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热伤风像一个讽刺
“阿嚏!”
我猛的翻身坐起来,在刺目的日光中艰难的睁开右眼,眨巴了几下,有些干涩,再睁开左眼,愣看着硬生生挤进我视界里的世界。
窗台上,被种在各种塑料瓶里的仙人掌和芦荟的枝尖上挂着水珠,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泽,看来已经给老爸浇过水了。不远处的水龙头没关紧,还在缓慢滴着水珠。洗衣台上摆着掉了瓷的漆盆,旁边搁着的用饮料瓶盛着的洗衣粉还剩大概四分之一。隔壁珍嫂家一向长势喜人的南瓜藤,绿油油的,这一部分垂在我们家墙上这么多年,可硬是没结过一个瓜。清脆的鸟吟夹杂着恼人的蝉鸣声声入耳,大概是从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核桃树上传来……
睡意朦胧导致我思路滞停,眼睛转来转去看着一切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突然感觉手有点烫,低头一看才发现阳光再差几步就要爬上我的屁股了——这烫死人的夏天,洒下的光都跟火球似的,真是要命!房间里闷热难当,我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背上黏黏的,背心已经被汗打湿透了。
吸了下鼻子,这才发现我竟然流鼻涕了。伸手从床头柜上扯纸巾,闹钟指针指向六点半,我禁不住骂了句粗话——操,这么早,我竟然被自己一个喷嚏给打醒了!于是几乎条件反射的又躺下了,往里面挪了挪屁股。
“顺子!”
别误会,这不是谁在斗地主,而是我老爸在叫我。我叫王顺,尽管我这二十三年来真从没觉得顺过。
“顺子快起床吃饭了,趁着太阳还不毒我们赶紧去把摊子摆好。”
“哦来了!”我终于应了声,慢腾腾的爬起来,揉了揉乱得跟鸟窝似的头发,然后“啪”一声按掉了脚边那台吱嘎作响的老旧摇头坐扇。去卫生间冲了一个凉水澡,换了干净的白背心黑短裤。刷牙的时候我盯着镜子一门儿心思的想,我流鼻涕是该怪这热死人的夏天,还是那台不懂风情的风扇?
“阿嚏!”我刚捧上碗,鼻子痒痒的感觉又上来了,我赶紧把头别到一边。
“感冒了?热伤风吧。”
“热伤风啊……”我琢磨着点着头,这么热的天也能感冒,总有点玄乎的感觉,“老爸你有没有觉得,热伤风……像是一个讽刺?”我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
“啥?”
“没什么。”我摇摇头,低头把稀饭喝的哗哗响,我确实脑袋出问题了,竟然跟老爸说出了这种带文艺腔调的话。
收拾好东西,老爸推着三轮车先走,我在后面锁门儿,家里养的狗摇着尾巴跟了出来。我惯常的摸了摸它的头,“西瓜,要看好门哟!”它伸着舌头答应得欢快。
西瓜是一只白色的土狗,是我十岁那年我妈从西瓜地里捡回来送给我的,因此就叫它西瓜。西瓜刚被带回来时,年幼的我喜欢的不得了,宝贝似的把它养着。我记得那时,看着我和西瓜疯玩的时候,我妈的笑容很灿烂,很欣慰。如今十三年过去了,西瓜长成了结实的大狗,而我妈,却不知是如何模样了。
“狗子,又去卖瓜啦。”我在前面踩车,像往常一样,迎面遇上不少的熟人。
“是啊,早啊权叔,又去做锻炼了吧。”
忘了说,我老爸叫我顺子,但是只有老爸叫我顺子,其他这些街坊邻居什么的,全都管我叫狗子,只因为我小名儿就叫狗子。不过这些街坊也真是实在,硬是叫了二十几年从未改口,好歹我现在也是一小伙子了啊,真不给我留点面子吗?
我们在菜市场入门的老地方摆开摊子,老爸在这里已经卖了十几年的西瓜了。做完准备工作我们已是满头大汗,我抽出蒲扇,给老爸和自己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火热的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又开始释放灼热晃眼的阳光。
从早上出摊,一直到傍晚收摊,一天能赚将近五十块钱,旁的不说,维持我们父子俩的生活基本没有问题。不过,我今年也是二十三的人了,当然不能一辈子跟着老爸卖西瓜,只是我之前做的汽车维修工作的老板实在太抠门,对我压榨得厉害,所以我才撒手不干跑回家来的。老爸也是不想让我受委屈,就欣然让我跟着他卖瓜了。所以说,我这老爸什么都好,就是没钱,而因为没钱,所以十三年前,我妈才会……
一天的时光结束,待到傍晚,我们开始收拾东西回家。
老爸在前面蹬车,我倒坐在后面,眯着眼看着硕大的夕阳从西边的天际线一点一点的下沉,橙红的颜色撩烧开一大片的云彩,色彩浓丽似大师手笔下的油画。远处的房舍被镀上了金边,金灿灿的光芒远远看着毛茸茸,让人感到暖。道路两旁是各家带院的两层小楼或是平房,家家都种着浓郁高大的树木,已经很有些年头了。电线杆的影子被夕阳拖得老长,行人渐少。
谁家的录音机因为电流信号不稳定而吱啦作响,谁家的几个小孩子在围着一棵大树捉知了,谁家青椒炒肉丝的香味儿从用铁丝框得密集的小窗格里飘散出来,晕开一个烟火气息浓郁的梦。
天光暗淡下来,我把头舒适的靠在老爸的尾椎骨上面,“爸我睡一会儿,你别放屁哟。”
“你这个臭小子,要热死我啊?”听声音也知道老爸此刻的表情是哭笑不得。
“哎呀好累,我要睡觉啦。”说着我就闭上了眼睛,故意打出了巨响的呼噜。迎面出来细细的风,风里有凉气,消散了一些这一整天的酷热。
也不知道是真的累了还是周围的环境太安逸,我竟然真的枕着老爸的屁股睡着了。等老爸叫醒我的时候,已经到了家门口。
一打开门,听到动静的西瓜一下子蹿到我跟前,摇头摆尾。
“饿了吧?”虽然给它留了饭,但我猜可能还是不够它吃的。
“顺子,你收拾收拾,我去下面条。”老爸从我身后把车推进去停好,说完径直往厨房走去。
我应声,然后扭过头安慰西瓜说“很快就吃饭了”,西瓜听了尾巴左右摇的更欢快了。
像往常一样,我从屋里搬出一大一小两张桌子和两把被汗渍长久侵染成黑褐色的竹藤椅,摆好后又把那台年代久远的黑白电视机抱出来放在小桌子上,将花花绿绿的各路电线牵出来,熟练的再一一插好。歇了一口气,擦了擦汗,然后又跑进老爸的房间,把一台立式的电风扇搬出来放好插上电。这风扇也用了几十年了,听说是和我妈结婚时置备的,质量好是好,可是重也真的是贼重。
调着电视频道和声音的当儿,老爸就端着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出来了。
西瓜在老爸的脚边亦步亦趋,嗷嗷叫唤,搁下碗老爸指着不远处地上的黄漆小盆说:“你的在那儿。”然后便领着西瓜去了。
我们边吃边看电视,时间刚好,中央台在播新闻,说某地发大水淹死了好多人。
“这个夏天,热是真热,可是下起雨来也真是不含糊。”
“是啊,幸亏我们这儿没下这么大的雨。”我应和着老爸的发言,“不过下点小雨还是不错的,冲冲热气。”
吃罢饭,我去洗碗,西瓜也跟着我走。
九点钟,正是歇凉的好时候,我们躺在椅子上,边看电视边聊天,隔壁珍嫂家谈笑的声音有一阵没一阵的飘过来,反倒加深了宁静安详的气氛。微风轻拂,不知从哪儿携来夜来香的香气,原本的浓郁的气息被冲淡了,好闻了许多。夜空繁星密布,似镶满了碎钻的黑丝绒布,老爸望着天说,“明天又是一个艳阳天。”
贰/夏日里的一株清荷
像热伤风一样,爱情的到来也让我猝不及防。
“请问有人吗?”
第二天早晨,天公像故意要拂了老爸的预测,下了一阵小雨,然后在我们以为出不了摊的时候,又停歇下来。我正在院子里刷牙,突然从大门口响起一道轻柔动听的女声,我扭头看去——我的天,多漂亮多有气质的一个姑娘啊!我王顺可以发誓,这么多年我看见过的,包括我初中时暗恋的校花,都没这姑娘一半好看!
她穿着米色的长裙,戴一顶有花边的编织太阳帽,压着黑亮的一头长发。帽檐下一双漆黑的大眼清澈动人,皮肤白白嫩嫩。我看见她左手握着一把碎花太阳伞,右手旁靠着一个条纹花的拉杆箱,此时立在半开的大门边,探头看着我。
“阿嚏!”
我走过去,刚想开口接话,又情不自禁打了个喷嚏,撸了撸鼻头,这才有些不好意思的问:“你,你找哪位?”
那女孩看着我,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干净又明媚,煞是好看。笑完之后她才问:“请问珍嫂是这一家吗?”
“不是的,珍嫂住我们隔壁,呐,就那边。”我边说边用手指给她看。
“哦不好意思我找错了,谢谢你啦。”女生说完,便拉起行李要走。
“诶等等,我帮你吧。”我几乎条件反射的接了口。好不容易遇见个大美女,有献殷勤的机会当然不能放过。说着我也不管女孩子同没同意,就拉着她的行李领着她往珍嫂家去了。
趁女孩在楼上收拾的当儿,我拉住珍嫂的胳臂悄声打听她的来历。珍嫂笑咪咪的看着我,“听说这女孩子是从城里来的呢!我们家不是招租客嘛,这女孩打听着就过来了呗。”
“她一个城里女孩子跑我们这破烂地方来干什么?”
“那我哪儿知道,刚来也不好问。怎么,你对人家有意思?”
“珍嫂你懂的嘛……”我摇着她的胳臂撒娇,“你可要帮我啊!”
“行啦,我就知道,我会帮你留意打听的。”
正跟珍嫂说着话,那女孩下来了。珍嫂跟她笑着点了点头算打招呼,便忙自己的去了。女孩径直朝我走来。
“谢谢你,我的名字叫陈亭立,我们也算是邻居了,以后要请你多多关照。”她笑容礼貌得体,向我伸出纤纤素手。
我轻轻握了握,小心谨慎,那细腻的触感在我心里荡起了层层涟漪。
“没事,应该的。嗯真是好名字,人如其名,亭亭玉立。”我惊讶自己竟然也能连用两个四个字的形容词,说完后自己却也不好意思的笑了。
“那你叫……”
“我叫王顺,顺利的顺。”太激动竟忘了介绍自己。
这是我们的初识,好像夏天送给我的一份超级大礼,盛大得叫人不敢相信,像做了美梦不愿醒。
后来,随着照面次数的增加,当然不少都是我特意去找她的,我们的关系亲近自然了许多,我开始熟稔的叫她亭亭,她也礼貌的应下了。
我是属于基本没正经谈过恋爱的那型,在学校里的那些都是为了好玩儿,唯一认真的暗恋校花也只是暗恋,所以也不知道怎么去追求一个女孩子,特别是像亭亭这样端庄美丽的女孩子。
我只知道应该要对她好,但是我没有钱,所以每次去找她的时候我总会给她带一块冰镇西瓜——是我特意拿到吴婶家的冰箱里冻好了的,然后笑眯眯的看着她吃。
从我三天两头的念叨中,我爸也知道了亭亭,这个从城里来我们这儿旅游的漂亮姑娘,并且知道我想追求她。我爸是老好人,对谁都一样的热情友好,所以对亭亭也是,每次我拿西瓜给她的时候都叫我多拿点,只是每当我提到追求她的事情时,老爸总是一脸淡然,没有任何表态。
一天,亭亭问我们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我这才想起她是来旅游的。可是说起来我还有点奇怪,我们这里属于郊区,并没有景区什么的,她来旅游都没有打听一下吗?不过我可不忍心让她失望,便说,“也没什么好玩儿的地方,唯一值得走一走的,大概就是十几公里外的一座水库了吧。”
亭亭欣然接受,说那要去看看,于是我们约了个时间,准备去水库玩一天。
那天天气出奇的好,阳光明媚而不灼热,空中时不时扬起一阵清风。我像个第一次去约会的小女孩,特意穿了我最干净簇新的白衬衣,将头发吹得清爽有型。亭亭见到我的时候,眼前一亮,这让我稍稍放下了忐忑的心。
骑着自行车,后面坐着美丽的亭亭,风迎面吹来,翻飞起我的衣角,我能感觉到亭亭的头发飞扬起来,甚至似乎闻到了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让人心旷神怡。
亭亭就像夏日里的一株清荷,我甚至觉得,与亭亭在一起时,这个夏天,也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
我想,亭亭应该不可能不知道我对她的心思,而且从来没有表现出拒绝我的意思,所以这次应该算是我们正式约会了吧,思及此,我的心情也像迎风招展的红旗,飞扬了起来。
刚在堤坝刹住车,亭亭便下了车,望着平静广阔的水库赞叹,“哇,这水库真美啊!”
水库保护的很好,确实美丽自然,毕竟是我们唯一拿得出手的地方了。湖水清澈,漾着绿意,倒映着蓝天白云。两旁堤坝都种满了挺拔长青的柏树,倒映在水里,与天空交相辉映。一阵风过,吹皱一池湖水,细密的波纹很是好看。突然一只白鹤飞来,优雅展翅贴着湖面平稳飞行,亭亭高兴的指给我看。远处天边浮着绵绵的白云,下面也是苍山绿树,山清水秀的样子。
沿着水库修有一条石子小路,在两旁大树的掩映下,光影斑斓,夹杂着清风,很像我记忆中学校那条颇受情侣青睐的林荫路,走起来很是舒畅。我与亭亭慢慢的走,我给她讲我小时候的许多糗事,她捂着嘴忍不住笑出了声。虫鸟交鸣,我偷偷的看着她的侧颜,觉得一切都是如此美好。
我们一直玩到下午才离开,原先不知道,现在走起来才发现水库还很大,也有不少好看的地方,亭亭玩的很尽兴,我也就感到十分的满足与开心。
天气预报说明天中午有雨,分手的时候我便与亭亭约明天下午我再带她去别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她欣然应允。而我想的是,明天,我要向亭亭表白,开始真正的交往恋爱。
叁/过了夏天,热伤风就会好了
这次天气预报终于报准了,中午突的就下起一阵暴雨,伴随着轰隆隆似乎要打烂天的滚雷,雨水哗啦啦的从阴沉沉的天空浇下来,打得树叶和房顶哗哗作响。不过这一来也冲散了空气中的闷热,将花草树木和道路洗刷得干干净净,入眼即诗意。站在房檐下看雨,闻到的都是清新的气息。
大雨来的快去的也快,雨声刚歇不久,天色又慢慢亮堂起来,太阳把厚重的乌云雨幕撕开一道口子,将光芒洒了下来,然后口子越撕越大,光芒也愈来愈强烈,不多时就恢复到了雨前灼人的夏日阳光。
下午,我早已收拾停当,跟老爸打声招呼,神秘兮兮的给他留了句“等我的好消息”,便提前约定的时间到了等候会面的地方。
远远的,我竟看见了亭亭熟悉的身影,而我还来不及高兴,就发现,她的身边,还立着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他们正在说话,好像亲昵的样子,在我抵拢之前,男人矮身坐进了身旁的黑色奥迪里,摇上了车窗,却并未开车走。
“亭亭……”我停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叫她,却不知该说什么,我希望她能看到我闪烁着惊忧的目光,能给我一个合理的、美满的解释,比如那是他的哥哥,来看看她,或是她的年轻的叔叔,偶然路过碰见打个招呼。
亭亭向我走来,还是印象中温婉美丽的样子,她在我的面前停住脚,脸上带着歉然的忧虑,她看看我又低下头,在犹豫。可是,她越是一副不想伤害我的样子,我就越发感到恐惧和失落。
“对不起我骗了你,我不是来旅游的,是因为跟男朋友吵架……”终于她还是说出来了。
——“轰”!一道惊雷在我脑中炸开,她后面再说什么我一句都没听进去,只是呆呆的看着她,看着她红润的嘴唇开开合合。我的大脑空白一片。
“对不起。”亭亭看着我,眼中有淡淡的忧伤和深切的同情,然后转身,低头钻进了车里。我恍若未见,愣在当场,只觉得呼吸不畅,心里很痛。
直到马达声响起,车子驶出去,我这才被惊醒。望着那一溜的黑烟,我几乎想也没想,抬脚追了上去。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追了上去,就像不知道十三年前我为什么没有追出去一样。
我拼命的跑拼命的追赶,迎着天边的红日像是夸父逐日,我的心里在呼喊,停下,回来,停下啊,回来啊……可是没有用,我两条腿追不上四个轮子。车子也没有一丝迟疑,在我的眼中扬长而去,从模糊的轮廓,到小小的黑点,一个转弯之后,彻底消失不见。载着我喜欢的人,一同不见。
我在那一瞬间被抽掉浑身的力气,颓然的坐在马路边,呆呆的侧着头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有车辆驶过,引擎和太阳的热度将车子周围的空气都烧的沸腾扭曲起来,透过那片热气看出去,一切都显得模糊而奇异。我想起我妈的脸,十三年前那张年轻美丽的面孔。我一直都没有说,其实亭亭的眉眼之间,跟我妈很有几分相似,所以我总是偷偷的看她,偷偷的看。
太阳又要落山了,炽烈的光芒渐变成暖暖的橙红,将大地涂抹得温馨。热气散了一些,但我在这马路上,依然觉得尘埃喧嚣空气沉浊,汗水从额头顺着我的眼角一滴一滴淌下来,滴在干燥的地上,瞬间浸湿一圈尘土,像眼泪。我的背上已经湿透了,被汗水的盐分刺激得又痒又疼,可我还不想动,不能动。
十三年前的一天下午,一如这样的一个黄昏,我眼睁睁看着我妈提着一个包袱,搭上一个不知去向的大巴,沿着这条路直开出去,慢慢消失在了硕大的夕阳蒸腾起的暑气和浓烈的光芒里。我远远看着,没有哭也没有闹,也没有追上去。就那样看着她远离,远离我的生活,远离我的生命。
那个场景曾无数次的出现在我十三年来的梦境里,我记得我在梦里还是一副孩童的样子,表情漠然,好像一无所知,又好像漠不关心。而醒来的时候,我总是已经泪流满面。我从未跟父亲讲过这些,我只是自己默默的啃食,默默的消化,又默默的反胃呕吐。我反复咀嚼那些破碎的片段,暗自期待能从中发现得到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我缺失的,我曾经拥有的。
遇到亭亭,我真的以为是一个意外的大礼,老天心情太好,给了我一个弥补完整我自己的机会。可惜还是不是。亭亭走了,猝不及防的,甚至有些狗血的,离开了。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我只是呆坐着,坐到屁股都被坚硬的石板硌得麻木。
暮色四合,天光低沉下来,两旁的路灯渐次亮起,发散出微弱的光芒。路旁那些人家也点上了电灯,光芒连成一片又一片,我想若是站在山顶观望,一定会是一片温馨动人的家的海洋。
很晚了,我最后望了望亭亭离去的那个方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辆车。我终于站起身,拍了拍暂时失了知觉的屁股,往回家的方向走。
亭亭真的走了,大概再也不会回来。她确是夏日里一株高贵的清荷,但注定不是我的。我想起白日梦这个词,似乎跟热伤风有点搭。突然明白老爸的沉默,他早知会是如此结果了吧。
前一阵子突然听老爸说起我妈,她重新嫁了人,现在过得很好,在四处旅行。这么多年,我几乎从未听爸提起过我妈,但我知道他是不恨她的。那次他提起来时,很淡然,眼里似乎有欣慰的笑意。我一下子似乎也明了老爸的沉着,我以为妈是因为看不起爸的贫穷才选择了离婚出走,但是应该不是这样简单的吧,她或许,是为了她的自由,她还年轻,想追寻她想要的,哪怕有些自私的放下了我。
那么,亭亭也是吗,她虽然骗了我,但那毕竟是无伤大雅的,而且她现在,离开的是我,走向的,却是她的幸福。
那我还有什么好说。
我本不是如此大度善良的人,可是我突然觉得好累,放下比念念不忘好,祝福比仇恨好,也许是时候退出来了,退出白日梦,也退出十三年来的妄切。因为我太累了,我感到铺天盖地的疲倦都向我袭来,我突然想念老爸沉着的面容,想念西瓜,想念那个简单的家。
夜风突然吹起来,递来热络的欢声笑语和熟悉的饭菜香气。
“阿嚏!”又一个热伤风喷嚏,只是这次这个喷嚏,竟然意外的打得很爽,我突然有预感热伤风快要好了。
我狠狠擦掉鼻涕,然后把一个个形单只影的街灯甩在身后,踩着自己长的夸张的影子,乘着嘈杂的风,大步的朝前走去。
推门进屋,老爸端着碗正在看电视,西瓜蹲在他的脚边。
“回来啦,赶紧吃饭,面都快泥成一团了。”
我虽然努力想回复成我平常的样子,但老爸与我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对我了如指掌,不会看不出我的异常,哪怕微小的。只是没有点破而已。他始终是一个沉默的父亲,用沉默包容我的成长。
于是我点头走过去坐下,拿起筷子猛的吃了一大口,喝掉几口汤。
“爸,我想去找份工作。”
“真的?那好啊!”说完爸又继续看电视去了,屏幕透出的光把他的脸照的忽明忽暗,像一帧老旧的黑白底片,有着岁月的沧桑和柔情。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兀自点点头,继续把碗里的面吃了个精光。
亭亭到来时正是盛夏时节,而转眼已是夏末了。我想,这个夏天,就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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