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开始动笔

作者: 李文丁 | 来源:发表于2022-12-19 12:09 被阅读0次

    文/李文丁

    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想可以开始动笔了,这让我很兴奋,尽管并没有一个成型的故事在我的脑海中,但我依然认为我可以开始动笔了。准确地说,我可以开始写下一些文字,里边有地点和景物,是清晨或者黄昏,有什么人,在什么地方。想到这里,确实浮现出一个人的脸来了。我发现无论自己如何用力地想要看清楚那张脸属于谁,却怎么也看不清。那张脸离我很遥远,像站在对面的高山上,像站在远方湖泊的船只中,又或者,像站在我面前,烟雾缭绕般只露出了一只下巴,一只眼睛,一弯蹙着的眉毛。我觉得浑身颤栗,那张脸甚至只有一个器官。我问自己,那有没有可能只是一张纸,一张皮,一张可以随心所欲描绘、勾勒、创造的载具,往大的方向说,那有没有可能还可以是一个世界、一个宇宙。

    我依然记得如何开始写作。还是少年的我时常出没在夜晚繁盛的树荫下,一条长长的走道。有许多刻苦的学生在此阅读背诵,攻克难题。也有许多学生在此牵手,拥抱抚摸彼此,进而接吻。但他们同样勤勉,依偎之后愿意互相切磋功课。而我因受不了寝室嘈杂的环境来到此处,正思考着我的第一篇作品。

    我愿意或者说我能办到的,仅仅只是讲清楚一件事的来龙去脉。我知道自己无法抵达最深处,即时现在也不敢说我可以。但我勇敢地思索。我把自己设想为一个艺术家,出生在自来就能见海的岛上,遥远海面上的帆船便是我的一个个家。我最终要拯救某个人,我为此付出了全部力量,可最终失败了。细想起来,我的悲观源自于我不认为自己能够强大到可以拯救任何人。

    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故事,带着些浪漫的哀伤。我将它呈给我的语文老师看,她首先当然是肯定我,并提出每周要求学生进行练笔的决定。我毫不谦虚地认为这个决定因我而产生,或许我的故事在某个方面打动了她。

    于是我开始动笔了,抓住无私又动荡的亲情动笔,抓住幼稚而纯真的友谊动笔,抓住依靠想象的爱情动笔。我想成为喜爱的作家那样,至少以她为目标。但最终她说自己动辄想要掌纳整个人间,展览诉求,动辄说世界…世界。而今却为那样的自己感到丢脸。

    我不理解,我有什么好丢脸的呢?我不过是个在理科课堂上偷干着名为创作这件事的人。我在曾经认真记笔记的本子上写了很多东西,那些小段的文字,是我当时掏空心思才写出来的。写出来还不够,还要分享给我的朋友,然后听他们说起这段话比歌词还美,或者那段话像首含蓄的诗。

    我着了魔似地要求自己换个思维看待问题,用深邃富含哲理的眼光或角度看待问题,是因为当时的我认为自己具备那样的能力——我就是比他们更能看清事物的本质。更甚时我以为自己掌握了心理学的奥秘,可以不假思索地作出揣测和判断,不费力气地辨别好人和坏人。我要求亲密的朋友以我的意识为准绳,他们也确实这样做了,所以我获得了创作的快感。而今我也认为那时的自己很丢脸。

    还好我及时停止了自己的行为,或许客观上我在进步,但我忘了那是怎样的一个情形。我仍然能够被美的文字所打动,当那些文字在旋律的串引之下化为一首歌时,我会痴迷得疯狂。我听了大量的钢琴曲,想象自己是钢琴家。我告诉母亲自己想要学琴,当时的我几乎已经成年。母亲不知怎么回绝我的要求,只说你的手指太短,压根学不了琴。原来先天的条件这么重要。我倒也接受得坦然,很快不去想学琴的事,但经常在课桌底下快速飞舞着我笨拙的手指。

    所以大概是我到了某个临界点上,骤然发现其实对于写作而言,我也是没有先天条件的。那天纵的才华与灵感和我相距甚远。多少年后,双雪涛老师通过他的文字告诉我,弹琴确实需要修长的手指,但手指本身就是一种修长的东西。

    姑且不去计较我就这样被母亲说服这件事,对于当时的我而言,确实就这么偏离写作了,仿佛一驾飞机从固定的航线误入另外的航线,改变了降落的地点。或者说,年轻的我并没办法深刻认识自己,解析自己。想做的事情非常多,也都非常难,但认为自己都可以试试,都有可能成功。也许那就叫做年轻吧,虽然大多数都被现实轻易地干扰而终止,最后被无情遗忘。

    除了钢琴。我还喜欢过吉他。我认为弹着吉他唱《小小校歌》的女歌手非常美,所以我迷恋她。那个曾经用来记笔记,后来用作写文字的本子,如果再往后翻上几页,你可以看到我誊抄了许多她的歌词。歌名之下是词曲作者,均出自这个名为绮贞的女子。我产生一种难以理解的愤懑之感,但很快被消除。就像母亲告诉我手指短的人失去了学琴的先天条件那样,我的愤懑如同一句玩笑话就打发了。除了歌词,我还画上了专属于她的那把吉他。吉他琴体上的护板形如一只青鸟,随时准备要跟着琴弦的律动,飞过演唱会上每一个听众的头顶,然后展翅飞向更高远的天空。那让我很羡慕。

    当我重新开始动笔,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我坐在昏暗的房间里。空气中包裹了大量烟草气味。我看见眼前的电脑屏幕因为时间关系独自暗淡下去,就像此刻我的内心。当我发现自己已不再是那个轻而易举便自以为能看穿其他,作出揣测和判断的人后,胸膛内像是什么东西坠落了。即时那时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轻率和自不量力。

    那个瞬间坠落的东西被另一个上升的东西取代了,就像意识始终存在于你的脑海中,你认为那就是遗忘,不如说它时刻等待被唤醒。我唤醒了象征着内心的暗沉的屏幕,在键盘上敲打出一些文字。

    可我能写什么呢,我的生活乏善可陈,我那到此为止的人生一览无余。或许确实有很多遗忘的事无法被唤醒。我来自云贵高原,夏日气候凉爽,冬季阴冷潮湿。我不远千里而来,坐在晃动的飞机上假设下一秒我就要掉下去。我乘坐的火车在平原上呼啸而过,留下了荒凉窜动的影像。陌生的环境仿佛带着我踏入了一个新世界,我还记得那时候自己的抗拒。我辗转反侧,极度缺乏睡眠。眼睛疼得无法睁开,耳朵忍受着车轮发出的巨大轰鸣声。我已经忘记与母亲入住的那家酒店的名字,我们提着笨重的行李,站在黑漆漆的大门前等待被迎接。寒风突如其来浇灌着我,当我与母亲各自点燃一根烟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星星异常闪烁。我就这样来到我的大学。军训的操场上全是同龄人,他们说话带着类似的口音,但无所谓,大家一起说话,声音就会转变成混杂的声响,无法引起我内心的波动。我听着王菲的《暗涌》,回忆起母亲临走前眼角的泪光而流下眼泪,却在日出那一刻获得另外一种平静。

    黑暗之中我独自写下很多文字,它们成为我珍贵的秘密。尽管我获得了新的友谊,却不再愿意分享给他们。我终于认识到有些发自深心的文字只能属于创作文字的人。不能再通过出卖往事取悦别人。

    我将从前写字的本子翻出来,一页一页地读,看得我畅快地放声大笑。很显然自己没有为那段无知的年生感到羞赧。正好相反,那是一条自己辛苦修建的公路,一条隧洞,一座桥梁。我正是从那些文字中走来。我很高兴自己没有因为读过《百年孤独》便对读之喜悦的《彼岸花》持轻蔑态度,就像现在的我只听王菲而依旧怀念绮贞。我觉得人不能总是自己否定自己。

    在网吧还流行的岁月,我枯坐在位置上写下《歌礼》。小说主要讲了女孩“月光”将要被实施“割礼”的故事。当然,她逃跑了。即使是最疼惜女儿的爸爸也对这项残忍的宗教习俗拥戴不疑。月光百般恳求他,他却把月光关起来,限制她的自由,等待为期三个月后女儿的“成人礼物”。所以月光跑了,跟着她深爱的阿苏杰远走高飞。她抛下了爸爸的农场,那曾经被她视作人间天堂的地方。她跟爸爸学习如何种植咖啡豆,酿葡萄酒。学习如何挤牛奶,为每一头牲畜都取下了名字。她悄悄离开时,甚至想带走一头小奶牛。

    月光爱那个不完美的世界,但她更爱自由。这就是我想要传达的主题吧。我确实那样写了——女主角月光跟随爱人阿苏杰颠沛流离去到欧亚大陆,那时的她学习佛法,践行真理,解救了同样要被施行割礼的女子阿善,最终他们在古老的恒河畔永远地留下来。

    我搭建出了一个世界,虽然我明白自己无法深刻揭示什么,无法改变什么,但所有人的命运跟随我的意志流向了各种分叉的河流,他们获得了圆满。而我也是圆满的了。写作的快感在多年之后再一次出现,感觉就像热气腾腾的血液快要冲破身体,它们刺激着你每一寸皮肤,你会不由自主地颤抖。

    写作的快乐使我返老还童了,可我并不老,某个程度上说,我还是个孩子。我也不自诩拥有一副老灵魂。我仿佛回到了小学课堂,第一排的位置上,看见陈良,我的小学语文老师,不停翻动着他的嘴巴。他发下作文课本,叫我的名字,要我在全班同学面前朗读我写的作文,主题大概是歌颂人们坚韧不拔,高风亮节的品格。我读完了我写的作文,他当着大家问我,知道为什么要你读自己的作文吗?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因为我写得好。所以我说,因为我在作文中引用了一首诗,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他依旧神情严肃地说,好,你坐下吧。我坐下之后身子像现在一样不住地颤抖。

    虽然有过这样的体验,我依旧没有将写作视为重要的事之一。我没有在人生中为它安排位置,没有想要达成某种目标。它不是我的事业,连虚无的梦想都不算。它只是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具。我的爱人也写东西,她常常发一些自己写的东西让我看。我会看,但不会发表评论。我没有权力干涉她想要搭建怎样的世界,也许在她的文字中我会发现我根本没有真正认识过她,也没有把握哪些东西才是真实的她。所以她也只是让我用眼睛阅读,不要说话。

    在这点上我们一样,我也喜欢对别人说,文字你可以看,但千万拜托不要读出声来。写了些什么,我一个字也不想从耳朵听到。

    如果不写,那就读吧。读长篇小说对我来说是辛苦的。我的阅读速度很慢,需要看清楚每一个字,再由每个字看清楚每一句话,不然就和没看一样没有区别。所以每次的阅读,都是架势后的结果,也时常对一本书半途而废。我读《红楼梦》时,热爱每一个角色,好坏都热爱。那些人物,场景,情节被作者汇集到某个时空,让我相信她们真实的存在过。对于《红楼梦》来说,光是好的变成不好的便足以令我痛彻心扉了。美的毁灭是一种哀伤,从有到无是一种哀伤,“空帐悬文凤”式的悠远回忆是一种哀伤,强大现实带来的无常感更是令人饱尝哀伤的滋味。

    有幸得以阅读这样的故事,所以我要写,要动笔。不为奉迎“她”,追逐“她”,只为在自我跃迁的道路上哪怕短暂成为过一颗星球上的一缕清风,一粒尘土。

    人生可能是这样屡屡反复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拾起以前放下的东西,但需要机缘。也许因为一个人,一件事,一次难忘的旅程。

    去年五月我亲眼看到一座旧楼房被拆除,样子像极了一位年迈的老人最终瘫倒在地。过去的几十年里它也年轻健壮过,成为一代人的密友,为他们提供栖身之所。我的老师告诉我那是他刚参加工作时的办公室,有很多回忆。他在这里挥洒青春,他老了,房子也成了危房。什么都是平等的,没有生命的物体也会消亡。离开时我帮他和房子拍了一张照片,说给他印出来做纪念。他说不用。纪念这回事仅仅代表现在而非过去。

    我还是偷偷保存了他的照片,我将它拷出来放在文件夹中,与我的旧日照片放在一起。放在那里它就被定格了,我也许永远不会再翻开它。就像我保留了十几年前自己写下的文字,面对粗陋不堪的排版也不愿意再去碰它。

    我写下了许多小说。篇幅都不长。大多是虚构,张冠李戴,有些内容使它强行转向某个方向,有些造句被强行加上。因为是虚构的关系,我可以让人看了。有一次公司领导找我聊天,我们说到追求这个命题。他有很多话可以说,我选择听,话少得可怜。因此他说我是一个没有追求的人。他问我思字有几个部分。我说一个田加一个心。他问我为什么是这两个字,我思考着,努力想找一个答案搪塞过去,结果还是只能摇头说,我不知道。他说思就是人类的追求。一个田加一个心就是心的田,在自己心中的田野种下了什么,才能收获什么。即使不能收获什么,但只要有东西被种下,才算是有追求。

    我愣在那里,无法短时间内想清楚他是否说的都对。就算他说得对,难道我真的是个没有追求的人吗?我私下与他成为朋友,我想大概是因为他交办的事情我都能满额的完成,所以他信任我。但他说我没有追求,这让我有些不服。我将自己写下的小说打印出来,装订好,放在他桌上。等他发现后问,这是什么?我说这可能就是我的追求。停了停我说,不过我只追,求不求就不知道了。

    我们不熟的时候,他每安排一项任务,都会带一句:希望你成为这方面的专家。意思是你持续一件事,随着时间过去,你大概率会成为那件事情的专家。那为什么当我把自己写的东西给他看后,他没有对我说,希望你成为写作的专家呢?这当然是件小事,但是我想如果他真这么说了,我又会说,不敢不敢…

    所以我只追不求的东西是什么?在了解惠特尼休斯顿的生平后我感叹为何悲剧时常发生,仿佛不可避免,颇有宿命感的论调。一遍遍地思索后我得出一个结论:希望命运待我优渥,岁月对我宽仁。可是它们为什么非要对你好,怎么对你好?所谓“歧途焉忘径”,大概只是需要顺着一条曲折道路谨小慎微地走下去。

    我想我可以开始动笔了,当我脑海中浮现出一张脸,一个世界的时候。我真切地看见了那张脸的模样,所以才会有写下的那些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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