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家门前有荷塘

1.

许多年没见她了，那个叫梅的女孩儿。

梅家的菜园儿跟我家的菜园儿，隔着一排竹篱笆。

白墙黛瓦竹篱笆，

畦畦菜园开满花。

朵朵黄，竹搭架，

带刺嫩瓜丝缠挂。

紫色小花串串开，

嫩绿豌豆藤上摘。

又是八月中秋季，

枝头金桂暗香来。

梅家的菜园儿依旧在，只是菜园儿的主人哪里去了？

她母亲多年前撒下的茶树种子，已长成一人多高参差不齐的小茶树；菜园儿里杂草漫地，有几畦已被梅的大妈种植了蔬菜。

梅家那座小院儿，曾是柴扉草屋，我每天上学等她，有时她正在吃饭。她妈把笋子皮晒干，在蔬菜青黄不接时拿来炒菜配干饭。她家那只黄狗总是懒洋洋地卧在院子里。

梅家门前左边是荷塘，右边是鱼塘。每年六七月份，白的、粉的荷花在枝头亭亭玉立，一阵风吹过，荷香随风飘散到我家院子里。

梅跟我一样在家也是老大，她有一个弟弟，俩妹妹。她妈不知什么原因得了间歇性精神病，时而正常，时而疯癫。每次我去等梅上学，她妈都笑着跟我打招呼 ，说话的样子很正常。她高高的个子，大眼睛，我想她年轻时一定也很漂亮。

梅的大妹遗传了她妈妈的精神病，大脑也有些不正常，长大后在家喂猪，打猪菜。转眼几年的时光过去，她春笋般拔节长高，她走路时细竹竿儿样的体型，一颠一颠，极少说话，大眼白呆滞地看着你。

梅的爸爸那时是生产队队长。梅很像她爸爸 个子不高。

我和梅是小学同班同学，每天一起上下学。梅学习成绩一般。放学路上，她总给我讲故事，都是她妈讲给她听的。她忽闪着那双大眼睛，语气不紧不慢地讲着毛狗精的故事。

2.

有一户山里人家，家里很穷。穷人有个儿子叫大林，每天起早贪黑给地主做工，年复一年，他们的日子依旧贫穷。

这年的春天，穷人屋后桃花粉李花白，菜园里绿油油的，给这个贫寒的家庭带来了春的生机和活力。大林已经二十岁了，他站在屋后满园关不住的春色里，呆呆地看着。

地主家有个丫环叫翠玉，是个孤儿，那年十七岁，长得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叫人爱怜。

大林想起翠玉，就折了一枝桃花，一枝李花，来到地主家。他找到翠玉。

“翠玉，给你花。”

“真好看！”翠玉捧着花儿，人面桃花相映红。

中午，翠玉到山里给长工们送饭。山里野花遍地，地主的桃林、梨树林已是一片花海。

翠玉流连在粉色，白色的花丛中不舍离去。她那件绿的外衫，在花的映衬里是那样青翠夺目。正吃饭的大林望着翠玉的背影呆住了。

长工们吃完饭，翠玉收拾起食盒回到地主家。

“翠玉回来啦！”穿着丝绸长衫，外套马褂儿的地主老头儿，正在摇头晃脑读着之乎者也。看见翠玉，他停下了，从圆圆的眼镜片里伸出色眯眯的眼珠看着翠玉，恨不得把翠玉一口吞下。

“看什么看，老不正经！”涂着厚厚白粉的地主太太，脸上就像驴粪蛋儿下霜，她肥硕的身躯，花枝乱颤，紧紧地箍在丝绸旗袍儿里，斜眼瞪着地主老头儿。

那地主老头儿“哼”了一声，极不情愿地收回目光。

翠玉乖巧地快速走进厨房。她聪明伶俐，勤快朴实。

故事讲到这里，我和梅已从学校跨过大河的石墩，经过傍晚冷清的街道，走了一半儿，快到家了。

那条路从学校到家大约有两里多地，来来回回不知我们走了多少趟？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一每天四趟。

一条路，从童年走到少年。

从满山遍野苍翠的绿，山花烂漫的春天，走到夏雨滋长万物，田野绿油油的稻禾在风里泛着绿浪；从桂花飘香，稻谷金黄，板栗晒满瓦梁，果实累累的金秋，走到皑皑白雪铺满脚下的小路，铺满远近的山岗。

梅继续讲着她的故事。

那晚，大林回到家，无心洗漱，合衣躺下，父母叫他他也不吭声。

转眼间又是一年过去了，大林二十一岁，已是一个俊朗的小伙子，十八岁的翠玉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讲到这里，我们到路口了。

“后来呢？”

“明天放学再讲吧。”

我们各自回家。

3.

梅的父亲后来得病了，他的喉咙难以咽食，那时老家人叫那病“梗积病”。老家人过去吵架常会恶毒地诅咒别人:“你咋不得梗积病死了！”其实就是食道癌。

那时没有合作医疗，生病只能扛着，她父亲的身体渐渐虚弱。后来我二十岁， 已离开家乡出外做事，听说她父亲已不在了。

梅的母亲病情愈发严重，常听她在菜园儿里边锄地边自言自语，有时突然间污言秽语破口大骂，她已彻底疯了！

梅的父亲去世不久，她的母亲却怀孕了。 那个小妹比她整整小十八岁。我从外地回来到菜园儿去摘菜，看见她妈在锄地，身边带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儿，那个小女孩儿长得真像天使！我惊讶地看着，居然有这么漂亮的小女孩儿！长得真像童话里的孩子。她站在疯妈妈旁边  ，大大的黑眼珠看着我。我叹息，生在这样的家庭，真可惜了这个孩子！

令人欣慰的是，这个小女孩儿是非常健康的。

湾里的妇女们私下里窃窃私语，不知道这个女孩儿是她妈跟谁生的，这已是公开的秘密。我很奇怪，是哪个男人乘人之危，去侵害这个疯女人，那时的她大概有三十八岁左右。至今无人能解那个秘密。

梅去北京打工了。后来听说她和爱人在北京卖盗版书，赚了很多钱。

事过境迁，人们为了前途各奔东西，很多年没有再见梅了。听说她一直没有生育 ，领养了一个小孩，他们的生活也很幸福。

4.

梅的弟弟成年后也去外地打工了。

梅的大妹妹转眼十五岁了，不知为什么，塆儿里的妇女们发现她肚子变大了，大家开始以为她腹胀有病，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一个神智不清的小姑娘，没有结婚，怎么会大肚呢？

她好心的大妈开始审问她，究竟怎么回事？她糊里糊涂也说不清，只说好像有男人欺负了她，她也说不清名字。

她大妈领她去医院检查 ，结果她就是怀孕了，造孽呀！欺负一个弱智的女子，这又是何人所为！在农村，这样的事，没凭没据找谁呢？她大妈陪她做了人流手术。

没两年，梅的母亲也过世了，走时大概不到六十岁。

六七月份，我回到老家。站在院子里，一阵风吹来 ，又闻见荷花的清香。我站在大门口，思绪飘向久远，想起梅讲的故事……

大林喜欢翠玉，翠玉也喜欢大林。他俩情投意合，私定终身。

再说那个财主早就看上了翠玉，准备收为二房，他的大老婆无法阻止他。择一良辰吉日，地主家张灯结彩，高朋满座，喜气洋洋。翠玉誓死不从，无奈她一贫穷孤女，身单力薄，大林心急如焚。

正当大家意兴阑珊时 ，只听见有人喊道:“不好啦！不好啦！翠玉上梁自尽啦！”那个财主老头儿正在高兴地喝着喜酒，闻听顿时酒醒一半儿，大家乱作一团。此时，忽见一只毛狗精驮着翠玉跳出房间！大林和一些青年人一路跟踪而至，到一山洞，毛狗精见状，放下翠玉逃窜而去！

再说那个财主老头儿，因急火攻心，一口黏痰堵住喉咙，一命呜呼！

大林解开翠玉领口，伤心地呼喊着。翠玉经这一路折腾，突然“哇”的一声哭出声 来，大林抱着翠玉喜极而泣。

大林带着翠玉回到家，一对苦命的年轻人，终于喜结良缘。

为了感激毛狗精的救命之恩，大林带着翠玉来到山洞，可是毛狗精早已无影无踪。

儿时传说留在记忆深处，它陪伴我们走过了物质贫乏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陪伴我们走过了同伴间那纯真的友情。

……

晚霞映红了西边的天际，给远山抹上一层金色的余辉。我漫步走过门前的田埂 ，那条通往梅家的小路，已被青草和野花淹没。我看见路边似竹叶样的叶片间，开着一朵朵蓝色的小花，那熟悉的小花，使我想起和梅上学的路两边，曾经也开满了这种蓝色的花，我连枝带叶掐了一朵，拿在手中，慢慢地走到梅家门前的荷塘边。

荷叶如盖，高过我的头顶，小时候，它是低矮的。如绿伞样的荷叶随风轻摇，一粒水珠似珍珠在荷叶的蕊里荡漾，那亭亭玉立大朵大朵的荷花，在这荷塘里自由生长。旧日荷塘边的洗菜、捶衣石板依旧在，物是人非  ，梅家的柴扉草屋很久前已换作水泥石墙新瓦房，

我见到梅的大妹，跟她妈长的一模一样，高高的个子，还是那样的瘦。不知她过得好吗？很久很久没有见到梅了，不知她是否还记得小时候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