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

一.

如果可以的话，李光芒真希望自己是个盲人。

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不用见到世界的真相了，只需要跟随人云亦云，就能快快乐乐过完一生。

只可惜，李光芒人如其名，永远无法坠入盲人不见天日的世界里。

为什么他想要变成盲人呢？这是一个李光芒自己都无法回答的问题。

最重要的一点，他很累。他每天看东西要花许多心思去思考，这个东西是什么？它有什么用？它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它还有没有别的用途？

李光芒的结义大哥张青黄告诉他，你是怎么从大学毕业的？哪里有大学生会去想你说的这些东西？

李光芒指了指自己。

张青黄只好摇摇头，他是觉得自己这个小弟是傻子，可这不意味着他还会从傻子变为疯子，哪怕在很多人看来，傻子和疯子没什么两样。

二.

李光芒是从什么时候这样做的呢？难道他小的时候就这样神经兮兮吗？不是。他小的时候就和普通小孩一样，明白他该明白的，比如认真读书，天天向上，争取做一个三好学生。

不对陌生事物好奇，只对知识拥有兴趣，这就是李光芒从学校获得的一条准则。虽然张青黄对于他奉行这一准则嗤之以鼻，认为学校就不该教别人遵守准则，而应该承担更高的责任，不过在李光芒同学不断询问这个责任是什么时，他又哑口无言，所以李光芒在截至想成为盲人之前，还是遵守这一准则的。

总得来说，学习知识是一件好事。只是李光芒在毕业后才发现，原来知识不仅仅存在于书本里，还存在于那些陌生的事物里。于是他就迎来了对自己三观的挑战：陌生事物存在知识，可他又不能了解它，因为他只能了解知识，这真是一个矛盾的难题！李光芒挠破头皮都没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李光芒为此苦恼了三天三夜，直到他在第四天的凌晨，睁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他打通了张青黄的电话，兴奋地叫道：“我有答案了！我有答案了！”

“你个神经病，在说什么啊？”

“我只要不把知识看作是知识就好了！原来答案就是这么简单！”李光芒在自己的卧室里手舞足蹈，他觉得自己是一位伟大的哲人，这个时代恐怕只有他这样的人才是哲人了！

第二天，李光芒被父母送去看心理医生。父母很生气，哪里会有人半夜在房间里手舞足蹈，吵得别人睡不着觉？

这次李光芒没有指着自己。他正沉醉在自己是一位伟大的哲人的美梦里，这一切只因为他看到社会上居然存在着知识，并认识到自己还可以分清它和学校知识的不同罢了。

心理医生在对他进行了十分详细的检测后，说他没有病。这话倒让李光芒的父母有些不知所措了，怎么会呢？

尽管李光芒被认定为没有病，但他的父母依然让他将原本的工作辞退，希望他可以呆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李光芒对此感到高兴，他终于可以认真研究那些陌生的事物了。

神经兮兮？李光芒并不在乎。倒不如说，他认为像他这样的人才应该是这世界上最正常的人。

三.

可当李光芒彻底沉浸在了研究之后，他又一次觉得迷惘了，那陌生的事物实在太多，所有的外来知识如同一张巨大但正不断缩小的网，试图将他紧紧缚在某一种不知名的牢笼里。

于是李光芒不得不做出面对知识的另外一种反应，逃避它。假设那陌生的知识存在于社会之中，存在于生活的每一个方面里，那么只需要选择不面对生活，就可以获得宁静和安逸，这不是很好吗？

李光芒在知识面前选择逃避，也就违背了对知识拥有兴趣的准则，他为此颇有些不适应。这自然不是因为他从逃避以后就开始游手好闲，浑浑噩噩的缘故，一定要说一个原因，大约就是他十多年来一直按准则行事，突然要他放弃这一行为，这怎能让人适应？

但逃避和放弃的确是让人愉快的，一个人花了十年艰苦地去控制体重，以便拥有一个完美的身材，可长胖只需要短短一个星期，而你只需要做一件事，不停地吃。李光芒陶醉在了混吃等死的光阴里，他想，人生其实没有那么复杂，为什么要去想那些关于知识的屁事？我只要能吃能喝这辈子不就过去了吗？

四.

就这样过去了半年，李光芒从一百二十斤涨到了一百九十斤，他的视力下降许多，戴上厚重的黑框眼镜，整张脸鼓胀起来，伴随着油腻食物的坏处，脸上多了许多大小不一的痘痘。

他本人并不在意，可父母却是心急如焚，再这么下去，难道要把一个好不容易养成年的儿子养成废置在家的宠物吗？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父母顾不上照顾李光芒脆弱的内心了，他们严厉地警告李光芒，要是再这样下去，他们绝不会给李光芒钱花，甚至会让他滚出家门，再也吃不上一口热乎的饭。

李光芒一开始是不相信的，直到一天过去，自己的父母如仇人一般对待他，仿佛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可他明明也有在努力生活啊，逃避现实不算是生活吗？

他委屈地在饭桌前哭了起来，抽噎声响得惊人，混搭着肚子空虚的呐喊声，活像一只带了眼镜的猪。父母越看越是心烦，于是对他怒吼道：“想吃饭？可以！出去找工作，甭管是什么，干就完事了！不要给我想那么多有的没的，我们家可穷了，伺候不起你这种心理脆弱的大爷！”

李光芒立马点头，然后坐在饭桌前面，狂风骤雨般地吃起了饭。他想，也许自己确实可以找找工作，被炒鱿鱼了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和爹妈说我确实不行，我还是可以浑浑噩噩地过！想到这，李光芒的手和嘴越发快地活动了起来。

五.

无聊。

这是李光芒工作第一天的感想。他的工作简单极了，坐在电脑前填填表，校对错误就可以了。工资低得可怜，可他一点不在乎这钱。这样机械的工作，为什么需要人来干？难道是因为如果机械取代了人，很多人就会失业吗？李光芒想道。

在逃避了这么久的现实之后，李光芒感觉自己的思考能力上升了一个台阶，他可以俯视着一切事物，用极其理性的思维判断错与对，就仿佛他站在了冥冥中的上空，用冷眼旁观着一切的喜与悲。

李光芒发挥着自己的情商，和同事友好相处，和领导笑脸相迎，对父母孝顺有加，活脱脱一个彻底认清自我、从堕落中一跃而起的好青年一般。

只有李光芒自己知道，他无比厌恨现在的自己，他想变成瞎子，他不想看到这个世界，那肮脏而又污秽不堪、散发着无尽铜臭与腐朽气味的场景，每时每刻在他眼前浮现出来，一栋栋高楼化作红绿飞舞的纸币，一辆辆汽车变成混浊破烂、装满刺鼻汽油味的钢铁垃圾。

他在工作了半年后，无比希望自己可以再也睁不开眼睛，又或者眼前是一片无止境的黑暗，唯一能让自己感受到活着的，就是散发着油腻香味，饱含热量的食物。

若是可以，这该有多么好。

六.

张青黄在周六难得敲响了李光芒的家门。他好久不曾和李光芒联系了，一年的时间，再不联系也许以后两人就再也不会产生交集了。

“吱！”铁门打开，正是李光芒开的门，他的脸上有一张笑得极漂亮的脸。张青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他的兄弟，怎么成了这副模样？瘦削的脸，挺拔的身姿，与他半年前和自己说的体重呈现了极大的反差。

“你好啊，青黄哥。”这话只让张青黄脊背发凉，不该是这样的，那个傻傻的、天真的李光芒去哪儿了？他能够感觉到，之前自己的担心成真了，傻子真的变成了疯子。

“那个准则，你还记着吗？”张青黄颤抖着说道。

李光芒麻木地点点头。

“这个世界也许有太多你不清楚的知识，可是这不代表你要逃避或麻木地接受，想让自己变成瞎子这种想法你当年就该抛弃了！世界这么美好，为什么要被生活变成机械呢？！”张青黄吼着，眼中满是泪水，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兄弟陷入这样的虚假生活中，如果活成了人人满意的样子，那样真的还是他的那个结拜小弟吗？

李光芒的脸渐渐红了起来，他那苍白的脸上泛起了异样的红润，是啊，为什么自己要这样呢？难道，所有人都是这样吗？不，不可能！我麻木地接受，不是和逃避一样吗？

是了，我，我要活出人的样子！我要好好活着，为什么要成为瞎子？累？可大家都一样啊，我要改变，坚强地活下去才行！内心深处的想法刺激了李光芒，他激动地说道：“青黄哥，谢谢你！”

他打开门，正要邀张青黄进去，眼前却突然模糊了起来，张青黄消失在了原地，光线在眼前消散逝去，颜色从李光芒的眼中被抽出一般，只剩下了无边无际的黑。

李光芒踉跄地扑倒在前方，他只听见了一个声音，心脏扑通扑通跳着的声音，在一片安静中，告诉他，他确实还活着。

七.

张青黄从没有想过，自己还有来到精神病院的一天。

更没有想到，一年不见，自己的结拜小弟，就变成了眼前的这副样子。李光芒痴痴地望着眼前的白墙，偶尔呵呵地笑一声，显示自己确实还活着，只不过，他大概确实看不见了。

张青黄想，到底是什么，让他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