧疚和伤心,眼泪顷刻间喷涌而出。我对不起你。他两腿一弯,跪下去,手捂着脸抽泣着。
心雨扶起他坐下,从抽屉里拿出纸,塞到他手里。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哭啥呢?问罢,突然转身朝着窗外,低头擦拭着眼泪……
结婚那天,没有用车子,也没有用轿子。晓明背着心雨,从村后她家,一直背到村口他家的洞房里。前面是唢呐队,后面跟着几位护驾的亲友,两边站满了看热闹的街坊邻居。一路上唢呐声声,鞭炮齐鸣,地喜天欢,好不热闹。
婚后,在一个梧桐花儿盛开的季节,一个新的小生命诞生了。
那天,晓明的父亲扛着铁锹从地里回来,在村口碰上村支书。
听说恁儿媳妇生了?村支书问。
生了,等着请你喝喜酒。
妮儿啊孩儿啊?
父亲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手指敲着肩上的铁锹把儿,得意地一笑——
带把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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