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能代表唐诗从盛唐向中唐转换的,在精神气质与风格特色上最为典型的作品之一,就是韦应物的《滁州西涧》。我们今天就来赏读一下韦应物的这篇短小的千古名作,诗云: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在王兆鹏先生大数据统计的唐诗排行榜里,《滁州西涧》这首七绝小品在所有的唐诗名篇里头综合排名排在第十九位,可见其名头之盛、影响之大。那么这首诗好归好,大家也耳熟能详,可是它到底好在哪呢?要搞清楚这个问题,首先要来面对有关这首诗千年以来经常争论的几个问题。首先第一个问题就是,这首诗它到底是一篇纯粹的写景诗呢,还是一篇有着政治象征意义的、有比兴寓意的讽喻诗呢?主张这首诗是纯粹的即景抒情的写景诗的这一派观点认为,从这首绝句的每一句话里都可以看出一幅完美的画面来。

“独怜幽草涧边生”,是山中河边生长着青青的野草,那样幽静而富有生趣,正是作者的独爱之处、钟情之处。而“上有黄鹂深树鸣”是说河岸上茂密的丛林深处不时传来黄鹂鸟的叫声,是那样的婉转动听。幽草生于涧边是视觉,而黄鹂深树鸣则是听觉,这样诗中有画,画中有声,所以别有生机、别有韵致。而这种画面感在后一联中得到完全地释放。“春潮带雨晚来急”,是说因为傍晚时分下了春雨,河面就像潮水一样流得更湍急了。而最有名的一句“野渡无人舟自横”,是说在那暮色苍茫的荒野渡口,已经没有人渡河了,所以只有一艘小船独自横飘在河岸上,这一句的画面感最为抢眼。宋时画院考试,就曾经以这句“野渡无人舟自横”,作为皇家画院招举画师的一个考试题目,可见其影响之大,也可见这首诗本身画面感之强。如果不是韦应物即景抒情之作,又怎么可能将一片暮春之景写得别有生机,如在目前呢?这种见字如面、见诗如面的感觉,《论诗》则以为既是一种诗风,也是自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以来的,一种独特的诗画相合的艺术创作风格。

而对这种即景之情,写景论者还有一个重要的证据,就是韦应物自己的人生实践和这首诗是完全相合的。一般认为《滁州西涧》是写于公元781年,也就是唐德宗的建中二年,韦应物任滁州刺史时所作。韦应物曾在滁州任刺史近三年,史载他“生性高洁,独爱诗文。尤好幽静,每日必焚香扫地而坐”。说他任刺史时,常独步郊外,滁州西涧便是他常光顾的地方。那么有此经历,借景抒怀,写下这样的写景名作,就自然而然可想而知了。但是这种观点受到一种强有力的挑战,最重要的一个证据就来自于历史上有关滁州文化的两大代言人中,除韦应物之外的那一个——欧阳修。滁州在唐代其实是一个小州,据隋唐的行政制度史我们知道,隋初的时候曾经改南谯州置滁州。当时滁州的辖区大约像今天安徽省滁州市琅琊、南谯,还有全椒和来安两县,但是到大业初年的时候便被废了,到了唐武德三年的时候,又重设滁州。天宝元年,改为永阳郡,到乾元元年又改为滁州。到了中唐时的滁州,根据韦应物自己的诗里说,是“州贫人吏稀”,还有“四面尽荒山”,后来的欧阳修《醉翁亭记》里也明确地说“环滁皆山也”。所以因为交通不便,到了宋代依然是舟车商贾、四方宾客所不至之地。而且据其人口论,它在唐代的州郡里,属于典型的小州。所以此前滁州的名气并不大。

滁州得以名扬天下,最重要的两个形象代言人:一个就是写下《滁州西涧》的韦应物,一个就是写下《醉翁亭记》的欧阳修。欧阳修在“庆历新政”失败之后,于庆历五年被贬为滁州知府。作为北宋文坛盟主,也是著名的史学家,欧阳修当然对韦应物的《滁州西涧》非常感兴趣。他闲来无事,便去寻找韦应物当年书写《滁州西涧》的旧迹情怀,可是在一番巡察之后,欧阳修写下了自己一个非常重要的疑问。他居然发现,滁州之西居然并无西涧。欧阳修曾疑惑道:“今州城之西,乃是丰山,无所谓西涧者。独城之北有一涧,水极浅,遇夏潦涨溢,恒为州人之患,其小亦不胜舟,又江潮不至。此岂诗家务作佳句,而实无此耶?然当时偶不以图经考,正恐在州界中也。”

这段话是说欧阳修自己到了滁州之后,寻访韦应物当年胜迹,才发现滁州城西乃是丰山,而丰山之中并无西涧,而城北山中倒是有一涧。欧阳修就猜,是不是在当时这个韦应物在地理方位上没有搞得很清楚,把城北的这条山涧就当成了滁州城西的山涧?可是要说是城北的这条山涧呢,欧阳修又觉得不太对。而城北的这条山涧呢,平常的时候水是很浅的,到了夏天反倒容易涨水,也就是只有在夏天的时候、有暴雨的时候,才会山涧像洪水一样发作,甚至成为附近居民、当地人的忧患所在。可它平常的时候,因为这条山涧水流非常小,根本没有什么舟船,另外江潮也到不了这个地方,所以怎么能说“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呢?

要知道,韦应物出任滁州刺史是唐德宗建中二年,也就是公元781年,而欧阳修出任滁州知府是北宋庆历五年,也就是公元1045年,两者之间不过才相隔两百六十多年而已。山川地貌虽有沧海桑田之变换,但这是自然的山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一条滁州西涧就消失不见了。欧阳修我们知道,他曾是北宋文坛盟主,又和宋祁同修《新唐书》,又曾经自修《新五代史》,那也是北宋有数的大史学家,所以他提出这样的疑问来,影响实在是太过巨大了。虽然自明代万历年间,李之茂撰修《滁阳志》以来,他首先反驳欧阳修的观点,力指滁州西涧就是滁州西北五里的乌土河,还又叫乌兔河。又有人说,因乌土河这个地方春潮不到,所谓“春潮带雨晚来急”嘛,所以又主张是应该是六合的芳草涧。当然万历时期的《滁阳志》,也就是地方志的影响更大,所以到了清代康熙年间重修的《滁州志》以及光绪年间的《滁州志》,也都沿用了明万历《滁阳志》的说法。

而到了1958年建国后,滁州城西开始修水库,把乌兔河这一段的因明代以来而产生的地名,比如说乌兔桥、野渡庵,全都淹没了,所以到今天习惯上滁州人都说,韦应物所说的滁州西涧,已经被淹没在城西水库底下了。但这种说法呢,也并没有得到古人的公认,那么于是就产生了,尤其是在欧阳修提出了“岂诗人务在佳句,而实无此景耶”的疑问之后,像清代大诗人王士祯的《带经堂诗话》就说:“西涧在滁州城西……昔人或谓西涧,潮所不至,指为今六合县之芳草涧,谓此涧亦以韦公诗而名,滁人争之。余谓诗人但论兴象,岂必以潮之至与不至为据?真痴人前不得说梦耳!”这是说诗歌创作本来就有虚实的关系,哪能与现实一一对应呢。哪能写了“春潮带雨晚来急”,就一定要有江潮而至,以此争论这个地方到底在哪。王士祯说真的是像痴人说梦。而清代另外一位著名的大诗人沈德潜的《唐诗别裁》,那就更说得直接了,他说:“起二句与下半无关。下半即景好句,元人谓此君子在下,小人在上,此辈难与言诗。”先不说沈德潜的观点,他所嘲讽的“元人谓此君子在下,小人在上”说的是怎样的观点呢?明初高棅的《唐诗品汇》,其中就说:“欧阳子云:滁州城西乃是丰山,无西涧,独城北有一涧水极浅不胜舟,又江潮不到。岂诗人务在佳句而实无此景耶?谢叠山云:‘幽草’、‘黄鹂’,此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春潮带雨晚来急’,乃季世危难多,如日之已晚,不复光明也。末句谓宽闲寂莫之滨,必有贤人如孤舟之横渡者,特君不能用耳。此诗人感时多故而作,又何必滁之果如是也。”

这是说到对于这首诗另外一派非常重要的观点。也就是针对欧阳修的疑问,这一派观点的人就认为欧阳修实在太傻啦,还真的要去找滁州西涧,完全没必要嘛,不必非要有一个滁州西涧。因为韦应物写的这个《滁州西涧》其实是一种比兴的手法,其实寄寓了诗人的政治批判情怀,是讽刺君子在下,小人在上。后来《千家诗》就认为“幽草生于涧边”,这比喻的是什么呢?比喻的是君子生不逢时啊;而黄鹂鸣于深树,讥刺的是什么呢?讽刺的是小人谗佞在位。春水本来很急,遇雨而涨,又当晚潮之时,其急更甚,这比喻的是什么呢?时之将乱啊!而野渡有舟,却无人操楫、无人济河,这比喻的是什么?比喻的是君子隐居山林,无人举而用之。尤其是野渡这个词,政治讽喻派观点的人认为,野渡一定要和要津对应起来理解。《古诗十九首》里就有说:“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而“官居要津”之说向来是官场得意之论。所以把“野渡”和“要津”形成对比,政治讽喻派认为它蕴含着一种“不在其位,不得其用”的无奈而忧伤的情怀。甚至连现代的《唐诗鉴赏辞典》也认为诗人借景述意,借自己喜爱与不喜爱的景物,说自己合意与不合意的情事,抒发这样矛盾无奈的处境和心情。思欲归隐,故独怜幽草;无所作为呢,恰同水急舟横。

从一首小诗就可以看出我们的母语文化寓意之极其丰富,语境有时真是极尽深幽难寻啊!这就是汉语文化、汉语诗词的博大精深。比兴、譬喻确实是诗词常用的手法,自《诗经》以来就是诗歌创作中特别优良的传统,但我个人以为若字字细抠,词词联想,什么都要往政治上一一对应,完全去靠的话,这也有点深文周纳之嫌。钱钟书先生治学有句名言,叫做“史必证实,诗可凿空”。胡应麟的《诗薮》也以为,是否真的有滁州西涧,不必深究,论诗不必拘泥于句句是实。我个人当然同意这样的观点,但是我想换做每个人都会忍不住地还是想去问,那么韦应物所写的《滁州西涧》到底是不是真的有这个地方呢?其实我个人觉得这是毫无疑问的,一定会有滁州西涧的真实的情景,韦应物见到它才会即景抒情。

我们知道,韦应物总共留下来五百多首诗。而他在滁州任上不到三年的时间里,尤其是他一生中诗歌创作的高峰时期。虽然这首《滁州西涧》最为有名,但只要真的有这么一个滁州西涧的话,他这一时期的作品里头就不可能只有《滁州西涧》这一首。循着这一思路出发,我们去看韦应物的作品,果然发现他的写西涧的诗,写滁州西涧的诗,果然不止《滁州西涧》这一首。除了《滁州西涧》,比如说还有《西涧即事示卢陟》,还有《西涧种柳》,还有《种药》诗,虽然题目里头没有说“西涧”,但诗中云:“不改幽涧色,宛如此地生。”还有《再游西郊渡》,《乘月过西郊渡》、《游西山》、《观田家》这里头都提到了滁州西涧。据此而看,在韦应物当时滁州确有西涧,这看来应该是没有问题的。那么既然有这个西涧,为什么欧阳修找不到呢?我看有的学者写论文认为,这可能是一种观念上的误差,这种观点确实很让人警醒。大概一般人看到西涧,都会把它想成一段山溪的名称,是山中的一条河流。可是确实像欧阳修所说,出了上水关向西望去,目力所及是一片坦荡,远处只有丰山如带。后来明清的时候,这一片宽阔坦荡之地一直是练兵的校场,只有一条小沙河水系,水流也很小,无怪乎欧阳公有无涧之感啊!

但是这条在城西水流很小的小沙河水系,它却在城西群山之间曲折穿行,总共绵延长达50多里,其中沟通龙蟠、三岔河、茅草岭、赤湖铺,最后经乌兔河入上水关。有学者考证,它入赤湖这一带,其实就是韦应物所写的滁州西涧。这个地方离城颇远,在滁州城西十多里处,南面是大丰山,北面是关山。所以涧,涧是什么?涧是两山间的流水。而且这里曾有旱路与水路的十字交叉口,所以又称得上是渡。古人呢,在没有桥的这个渡口啊,河口放着一条船,也不设艄公,两边各拴一条绳子,需要过河的人呢,只要自己来往拉动绳索,即可达到渡河的目的,这即可为之野渡了。所以滁州西涧应该是有的,这应该是没有问题的。那么既然有西涧,西涧确有,是不是这就是一首纯粹的写景诗呢?其实也未必尽然。“独怜幽草涧边生”,一个“怜”字,“怜”者,爱也;一个“独”字,即可见出诗人独特的情怀来。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美人香草自屈原以来便别见情怀,而诗人却只爱涧边的幽草,而诗人却只爱远离尘嚣、远离喧嚣的涧边的幽草,甚至用深树鸣叫的黄鹂与之对应,与之对比,这可见出诗人恬淡的胸襟与自负的情怀。

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况且有“独怜”二字的直抒胸臆,诗人的眼前景又岂能不带出心中情来呢?至于“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更是千古佳句,写景固然传神奇妙,但景中是不是也寄寓着别样情怀呢?这里,“舟自横”的“横”,一般大多认为是横向、横浮,或者小船横置在水中。但细细推究、揣摩,从训诂的角度上来看,这个“横”字其实很有讲究,古人说“涕泗横流”、“泣涕横流”,又说比如“灾祸横起”、“江河横溢”、“议论横生”、“唾沫横飞”、“老泪横流”、“横行当世”、“才华横溢”等等,这些地方的“横”其实都并不是指横向。所以有人据“野渡无人舟自横”所做的画作,把小船都画成横向的,这恐怕是先入为主的思维定势的误区。其实,横由横向引申为纵横,引申为到处。到处漂浮,才更符合此处“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形象。东坡先生晚年,从万里流放之地海南全身而归,至江南到润州的金山寺,见当年李公麟为他画的肖像,感慨作题画诗云:“心如已灰之木,身似不系之舟。试问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种历经沧桑坎坷的身似不系之舟,而又别有自负与自信的“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不正是人生别样的舟自横的状态吗?

所以从知人论诗、知人论事的角度看,韦应物出身京兆韦氏。《旧唐书》论其韦氏家族说:“议者云自唐以来,氏族之盛,无逾于韦氏。”而唐中宗李显的韦皇后,其实也是京兆韦氏,韦应物虽不与之同宗,但亦可见其出身不凡。韦应物少逢“开元盛世”,尤尚少年游侠,他十五岁起,即以三卫郎成为玄宗近侍,出入宫闱,扈从游幸,甚至史书载之“早年豪纵不羁,横行乡里,乡人甚至苦之”,可见其青少年放纵之性格、之个性。后来“安史之乱”起,天下分崩、山河破碎,国仇家恨才激发起这个年轻人别样的情怀。他立志读书,少食寡欲,重塑人生远大志向,但自代宗到德宗年间,先后多次出仕、任职,因个性狷介,屡犯权贵,而备受排挤,郁郁不得志。他一生曾被迫多次辞官或退职,而每次辞官或被退职之后,他也不回家,他就僻居或隐居在各处僧舍之中,与寺院僧人为伍,可见其个性之独特。而他为官一任,总勤于吏职,简政爱民,甚至在苏州刺史任上写出“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的名联,忧时爱民之心,见于字里行间。

沈德潜评析曰“不负心语”,“不负心语”那就是良心话。韦应物晚年最后任苏州刺史,作为一方大员,韦应物任期届满之后,居然一贫如洗,居然没有川资回京候选,只得寄寓于苏州的无定寺,最后客死他乡,居然贫病穷困而死。所以他的才情、他的气质、他的成长经历、他的“不负心语”,让他不屑于官场的蝇营狗苟、让他不屑于尘世的繁华喧嚣,而去“独怜幽草”,而乐见“春潮带雨晚来急”中“野渡无人舟自横”,这既可是滁州西涧中的实情实景,又是风雨飘摇的时事中韦应物他自己人生的实情实景啊!当盛时不再,志向难伸,诗人守着自己的内心,洁身自好、孤芳自赏、独怜幽草、野渡自横,怕不也是一种人生独特的风景。况且还有他热爱的诗,还有他独见独怜的西涧风景。所以“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虽景色凄凄,却远离尘嚣。
我在这苍茫的世间,用诗呼吸了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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