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年
我不要礼物，要你
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不过以前学过木工，也就有了这第二个身份，木匠。白天下地照顾那仅有的二亩三分地，晚上回家着急忙慌地赶制家具。
他经常熬夜到一两点，都是生活所迫。一家老小的重担，全压父亲一个人的肩上，父亲别无选择。虽然做木匠的经历已有几十载，但他从没做过一件高端大气的家具。
据我了解，父亲最拿手的就是雕花，尤其是牡丹。而做得最多的还是普普通通的餐桌和橱柜，然后每当有逢会逢集的时候，就用架子车把完成的家具拉到集市上，耐心地等待有意向的人前来选购。
他说，要给我做一个书架，说过很多次。
第一次提起的时候还是在我读小学时。小时候，我功课学得还算不错，每次期末前的一个抽考，都能够被抽中。而抽中的人就可以去镇上的中学里，参加“高级别”的考试，那是一种荣誉，父亲尤为光荣。
随着年级的增长，我的课本也越来越多，而家里仅有的几张桌子都被各种杂物占领着，根本没有书本的立足之地。
一天，一个邻居来我家借东西，父亲在一间间房屋里翻找着。突然发现地上堆放着我的旧书，最底层的已经腐烂。父亲眉头一皱，没有说什么。
邻居走后，父亲来到我屋里，看着我桌子上凌乱的课本，一脸严肃地说：“没事地时候，也把桌子收拾一下！有人来，看到桌子上干干净净的，也好看啊？”
我满不在乎地应着：“嗯，等会儿再弄！”又继续写我的作业。
“刚刚我看到西屋里有一堆书，你还要不要？”父亲站在原地接着说。
“不要了！那都是以前的书，现在都用不着了。”我抬头对父亲肯定地说。
“怎么会没有用呢？书到什么时候都用得着。一个学生，书都丢了，上学能中不能？”父亲说着就坐在了我的床上，看来是要好好教育教育我了。
“我现在都上五年级了，那三四年级的书还留着干嘛呀？”我的声音变得有点生硬，不耐烦起来。
这时候母亲走了进来，“书就是福，书都不要了，还有啥福气耶！得留着。”我妈笑着给我说道。
“我看那书都在地上给放坏了。以后说不定再想看看啥的，上哪找去？这样吧！我给你做一个书架怎么样？······”父亲起身来到我身旁，给我描述他心中书架的样子，脸上堆满了笑容，似乎那个书架就在他的眼前。
那时候的我没有见过书架，从父亲的描述里，我知道那是个好东西，便开始对父亲承诺给我的书架憧憬起来。
父母小的时候家里更是拮据，都早早辍学在家务农。但父母对待书，都有一种莫名的尊重，还有读书的人。而今天的我，对书所持有的一种特殊的情怀，也得益于二老当年对我的教诲。
后来我小学毕业，面临选择中学的问题。当时县上私立中学的快速发展，给乡镇中学留下的市场实在不多。镇上的中学个个一副萧条不堪的景象，但凡有点追求又不差钱的孩子都去了私立中学。
父亲为了让我也能到私立中学念书，也是为了哥哥的婚事，就果断放下了他从事了几十年的手艺，也像村里其他人一样外出务工，做一个泥瓦匠，从头学起。
我把旧书用塑料薄膜裹起来包好，藏在柜子里。父亲不在家，我平常在学校里待着，大家渐渐地都忘了那个书架的事情。
直到有一年冬天，哥哥的新房盖好，我们都要搬过去的时候，父亲打开衣柜，又看到了那堆被我包裹得十分整齐的旧书。父亲怔的一下停在了那里，似乎想到了以前他说过的话一样。
父亲回头对我说：“小木，等咱都搬过去了，我就给你做个像样的书架！把这些书都放上面。好歹咱家也是有读书人的呀！得像回事！”
“没事！这样包着挺好的！”我心不在焉地说，但心里还是很想要一个书架的。
“你这个书架是用唾沫做的吧！只会用嘴说！”母亲一边收拾衣服，一边对父亲的话表示质疑。
“你别胡说了！我给俺儿还能说瞎话么？等明儿做出来给你瞧瞧！”俩人又斗起了嘴，几十年了，从不嫌烦！
第二年，哥哥结婚，我也考上了大学。父亲年龄大了，不能再外出务工，只能在家里打些零工。后来，他不听母亲的劝阻，非要买一个电刨子，说用它干活省事，效率高。闲的时候，就重操旧业，做一些简单的家具到集市上售卖。
时间一天天过去，给我做书架的事情又被忘得一干二净。
大学毕业后，我几经周转，最终在南京扎下了根，经过几年的折腾，也算小有成绩。刚刚贷款买了一套房子，女朋友就出主意要求结婚。本想再奋斗几年，再殷实些，能够给她更好的生活的时候，再娶她进门的，但说她不动，我只好妥协了。
我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责怪我说：“还是余叶懂事！你呀！都这么大了，可不能再拖了！臭小子真是不打算让我和你爸抱孙子啊！”
“没有！这不是决定要结婚了吗？放心吧！”我哭笑不得的回答母亲。
母亲又问我一些问题，兴奋的心情着实难以掩盖。母亲问我什么时候回家，啥时候办事，在哪里办······恨不得立马让我们给她生个大胖小子似的。父亲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他就在母亲旁边，仔细地听着我和母亲说得每一句话。
母亲最后问我“你的新房里还缺什么家具呀？”我知道，这是父亲让她问我的，当时我给母亲说什么也不缺。挂了电话后我知道我错了。父亲听到那句话一定很失落，他是有多想为儿子做点什么，才会让母亲问我那个问题的呀？！
我想打电话给父亲说句话，但是终于是没有打回去，只是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继续投入到工作中。后来发现，由于这一念之差，我失去了和父亲最后一次说话的机会。
半个月后，我哥突然打来电话：父亲出事了。我顿时觉得，自己的背很沉很沉，好像被什么东西压着一样，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和余叶都请了假回老家。我哥告诉我：“这几年家里的日子比以前强多了，父亲也没再做家具。可是俩星期前，他突然又回老院做了起来。我们问他做什么，他只说是送给你和余叶的新婚礼物，我们就没再过问。”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父亲说：“今天晚上再加个班就完成了！”可是，一直到第二天天亮，也没有回来。
当大家过去找父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们说父亲在打开电刨子的时候，老眼昏花，不幸触到了电。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连续熬夜工作两周，父亲太累了！
母亲躺在床上，背对着我们不说话。我跪在母亲的床前，失声痛哭，平生第一次。
我回到老宅，看见那个所谓的家具。那并不是什么家具，而是父亲给我许诺过的那个书架。原来父亲并没有忘记，答应儿子的事情，一直都在他心里。书架还差最后一块木板就大功告成了，而这块木板，永远也不会再被钉上。
以前条件不好，夜里只是传来父亲锤斧的叮叮邦邦。后来有了这台电刨子，刺耳的机器声将夜晚的沉寂一片片撕裂，似乎在诉说着什么一样，又像是父亲内心的某种表达。
那一晚，我打开那台机器，听着那刺耳的声音，想象着父亲做书架时的样子。我想，父亲在做这个书架地时候，心里一定是想着远方的儿子，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
机器的声音还在黑夜里嘶鸣，它好像在呼喊着什么？又像在诉说着什么没有完成的心愿？
突然之间，声音也不再刺耳难闻，反而很动听的样子。就像是一个老人在给一个孩子讲故事，一个关于书架的故事。
用心讲好每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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