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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十年前的今天，我的爷爷去世了。
临终前，一家老小围在床前，都不说话，神色悲戚。沉重的空气里，爷爷的声音气若游丝。身后事交待完之后，爷爷艰难的偏了偏头，看向奶奶。
奶奶往前挪了挪，抓住爷爷的手，满面皱纹的脸早已被眼泪打湿。爷爷呆呆的看着奶奶，仿佛要用力记住奶奶的样子，哪怕去了另一个世界，也不容许自己忘记。目光里，是眷恋，是怜惜，是愧疚。
缓了缓，爷爷跟奶奶说：“娟儿啊，我要走了。我对不起你。七十年前，把你抢来，后来你跟着我受了很多苦。现在，又留下你一个人。就这样留你在我身边那么多年，对不住你。但让我再活一回，我还是要娶你，不管你愿不愿意。好不容易过上没有你的日子，你可千万别急着来找我。”
奶奶哽咽着，话都说不清了：“老头子…你…别惦记我…我不怨你了…真不怨你了…要有下辈子…你不抢…我也跟你走…”
爷爷听了奶奶的话，鸡皮一样皱巴巴的脸上，焕发了喜悦的荣光，那笑容就像小孩儿得了喜爱的玩具一样。
目光一一扫过屋里的众人，爷爷仿佛困倦已极，轻轻的闭上眼，睡着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2.
七十年前，不，加上爷爷过世这十年，是八十年前了，爷爷是云南一个小镇里地主家的少爷，家里近百亩地，生活优渥。二十岁的爷爷无所事事，成天游手好闲，十足的纨绔子弟。
当时，奶奶才十八岁，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娇嫩欲滴。虽是佃农之女，生活困苦，每日劳作，但粗布衣衫也遮掩不了奶奶的秀丽。正值青春的奶奶浑身散发着少女的天真烂漫，好巧不巧的，就被外出游玩的爷爷看上了。
爷爷和奶奶所在的村镇相邻。地主之子的爷爷很容易的，就找了人前去奶奶家说媒。任媒人把爷爷夸得天花乱坠，无奈爷爷的劣迹实在是臭名昭著，奶奶死活不同意。外曾祖父也不愿意把自己的黄花闺女嫁给这样一个二流子。
爷爷给奶奶家的地主送了礼钱，让他不要再把地租给奶奶家。几番折腾下来，几乎等于断了奶奶家的生计。穷苦社会，身处底层的外曾祖父求告无门，最终只得把奶奶嫁给了爷爷。
奶奶怀着深刻的恨，进了爷爷的家门，很多年里，几乎不与爷爷说话，也从未给过爷爷好脸色看。
原本的日子虽苦些，可也开心自在，却被恶少强娶。换了谁，也定如奶奶这般怀恨在心，对爷爷无半分好感。
3.
谁也没有想到，娶了奶奶，爷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赌场不去了，也不去寻花问柳了，每日守着奶奶，好吃好喝的伺候着。
1936年，小日本鬼子的脚已伸进了国门，时局动荡，人心惶惶。好在云南偏安一隅，倒也让爷爷奶奶过了几年安生日子。
奶奶佃农出身，深知佃农的苦楚。生性善良的奶奶最看不惯地主对佃农的残酷盘剥。
爷爷随了奶奶的心，也变得宽厚起来，几次减了租子，还不时接济一下贫病交加的乡亲。渐渐的，口碑竟然有所改观。乡邻都说，奶奶贤惠善心，才使得爷爷浪子回头。
议论传到爷爷耳边，爷爷得意的回头向奶奶邀功。奶奶并不买他的账，把俏脸别了过去，但神色缓和了许多，不再冷冰冰的了。
奶奶告别了劳作，也没有闲着，四处帮衬乡亲，行善积德。爷爷时有帮忙，但内心终究是地主习气作怪，并不认可奶奶的善行。
他又怎么知道，若不是娶了奶奶，奶奶这般与人为善，他后世又怎熬得过那阵狂风暴雨？
4.
时光荏苒，十几年过去了，爷爷奶奶虽然情感不睦，但膝下还是有了大伯和大姑二姑这一儿两女。儿女的出世，多多少少冲淡了奶奶对爷爷的恨意，转而把热切的母爱倾注到儿女身上来。
云南解放，土地改革的时候，爷爷家的土地被分了出去。因着奶奶的善良和好口碑，爷爷并未被过多为难。
日子真正变得艰难，是往后的一系列政治划分和批斗。爷爷作为地主，自然少不了被批斗。
当时，有很多人劝奶奶，当初你是被强娶过来的，不是自己的意愿，趁这个时候和他划清界限，自己带着儿女单过，或者找个贫下中农改嫁，也犯不着跟着受罪。
倘若奶奶恨意未消，这个选择是很容易做出的。也许是几十年的陪伴，将仇恨碾碎在岁月的长河里，相濡以沫催生了淡淡的坚韧的情愫，奶奶并没有这么做。
奶奶婉拒了劝解者们的好意，坚定的说：“我是他的女人，他是我孩子的爸，这是改不了的。我和他以往对乡亲们都善心善意，还望大家念着点旧日情面，别斗他太狠了。他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可受不住。”
怎么批斗，都没流过一滴眼泪的爷爷，听到了奶奶的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止都止不住。
嘴唇动了动，嗫嚅着想要说点什么，可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的，深深的，看着奶奶。
奶奶也看回去。温存的目光点燃了爷爷的希望。爷爷最终没有被打垮，坚持了下来，生活又有了盼头。
5.
改革开放后，土地下放，曾为地主的爷爷又拥有了土地。他和奶奶带着一众儿女们扑在土地上拼命干活，没几年，家里就不愁吃穿了。
市场经济活络起来以后，爷爷虽然年岁大了，但眼光依然很毒辣。他告诉叔伯姑姑们，守着土地，饿不死，但会劳累一辈子，鼓励他们走出去，往市场里讨生活。
时间证明了爷爷的远见。从大伯，大姑，二姑，爸爸，到二叔，小叔，小姑，都过上了相对不错的日子。包工头，小超市老板，饭店老板，汽修店老板，生意不算大，但生活也并不窘迫。
儿女们生活安定后，爷爷奶奶就彻底闲了下来。儿女孝顺，物质上从未短缺过二老些许，也时常前来照看陪伴。
爷爷奶奶相依相伴，安享晚年。
小时候，我记忆里最多的画面，就是爷爷牵着奶奶，慢慢的，慢慢的，在村里走来走去。跟老王头问问今年的收成，跟张大爷说说儿女的前程。
有时候，他俩哪儿也不去，就顺着墙根，躺在摇椅上，晒太阳。年岁衰老了他们的身躯，瘦弱的他俩挤在摇椅上，手拉着手，有时说一两句，更多的时候，什么都不说。
时光和阳光一道，漫过他们的身体，在地上投下了一个依偎着的身影。
6.
爷爷走后不久，奶奶也走了。奶奶走得很安详，嘴里念叨着：“上次是你强娶了我，这次也该我强硬一次。你再不乐意，我也要来陪你啦，老头子。”
长大后，我爱过别人，也被爱的人伤害过。红尘里几遭翻滚，更懂得了爱恨，这才明白了爷爷奶奶羁绊的纠缠的一生。
奶奶起初恨极了爷爷。强娶这种事，搁谁谁都恨得牙痒痒。
这恨，就像一枚尖锐的图钉，横亘在他们中间。爷爷每次靠过去，都会被扎得鲜血淋漓。
爷爷不气，也不恼，笑嘻嘻的，用柔情，用蜜意，去包裹仇恨的钉尖。年岁日久，爱意愈浓。终于，把仇恨裹得严实，裹成了一颗莹润的琥珀。
奶奶的恨意在爱的琥珀里左冲右突，挣扎不得，终于平静下来。就像钢筋平静于混凝土的包裹。
爱的琥珀，反倒因为曾经的图钉，变成了坚韧的存在。抵得过世事的变迁，抵得过时光的蹉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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