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实睁开双眼。清晨的阳光洒在洁白的床单上，窗外的树梢随风摇曳着。远处，林立的摩天大楼周围环绕着无数的飞行器，一派繁荣景象。他像往常那样提醒着自己：所见之景，无一例外，全都是假的。
他转过身，望见了杏子熟睡的侧脸。
他和杏子上周才认识，那又怎样？有的人只要聊上一小时，就知道对方是自己等待多年的那另一半。杏子于他，就是这样的存在。
阳光为杏子沉睡的面庞镶上了金色轮廓。杏子的睫毛精致地翘起，细滑无瑕的皮肤映着晨光。其实杏子向他坦白过，她的面孔是用大价钱买来的虚拟产品。如今在伊甸城，作为商品的面孔在设计过程中通过大数据参考了上亿人的审美标准，每一寸肌肤都透着天然面孔所无法企及的完美。实际上，这面孔是否是买来的陈实并不介意，他坚信，无论如何他爱的是杏子的灵魂，而非这虚拟的躯壳。
他不禁幸福地笑了，吻了她那小巧的双唇。她睁开眼，露出甜美的笑容。这笑容，是这房间里最真实的存在。
对面墙上的巨幕因二人的苏醒而自动开启，现在是早间新闻时间。
“近日，政府与‘伊甸科技’公司合作推出的‘永久居住项目’受到广泛争议。此项目通过旧世界的人工智能系统，为浸入用户每日提供营养针注射服务，使用户可在无需饮食的情况下长久保持浸入状态。与此同时，由于项目所需资源的稀缺性，此服务所需的高昂费用也令大多数民众望而却步，而由此激发的民众不满也在持续发酵。昨日下午，大批民众自发走上街头，抗议政府在伊甸城永久居住权问题上对民众的不平等对待。”
画面中，街头人群边举起牌子边呐喊着。接着，镜头切换到一个受采访的抗议者，这人愤愤不平地说着：
“‘伊甸科技’跟政府串通一气，让那些富人们永远留在伊甸城享福，而普通人还要不时忍受旧世界的恶劣生存环境。我们都有过几天没进食后重回旧世界的经历，其痛苦程度不必多说。而那些有钱人，他们再也不用回去受苦啦！伊甸城的宗旨就是建立一个没有痛苦、人人平等的美好社会。现在可倒好，政府和公司为了赚钱，企图把不平等带进伊甸城，我们用户不答应！”
“可营养液供应能力有限，全球几十亿人都用上营养针，这根本不现实。这样的事，公平不了。”杏子边说着边坐起来，看着电视。
“当初就不该弄这营养液的把戏，所有人都老老实实回旧世界吃东西，这样至少公平。”陈实说。
“没那么简单。现在已经有这个永久居住的机会了，那些已经买到这个机会的人就绝不会轻易放弃。都是些钱有势的人，不好惹，政府也不敢轻易让他们松口。”杏子分析道。
“我就不明白了，伊甸城是好，可旧世界就这么不堪吗？偶尔的光顾都不想？不就是吃的差了点，空气脏了点嘛。”
陈实话音刚落，便看到杏子不自觉摇了摇头，好像在想些什么。
“怎么？”
“啊……没事。只是觉得，旧世界的不堪不止这些。犯罪、疾病、日渐下降的生产力……”
“你这么说也是，现在旧世界已经荒凉得不成样子了。不过没办法，咱们这种穷人还是得乖乖回那儿啃粗粮。”
“警告！监测到舱内肌体严重缺水，已危及生命。”忽然，陈实的耳边传来语音警报。
“我得走了。三天没回旧世界，我现在严重缺水。”他对杏子说道。
杏子担心地望着他，催促他赶快回去。他宠溺地笑了笑，道了声再见，便重回平躺的姿态，说道：“系统，启动退出伊甸城程序。”
在杏子的视角里，陈实逐渐变得透明，接着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地板上他的衣物。
系统存档，退出登录，神经元操控程序终止。
他回来了。
回到旧世界的那一瞬间，极度的口渴与饥饿之苦总是如雪崩般灌进他弱小的躯壳。逐渐开启的舱门将强光射入他的双眼，使他眼睛一阵刺痛。他伸出胳膊，扒着舱体的边缘试图坐起来，而胳膊与手指却僵硬得使不上力气。
“本次登录时长：70小时46分18秒。期待再次为您服务。”舱内的系统发出语音。
他尝试了两次之后成功坐起。简单地活动了周身的关节，毕竟身体在平躺的状态下将近三天没有做任何活动了，必须试图恢复其正常的血液循环。三天没有喝一滴水的他喉咙感觉像被烧焦一般，还要忍着浑身的虚弱努力站起身来。他忽然又理解了那些决定在伊甸城永久定居的人——初回旧世界的感觉太痛苦了。
四十年前，脑科学突飞猛进，人类大脑的全部物理过程被彻底参透。很快，神经元操控技术开始成熟，“伊甸科技”借此推出“伊甸舱”。伊甸舱内的神经元操控程序可实现对人类的视、听、触、嗅、品“五感”的全方位操控。同时，随着全球环境的不断恶化与资源的全面枯竭，现实世界已不再适合长期居住，伊甸舱变得越来越受欢迎。为顺应群众的呼声，政府通过一项项提案，并与“伊甸科技”展开合作，促进支持大规模浸入技术的基础设施建设及伊甸城相关程序的充实。除此之外，大规模浸入技术所需的基础设施，如服务器，供网、供电设备等，均由人工智能终端负责打理，理论上可实现在无人类干涉的状态下永久正常运行。
他艰难地迈出舱体，走过紧密有序的伊甸舱阵列。只这时，只这栋市级伊甸科技大厦里，就有近两千万人正躺在舱里，而世界各地此时共有三百多座这样的建筑正在运作着。伊甸舱掌控着他们大脑内的每一个神经细胞、每一股生物电流，为他们营造着迷人的伊甸城。每到这个时候，他都恍惚觉得身处一片巨大坟场，要快步逃走才是；然而每每浸入之时，他又迷恋着那个世界不愿离开，毕竟那里有他对生活的一切期许——但是现在他最想要的，是一杯水和一口饭。
他走出大厦主出入口。强烈的阳光刺痛着他的眼睛。空气里弥漫着令人呕吐的黄沙与灰尘气味，保命的本能使他捂住口鼻。面前，锈迹斑斑的活动板房堆砌在无人的路边，公路上除了稀疏的野草和布满沙尘的汽车外，仍然是空旷而死寂。
他的身后，伊甸科技大厦的灰色外墙在左、右、上三个方向上无限延伸到尘雾中，一望无尽。伊甸科技大厦是一座直径1.4公里、高近一千米的圆柱体建筑，外墙厚达十米。设计之初，人们就决定将其打造为人类历史上最接近永恒的建筑。外界任何可想到的气候变化，无论是沙尘、风暴，还是地震、海啸，都无法对建筑内部环境造成丝毫改变。理论上，它可以持续千年屹立不倒。人们仰慕着它，从四面八方不由自主地走向它，它就是诞生于这高科技时代的神殿，里面的人类就是对伊甸城最虔诚的信徒。
从空中俯瞰，伊甸科技大厦好像一块巨大的磁铁，而周围密密麻麻的板房就如同金属碎屑般围绕着它，那是一间间餐馆。他就近找到一家，使出最后的力气推开房门，喊了一声“水”，便一屁股坐到门口椅子上。自来水很快被递上，他一杯又一杯地喝。喝饱后，又向老板要了两只面包。
“一共8750块，不收伊甸币。你们这帮人，每次从大厦出来就都像吸了毒一样。”年过八旬的老板冷冷说道。如今，仍然在旧世界从事固定职业的人口平均年龄已经超过七十岁了。
昏暗的板房里还有另外三个食客，全都和他一样衣衫褴褛，但从他们吃的食物上可大概猜出他们在伊甸城的经济地位。陈实吃惊地看到坐在角落里的一个男人贪婪地啃着一只鸡腿，发出阵阵噪音。能吃得起这样食物，看来他是旧世界的富翁。
“对了强子，怎么今天子昂没来？”老板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子昂签意识永久居住协议了。”啃鸡腿的男人答道。
“什么协议？”
“全名叫‘伊甸城意识永久居住协议’。”
“噢，就是现在大伙都买不起的那个，打营养针就能让人一辈子不用出舱的协议吗？”
“您说的那个协议叫‘伊甸城永久居住协议’，没有‘意识’俩字儿，这个协议多了个‘意识’，含义可完全不同。”
“有什么不一样？”
“首先，这个协议是免费的；其次，您知道现在有意识云备份技术吧？”
“听说过。”
“伊甸城的网络能把用户大脑的每个神经元和电信号都数字化，这些数据的总和就不只是大数据了，是意识，也就等于他这个人本身。签了这个协议，伊甸舱就会把子昂的意识上传到云端。意识一旦上传，就相当于有了另一个他，旧世界的他就不需要存在了，也就不需要源源不断的营养针了。”
“‘不需要存在’是什么意思？原来的子昂怎么办？”
“协议中写了，会被处决。”
老板从后厨钻出来，愣愣地看着这个叫强子的人。
“被杀？”
“对。”
“被什么？伊甸舱？”
“具体执行细节我就不知道了，也是人工智能什么的吧，管它呢。”
“这……难道不应该叫自杀协议？！”
“您老古董啦，人家可不这么想。”强子擦了擦嘴上的油，说道，“意识还在，怎么能叫死了呢？咱们老祖宗的各种宗教都把灵魂摆脱肉身当成终极目标，如今终于能实现了，不是好事嘛。这协议可是政府和‘伊甸科技’响应民众呼声，合作推出的惠民政策。之前那个注射项目需要每人每日一针营养液，您知道它的价格一直高高在上，毕竟供远小于求。如今有了这个政策，一分钱不花、一滴营养液都不需要就能享受富人般的待遇，这可是永久居住权！您想想看，不用挨饿，不用闻这儿呛人的空气，伊甸城就跟天堂一样，科技发达，没有疾病，没有犯罪，谁不想永远呆在天堂啊！”
陈实听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没缓过神来。
“这个协议一小时前刚出台，据说半小时内，全国就签了数百万人。”强子补了一句。
疯了，现在的人都疯了。意识上传？把意识的数据储存在一堆晶体管上，那会成什么东西？陈实不知道，但他知道那肯定不能和原来的那个人划等号。陈实暗自摇摇头，可能是老了，这个时代的很多事他都看不懂了。
二
陈实对这个时代，长期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
他对伊甸城的感觉也很复杂，他想到了一个比喻：手淫。那是种时而刺激时而空虚的感觉。这种复杂情感贯穿了他的成年生活。
而关于他的童年，陈实的记忆只剩下一个轮廓了。他从来不是一个好学生，也难以融入大家。在他的小学时代，学校的主修课程除了语、数、外还有一门“哲学”。他只记得那是他很差的一门学科，他觉得自己天生就没有学哲学的脑子。当时为了应付考试，他只有死记硬背书上的概念。而如今，那些字句早就模糊了，只剩下全书第一课的标题他还记忆犹新——
“存在即被感知。”
是贝克莱的名言，他想起来了。而这话的意义，当时的他完全不理解，现在细细想来，也似乎是违背常识的：梦也被感知，梦中的事物难道也存在吗？哲学果真是神秘的学科。
他踱步到院子门口，决定把这些胡乱的思绪抛到脑后，避免陷入无用的思辨。他现在最迫切的，是要见到杏子。
街道转角处，杏子如约而至。待她走到门前，陈实说了一声“系统，给她看。”二人的面前便很快加载出了一架单人飞行器，鲜亮的红中透着金属色泽。
“生日快乐，亲爱的。”陈实宠溺地望着她。
杏子十分惊喜，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地围着飞行器看来看去，接着坐进驾驶位，兴奋地望着舱内的设施。
“一定很贵吧？”
“最近登录伊甸城比较频繁，系统奖励了很多伊甸币，我早就决定把它们都花了给你买礼物。毕竟我增加的登录时间，也都是为了见你。”
杏子钻出飞行器，热烈地拥抱着陈实。接着，他们如往常一样进门，亲热，从客厅到卧室。伊甸舱的神经元操控程序刺激着陈实的下丘脑，多巴胺喷薄而出，一时间，他的幸福指数达到极点。云雨之后，二人深情地望着对方。陈实抚摸着杏子姣好的脸。
“我好爱你。”他说。
“我也是。”
“我想见你。”陈实毫无征兆地说。
“什么？”
“我想见你。真正的见面。”
“‘真正的’？”
“你懂我的意思，我想在旧世界和你见面。杏子，我太爱你了，我只是想看看我爱的人的样子。”
这对于杏子来说是始料未及的。她疼爱地望着他的脸，却又眉头紧锁。
“我也爱你，可是……”她目光避开了他，“我们能不能先不提这事？”
“你不想见见我吗？”
“我就在你面前啊。”
“可这……面孔是你买的啊……”
“你这么在意我过去的长相吗？”
“相信我，我爱的绝不是你的外表。”他的眼中流露出无限的真诚，“我只是觉得，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你，好像……缺了点什么。”
“我相信你。可不介意的事情，为什么还执意要了解呢？”
他无话可说，呆呆地望着她。她的睫毛抖动着，目光在房间四周胡乱划动。如今看来，她的面颊平滑得不像一层皮肤，倒像一副面具。
一夜过后，清晨的阳光照射进来。
“我的警报响了，但我还是想先体验一下你送我的生日礼物，把它开回我家，然后再回去吃饭。”她说着便穿上了衣服，接着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二人在门口道了别。
陈实回到自己的房间，却仍未能熄灭与她见面的渴望。他相信自己对杏子的爱坚不可摧，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破坏。他知道无论见面的结果如何，就算她的相貌再平庸，他也相信自己完全能够接受——无论怎样那都是真实的她，都强于她在伊甸城的这副虚假面孔。过往半生，他一直保持着这固执的观念：真实的东西无论多么不堪，也比假的强。
“系统，能不能告诉我杏子的伊甸舱编号？”他试探性地问。
“抱歉，用户的伊甸舱编号属于个人隐私，系统无权透露。”
陈实想了想，忽然眼前一亮。
“调取牌照为171-11的飞行器的实时监控。我买的东西，总有权限吧？”
“好的先生。”
他的面前出现全息投影，杏子此时正坐在自动驾驶着的飞行器里，安静地望着窗外的高空景色，目光中仍透露出兴奋之情。陈实四处仔细观察着这个场景，试图发现点什么。
似乎一无所获。
“系统，调取五分钟以前的画面。”
画面快速倒放，切换到正常播放后，杏子从外部钻进了飞行器。侧面的窗外透着陈实自己的面孔，二人此时正在挥手告别。
望着窗外的陈实转身回到了院子里，杏子才开口道：“启动飞行器。”
“请先登录。”飞行器内传来语音。
她面前的屏幕上弹出登录界面。谁都知道，伊甸城里任何账号的默认密码都是用户的伊甸舱编号。
她快速敲击键盘，但通过高清的监控视频，陈实还是清楚地看到了。
“114B0574，”他心满意足地重复了一遍，关闭监控记录，长舒了一口气。
“系统，退出伊甸城。”
他再次从舱中坐起身，只是这次他的口中默背着编号。现在距离上一次吃饭才不到一天的时间，他的体力还可以，便连跑带走地赶忙乘电梯直达114层。这座大楼每层都有八万台伊甸舱，一共三百多层。若是没有用户编号，找到她无异于大海捞针。
B区，0574号——终于，他的目光聚焦于一台伊甸舱，走到它跟前，他看见那上面赫然印着“114B0574”。他变得不安起来。
舱体侧面的显示灯亮着，这表示她此时还在舱里保持登录状态。他决定躲在不远处的柱子后面等她出来。他的心怦怦直跳，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舱体。
不到五分钟，显示灯忽然灭了，陈实提起了精神。接着舱门缓缓开启，语音系统发出一系列提示音。
她从舱内坐起，她回过头来。
终于在那一霎，他看到了她的脸。
很难相信这真的是一张人脸，若不是能从中依稀辨出五官来，陈实甚至会认为她戴着某种匪夷所思的万圣节面罩。整个头部比常人肥大许多，而充满面部的不是脂肪，而是大大小小瘤子一般的东西。皮肤是褐色的，瘤子个个饱满，似乎下一秒就要胀破爆出脓液，最大一个的如婴儿的拳头，垂在她的左脸下半部，使半张脸被向下拉扯而严重变形。还有稍小一些的，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她的额头，它们大大挤占了眼睛的位置，其中右眼已经被周围的肉球包裹得完全不可见了。而剩下的面部则布满无数蛆一般的条状肉瘤，一直延伸到脖子。她就像病变的树干，只是多了眼睛鼻子嘴巴，整张脸找不到一寸平整的地方。
他的第一反应是认错了人，于是被她发现时他也没有躲避，直直地立在柱子旁边。杏子看到他后惊恐万分，下意识地叫了一声“陈实”。陈实被这熟悉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好像心脏被人狠掐了一下，冷汗开始狂流。他直勾勾盯着杏子的五官，却如何也想不起来她在伊甸城的模样了。本能一般地，他趔趔趄趄地后退，接着马上掉头逃走了。
三
自那天起，他再也没有与杏子约会，他试图忘掉那天见到的一切，将注意力只集中于她在伊甸城时的美丽容貌。然而他失败了，那张脸的全部细节已然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中。陈实并非不再爱她了，更没想过离开她，只是他真的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淡忘，在此之前，双方先不见面才最明智，不然他本能的排斥必然会伤害到她。
一周之后，杏子终于忍不住打来了电话。
“杏子……你还好吧？”他知道这是一句废话，但还是说了出来。
“那是种罕见皮肤病。”杏子开门见山。
她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现在的人们很少会去花钱治这种既不致命也没有痛感的病了，况且大家都在伊甸城生活，相应的医师也很难找到。就算找得到，高昂的价格也肯定是我承受不了的。这年头，花钱完善旧世界的身体是富人才有的行为。无论如何，我应该早些告诉你这些，但我就是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电话那头声音微弱，像是做错事了一般。
“我——我该向你道歉。我不该就这么跑掉。”
“我能理解你的感受，我也同样厌恶那张脸。”
强烈的酸楚涌上陈实的心头。
“你千万别这么想……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联系？”
“我……”他想了想，叹了口气说，“我只是需要时间适应一下。”
“我懂。”
他的心里难受得很，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真希望那天没在旧世界和她见面。
“不过也谢谢你，之前我没能下定决心的事，现在我想我决定好了……”她说道。
“什么事？”
“我签了意识永久居住协议。”
陈实感到心脏被重击了一下。
“你……你……已经签了！？”
“嗯。”
陈实瞬间僵住，他无法相信杏子就这么签署了这“自杀协议”。他浑身忽然变得绵软，倚靠在墙上。
“协议两周前出台的那一刻我就觉得，它是为我这样的人而设立的。”她继续说，“我必须签。”
“你说什么呢！？”
“还不明白吗？大多数人讨厌的是旧世界的环境、旧世界的食物，而我，我讨厌旧世界的自己——不，不是讨厌，是恨之入骨！没人能想象我在旧世界受到过怎样的歧视、侮辱、虐待，就因为我那一身的恶心皮囊！签这个协议，是我摆脱掉那个自己的唯一方法。感谢这个时代，感谢伊甸科技，让我有机会选择自己的未来，不受那该死肉体的桎梏！”她的语气中充满着感激之情。
“疯了……你们都疯了……”
她继续说：“还有十分钟，我的云意识便会加载完毕，我将永远变成云端人。”
电话被挂断。陈实眼眶湿润，心如刀绞，他实在无法接受这一现实。他不相信什么云意识的鬼话，全都是政府和“伊甸科技”的谎言，他只觉得，死了就是死了。心如死灰的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身，如发现救命稻草般地拼命喊道：
“系统！退出伊甸城！退出！”
他睁开双眼，使出全身力气爬出伊甸舱，忍受着饥渴与虚弱跑进电梯，拍下114层按钮，然后瘫坐在电梯里。
他脑中只有一个信念：必须阻止这场自杀。
114层到了。再次站起的他忽然感到眼前一片漆黑，大脑忽然死机一般，仍在奔跑的双腿也瞬间变得无力，刚出电梯的他重重地摔倒了。这是快速站起后的脑供血不足所致，与之相伴的，还有低血糖造成的眩晕。他吃力地扶着旁边的伊甸舱，缓缓撑起自己了的身体，尽力保持平衡，继续向前行进。B区，B区，他努力睁大眼睛寻找标识，而眼前的景物已经逐渐模糊。B区……0574号在哪……0574……
他再次瘫倒在地。就在他快要昏厥的一刹那，背后竟传来了电梯的开门声。他忽然清醒，回头一看，一个黑影从电梯口快速飞出。他目光追着黑影，那玩意很大，掠过他的头顶，携来一股风与螺旋桨的嗡鸣声，飞到了距他不远处的空中便停了下来，盘旋着。
他下意识地爬过去。那是一架“伊甸科技”的并列双旋翼式无人机，中间一只摄像头望向下面的伊甸舱。这么大号的无人机比较少见，简直就像一只张开翅膀的鹰。它缓缓下降，停止在了距舱盖约十公分的上空。
陈实看到，舱的侧面赫然印着“114B0574”。
舱体侧面的显示灯亮着，她在里面。他几乎快要喊了出来，上身颤抖地匍匐着，胳膊拼尽全力向前伸去。这笨重的躯体简直就是累赘。
这时，只见那无人机底部发出闪烁的红光，似乎在对舱盖作着某种扫描。继而舱门上的语音系统发出提示：
“114B0574号用户正在上传云意识，98%，99%，100%，上传成功。现可启动肉体处决程序。”
接着，舱盖开启了。
陈实直勾勾地望着杏子从舱内缓缓坐起，他试图发出声音，但喉咙干燥得像要燃烧，用尽全力只能发出微弱沙哑的呻吟。吵闹的嗡鸣声中，她陌生地望了望面前这个盘旋着的怪物，又环顾四周，并未发现陈实，她又望向自己躺在舱内的躯体，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慌张地摸索自己的面部，手停在了那拳头大小的瘤子上。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惊恐万分。
没有任何预兆，只见无人机突然弹出一条粗壮的机械臂，一把扼住了她的喉咙，将她迅速拽出舱口。杏子拼命挣扎、呻吟，双腿疯狂甩动，那悬在半空的机械臂却纹丝不动。
陈实颤抖的双臂缓缓支起上身，却很快又倒地了。重度的饥饿已使他无法再做任何肢体动作，他与那伊甸舱只有十米的距离，却好像遥远之极。他发现自己的视野已被泪水淹没。
无人机缓慢平稳地升起，杏子拼命晃动着身体，却未能对无人机的运动状态造成丝毫扰动。机械手之上，她的脖子青筋暴起，头颈通红得像要渗出鲜血。机械臂继续抬升，接着，她望见了地上的陈实，将一只颤抖的手伸向他，沾满泪水的双眼向他投去乞求的目光。二人四目相对，陈实浑身震悚着，面部扭曲着，喉咙发出撕裂般的噪音，却再也没有了任何力气。
似乎过了千百年的时间，陈实看见她的面部逐渐变得苍白，挣扎也变弱了很多。最终，她变得一动不动。双腿直直地垂下，长发盖住面部，细细的发梢躺在机械臂上，很安静。
陈实也一动不动了，死人般躺在地上，只是充满血丝与泪水的双眼仍直直地望着杏子。
四
再醒来以后，陈实发觉自己在一张床上，一位老人坐在床边——是那位餐馆老板。
“一架无人机在大厦里发现的你，可能是搜索了附近活动的人类，就把你送我这儿来了。还好我家里有营养针，给你打了几管。这年头像你这样饿死渴死的人太多了，营养针我常备着。”
老板说着递给他一杯水，他疯狂灌进喉咙，一杯又一杯。老板起身道：“我去给你做点吃的，人哪能总靠打针活着！”
老板走出了板房。陈实静静地环顾这个房间。一套破旧的桌椅板凳、一张单人床，桌前的窗子外一层灰尘，透出昏黄的日光。桌子上面是凌乱的数据线与一些古老的电子产品，窗边的墙上挂着三张黑白照片。
老板进来了，将手中热腾腾的面递给陈实。他看到陈实望着那三张照片，于是坐下，缓缓开口：
“从左往右，我老伴、我儿子、我孙女。老伴儿很早得病去世了，后两个最近走的，签了那个狗屁协议。我孙女才15岁……”老板说着便哽咽了。
“时代是变了，我跟不上了。”他擦了擦眼泪，继续说道，“我总感觉，我和你们这一代人的代沟已经够深了，可到了我的孙辈我才发现，我和我孙女眼中的世界，从根儿上就是两回事……
“她对旧世界的一切都好像很鄙夷，好像这儿是个应该被甩掉的包袱。她开始总是叫我注册伊甸舱账号，我就没什么兴趣，因为毕竟那里的东西都是虚拟出来的嘛……后来她就给我讲，说他们老师说什么存在就是感觉什么的……”
“存在即被感知。”陈实望着那面墙说道。
“啊对，就是这句话。她说时代变了，看世界的思路也该变了，反正她就真的觉得那舱里的东西都是真的，看她那个着了魔的样子，我更害怕了，我告诉她爸不许再让她进那个伊甸大厦，结果他爷俩倒合起伙来……唉不提了。你赶紧吃吧，我别坏了你的胃口。”老板抹了最后一把泪，便再也没说话。
陈实发现自己的眼前也因泪水而模糊了。他想开口说些什么，或是给予安慰，或是表达感同身受，想想却又罢了。他放下空碗，起身致谢，在老板的再三拒绝下还是付了钱。
他走到门口，深深地鞠下了一躬，离开了。
五
当天夜里，伊甸城如每晚一样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人们的娱乐生活才刚刚开始，只有陈实所住的别墅区有着些许安宁。快到自家门口时，陈实停下了脚步。那熟悉的身影早已在此等候。
“我以为你在里面呢——”杏子站在院子门口，指着门内。
陈实茫然地走向她，打量着她。现在的她和之前没有什么不同。她的脸颊依旧白皙粉嫩，双眼灵巧地眨着，睫毛精致地向上翻起，一颦一笑间，完完全全就是杏子本人。
又能有什么不同呢？陈实心里开始嘲笑木讷的自己。她就是计算机上复制粘贴出来的副本，和原文件能有任何不同吗？不会有任何不同。
陈实一把抱住杏子，开始啜泣。后者像安慰受惊吓的孩子一样，抚摸着陈实的脖颈。
“我亲眼看着你……死了……”陈实啜泣道。
“你看见了？在旧世界？”
“是。”
“它们怎么处决的？”
“活活掐死。”
“唔——估计是因为这样简单易行，不需要什么额外的毒药，成本低廉，也不会流血污染周围环境。”
陈实抬起头望向她，道：
“你不会觉得难受吗？另外一个你在另外一个世界被杀死了。”
“她不存在了，我们别再去想这件事了，旧世界让人难过的事情有太多太多。我们既然来到这儿，那边的事情就当它不存在就好了。”杏子说道。
陈实呆呆地望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感到眼前的这个女人忽然变得陌生起来。
他们如往常一样互挽着走进别墅，走上楼梯，步入卧室。紧接着，他们在床上如往常一样使出浑身力气地翻云覆雨。陈实尽力麻木自己的大脑使自己变成一只动物，全情沉浸在这疯狂之中，不让任何额外心思趁虚而入。
事过之后，陈实望着天花板，喘着粗气。
“我太爱你了。”他说。
“我也是，亲爱的。”
陈实回过头来，长久地望着她。他的内心在激烈翻滚着。他多么想上前拥抱着她，感受肌肤之亲，然而他强迫自己必须面对现实：杏子再也回不来了。
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那三张遗像和老板的泪水。
他又想起了杏子被扼住喉咙时，眼中的痛苦与无助。
终于，他开口说道：
“你要真的是她就好了。”
“什么？”
“我是说……”陈实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当然不是她。”
“开什么玩笑？”
“你只是……一堆代码。”陈实重新望向天花板，面无表情地说着，“没有冒犯的意思，但很显然，你甚至都算不上是人类……你只是数据和算法而已。”
杏子惊异而失望地望着他。
几秒后，杏子调整好情绪，上前温柔地抱住了陈实。肌肤相触的那一刻，陈实震悚了一下，他内心不断警告自己，这都是幻象——一直以来都是。而如今，这幻象背后的那个美好灵魂也在伊甸科技的残忍行径中彻底消亡了。
于是陈实推开她，坐起身。
“你只是在……假装杏子，装得很像而已——虽然你不会自己意识到这一点。”陈实仍然望着天花板，“你现在的难过、惊讶或是生气，这些情绪都是假装出来的，都是根据计算得出的结论，知道真正的杏子听我说这些时，会是这样的反应。你拥有杏子的记忆数据，所以你觉得自己就是她，但实际上，你只是个模仿她的程序。你永远不会有真正的情绪，你连灵魂都没有，你也不会有任何真实的感觉……你只是代码，代码……”
杏子此时眼眶已经湿润。
“所以我无论如何摆脱不了那个身体了是吗？我就活该长这那样一张脸？就这么永远恶心自己、恶心别人，到死为止？”她哭着说道。
陈实无言以对。
“你不该签协议。”他憋出一句话。
“你有什么资格评头论足？！受霸凌的又不是你！！”
杏子的吼声在房间回荡盘旋了好一阵。陈实被着实吓了一跳，脑袋震得嗡嗡响。
“我是不能感同身受，”他又说道，“可你这样只会把你自己杀死，没有任何其他的作用。那个受霸凌的你，已经死在旧世界了！死了！这是我希望看到的吗！？是你希望看到的吗！？”
他涌出了眼泪，带着哭腔继续说：“我连你的尸体都没来得及多看一眼！人工智能，那堆没人性的东西会把你埋葬吗？你觉得会吗？天知道你的尸体被扔在哪了，可能正让一堆老鼠和蛆啃着呢！”
杏子撕扯着嗓子喊出“闭嘴”二字扑向陈实，后者却一下攥住她的双臂。杏子失去理智地挣扎着，陈实蓄力，双手猛地一推——
他失去重心，跌倒在光滑的白色地面上，抬头一看，周围也变成了空无一物的白色。
系统语音在他耳边响起：
“使用者，系统监测到您的言论与行为具有攻击性。为维护杏子女士的人身安全与伊甸城公共社会治安，根据《伊甸城法》第三十二条第一款之规定，已依法将您的账号强制隔离。”
“妈的，放我出去！退出伊甸城！”
“根据《伊甸舱用户注册协议》第十条，依法强制隔离期间的用户需配合系统完成相应的治疗或教导程序，程序结束后方可退出伊甸城或提出申诉。经过对您行为与言论的长时间监测，系统判定您的思想缺陷可能会对伊甸城的其他用户造成不良影响，因此我们将对您启动‘思想疏导程序’。”
“思想缺陷？去你妈的！”
几秒后，声音重新响起，却是个温柔的女声。
“陈先生，您好。这里是您的个人思想健康咨询师Sarah，很高兴为您服务。”
“我思想健康得很，滚吧！”
“请不要激动，先生。若您对系统的裁决有异议，可以与Sarah沟通。”
“你是AI对吧？我要跟真人说话。”
“很抱歉，先生。伊甸城安全部目前全部由人工智能系统进行管理。Sarah向您保证，我们的人工智能系统具备成熟的办事能力。自Sarah上线的四十年来，Sarah已受理类似心理健康问题十万余起，帮助了十万余位用户，相信这次也会成功帮助您的！”
“十万余？你说‘类似心理健康问题’是什么意思？”
“先生，相信我，您并不孤独。许许多多用户也曾向您一样，对当今这个世界有着种种不满。这是个瞬息万变的时代，新旧观念的冲突是正常的，您不必担心，我们会帮助到您的。”
“你想怎么帮我？钻进我脑袋里修改我的观念，让我相信云端人是真人？”
“您放心，伊甸舱没有此类功能，宪法也不允许我们这么做。我们尊重每一位用户的想法与观念。Sarah对您的遭遇深表同情，陈实先生。”
“遗憾什么？人就是你们杀的。”
“某种程度上，是的。但与此同时，我们也给了她新生。”
“放屁！你们说得再花哨也没有用！签了协议就会被掐死，这是事实。”
“可伊甸城的大家看到的是，签了协议的人好端端地在那，而他们耳边的警报再没响过，他们再也没有离开伊甸城。”
“他们没看到的事实，就代表不存在吗？”
“您还记不记得，您上小学时哲学教材的第一课叫什么？”
陈实怔住了，这是个他知道答案，但十分不想回答的问题。
“存……存在即被感知。”
“很好。”女声温柔地说，像是在教导儿童，“这是我们认识这个世界的首要信条。当代人很容易犯的一个错误就是放弃信条，用直观来判断世界的真假。您遇到的种种困苦，都是因为您放弃了它所导致的。”
他不相信。他搜索脑中所有的哲学知识，努力地寻求反驳的理由。
“主观唯心主义，这早就被证明是错的了！”
“错？”女声笑道，“哪有什么哲学是‘错’的？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信条罢了。狩猎时代，泛神论是信条；中世纪，一神论是信条；现代，无神论、唯物主义是信条；而属于这个时代的信条已经写在了每个人的课本上，全世界都相信，您为什么就不肯呢？重拾信条，您将重新定义这世界的真与假。这时您再看看这个时代，您会发现它是多么的美好！”
女声停顿了一下，开始娓娓道来：
“人类文明上万年了，可现在看来，我们曾引以为傲的所谓文明，都不过是人类在追求幸福的这条路上的副产品。幸福，才是我们所有人毕生的追求。我们为了幸福，学会了农耕；为了幸福，发明了蒸汽机；为了幸福，普及了互联网……可不得不承认，纵观人类历史，科技一直在发展，而人并没有变得更幸福。二十一世纪的上班族一定比住在山洞里的智人感觉更加幸福吗？答案是否定的。可以说，在幸福感的追求上，上万年来，人类一直在原地踏步。
“直到今天，我们有了强虚拟现实，有了伊甸城。在这里，以往几代人难以攻克的科技问题只需改写几行代码便可简单解决，所有令人不满意的事物都可以轻松修改。幸福？唾手可得。”
她的声音变得激昂：“人类这上万年的文明，其实都在等待这一刻，农业革命、工业革命、信息革命……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在为今天作铺垫！我们有了漫天的飞行器，有了直插云端的巨楼，有了无处不在的声控设施……唯一的限制是我们的想象力！今天，我们可以骄傲地说，在这个世纪，旧世界的科技发展到达了终点，圆满完成了它的使命——将人类送进伊甸城，为人类铺平幸福之路！而伊甸城将继往开来，不断更新代码，将人类的幸福推向极致！”
这些话使得陈实感到一股巨大的疲惫感袭来，他不自觉地坐到了白色地面上，眼神失焦着，Sarah的话在他的脑海里混乱冲撞着，当然还有那句信条。他忽然想到什么，自言自语道：
“这样的话，人类就不再有下一代了……”
“您还是没能转换思路。不久的将来，人类的全部文明活动都会搬到伊甸城，这里当然包括生育。代码是万能的，陈先生。孕育、分娩的过程很难编写吗？从零开始创造一个云端人，这对于‘伊甸科技’也不是难事呀。”
“云端人生云端人……”陈实神情恍惚，自言自语道。
“云端人将成为人类唯一的存在形式，旧世界马上就会消失了。陈先生，请试想一下未来：你爱的杏子从来不曾离开，更没有死过，她一直好端端地在伊甸城生活着。旧世界发生的种种不快，不过是梦而已。这样不好吗？”
陈实此时已经十分疲惫，他试图思考，大脑却运转得很困难。过了很长时间，他支支吾吾地开口：
“……请给我一点、一点时间……让我想想……”
“没关系，先生。我们的思想疏导程序已经完成，请问您是否要退出伊甸城？”
“——先回伊甸城。”
六
他独自从床上醒来。清晨的阳光洒在洁白的床单上，窗外的树梢随风摇曳着，林立的摩天大楼周围环绕着无数飞行器。他坐在床边，望着这一切，一时不知如何面对。
他的耳边忽然响起报警声：
“警告！监测到舱内肌体严重缺水，已危及生命。”
他的脑中自然地浮现众多场景：恢弘的伊甸科技大厦、密密麻麻的伊甸舱、无人机、机械臂……可思绪忽然被什么东西阻挡住了，再也想不起来更多。
他听到街边人群此起彼伏的喧闹声。他打开窗，又是一场游行活动，熙熙攘攘的人群经过他的院子。他看到他们手中的牌子：“未来属于云端人”、“伊甸城万岁”……他们笑着、唱着，所到之处也将情绪感染给了路人。游行队伍愈加壮大，大家一同欢呼着，迎接一个伟大时代的到来。
他感到一股清风扑面而来，他嗅到了楼下院子里泥土与花的芬芳；他感到神清气爽，似乎终于摆脱掉了什么；他变得愈加兴奋，半生以来，他的内心从未如此清澈。
“系统，那协议……”
“您是指‘伊甸城意识永久居住协议’吗？”
“对，”他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露出轻松的笑容，“我要签。”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