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终

无终

文/甜腻老干妈

1.

许广白回到小镇上高中的时候，他十五岁，正是懵懵懂懂蠢蠢欲动的年纪。

小镇是许广白的户籍所在地。列车从北向南，窗外的树影明明暗暗。许广白只记得自己打了个盹，就到了这个电线拉的低低的，人们大声打麻将，行道树歪七扭八的小镇。 许广白看着低飞的鸟，心中只觉得逼仄。

小镇很小，小到只有一家电影院，一家医院。享受过大城市的便捷的许广白觉得很沮丧——逃个课都没地方可去。

于是便暗自发力：我一定要凭借自己的努力，考回去。

那时的许广白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曾经盼望着逃离的地方，会给他那么多欢乐的伤心的回忆。

以及，满满的遗憾。

2.

许广白和林静姝正式“交锋”那天，是四年前秋天。

十月的温度着实让人觉得疲惫。午饭后，课桌上都是倦怠的脑袋。

许广白一点儿都不困，这点倒是有悖胖人容易累的固化认知。此刻，他正以黄继光堵炮弹的姿势，趴在桌子上做一道数独。不得不说，许广白虽然冲动莽撞，但脑子也灵光，自从他来了，在数理化这几科上可谓是一枝独秀，老师们虽然觉得他皮，但怎么也讨厌不起来。

当林静姝用地理练习册砸了许广白的头的时候，他一脸痴汉瞬间变成了夜叉狰狞：“操他大爷哪个犊子？”

一下就惊醒了一堆睡眼迷离的脑袋。

被人扰了清梦的众人骂骂咧咧嘟囔几句，又接着埋头睡下。

林静姝吞吞口水，他……不会揍我吧？

以至于后来她和许广白勾肩搭背喝啤酒撸串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许广白一个膀大腰圆格斗技能高超笑起来像个二百斤的孩子的大男人，心里却像藤蔓一样盘盘绕绕。

他叛逆，是那种不把权威放在眼里的叛逆。

他聪明，是一份数学卷从后往前做半小时做完的那种聪明。

他仗义，一句“白哥我没钱了”，他就养了林静姝一个月，虽然是食堂。

他细腻，能在林静姝失恋的时候安慰她，事无巨细。

还有，他执着，特别是在喜欢林静姝这件事上。

哪怕林静姝有了喜欢的人。

哪怕知道他们是不可能的。

3.

如果说一见钟情就是见色起意，那么林静姝觉得，她对陈常便是一见钟情了。

许广白见过陈常，记忆他总是穿着一双很干净的白色板鞋，说话时是一口奇怪却又好听的外地声音。

陈常和那些男生是不一样的，许广白仔细观察过。他不怎么爱运动，身上总带好闻的肥皂香味。男孩子在走廊上风风火火的打闹时，陈常在练毛笔字。许广白见过张贴在外面的、陈常的字，他用那么一支笔尖柔软的笔，写出的字却是那么刚毅。

许广白上课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在心中勾勒陈常的样子，心里却暗暗想，奶奶的，他有什么好，皮肤那么白，跟个小白脸一样。也不知道林静姝喜欢他什么。

都说女追男，隔层纱。但林静姝的存在让许广白觉得，这隔的应该是一层合金。

林静姝孜孜不倦地对陈常展开攻势。她牢牢把握“抓住男人的心就要抓住他的胃”这一准则，每天都往陈常的课桌里塞好多好吃的。

为了看他一眼，每天恨不得上八次厕所。

十二月，大雪弥漫。

初雪的那天，林静姝在好友的怂恿下，决定向陈常表白。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然后朝着陈常擦肩而过的身影大叫一声：“喂！”

抬头对上陈常错愕的神情。“怎么了同学，有什么事吗？”

林静姝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陈常看不到她新裙子上的蝴蝶结，也看不到她做的一切。这让她顿时悲从中来。

于是，林静姝努力镇定下来，佯装出尴尬的样子，“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然后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开。

林静姝很想哭。她叫了许广白出来喝酒。

许广白到的时候，她正坐在学校后街的马路牙子上，哇哇地吐。

许广白一阵蛋疼，买了几罐啤酒，和她一起坐在河堤的台阶上。

护城河黑黝黝的，像是被上帝的车辙碾过的印迹。

“你怎么没表白？”

“因为我发现没用啊，”林静姝仰头灌一大口啤酒，胡乱擦一把嘴角的泡沫，“大爷的，我做了那么多，丫的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说着她把空易拉罐随手一扔。

北风卷地白草折。望着远处发呆的林静姝不知道，许广白正悄悄地看着她。待她脖颈一动，许广白面红耳赤地把脸拧开。大雪已经停了，天南地北，通透的白。

许广白定了定神，问，“他有什么好的，让你这样惦记。”

“我也不知道啊，但是我他妈就是喜欢他啊。”

“那，你觉得我怎么样？”许广白小心翼翼地问，一颗心被紧张攫着。

“别逗了大哥，我们是永远的好哥们啊。”林静姝睥睨他一眼。

“好哥们，呵，哥们。”隆冬的风吹在身上，让人皮肉发疼。“可是我喜欢你啊。”许广白低不可闻地念叨一句，低到林静姝没能听见。

许广白的手在林静姝背后停留一阵，迟疑了好几秒却终究没有落下来。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去哪？”

“哈？操你大爷我正难过呢没空想这个”，林静姝上来对着许广白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不过我应该留在北方吧。你呢？”

“我想去一个靠海的城市。”

“那，你要带我看海啊！”

“好。”林静姝哈出的白气扑在他脸上，少年笑着点头。

无终

4.

高二的夏天，班里转来一个南方姑娘，叫苏慕安，和许广白一样，要回到户籍所在地高考。苏慕安长发及腰，长裙及踝，安静地像岁月。

那时候赵雷的《南方姑娘》刚刚火起来。苏慕安去上个厕所都有男生对着她的背影吼着：“她在来去的街头留下影子芬芳在回眸人的心头……”追她的男生络绎不绝，她却一律不予理会。

苏慕安是艺术生，成绩不好，上课的时候也不怎么听讲，只是安静地写日记，熟络之后的许广白看过她的日记，竟然有种张爱玲式的洞明清醒。

那天，许广白和人玩真心话大冒险输了，惩罚是跟左手边第一个女生告白。

那个女生，是苏慕安。

许广白也是不矫情，他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拍拍苏慕安的课桌。

“hey,girl.”

苏慕安从日记本中抬头，撞上许广白带着笑意的眼。

“那个，我喜欢你。”

面前的少年穿着白色上衣，逆光站立。嘴唇上冒出了青涩的胡茬。苏慕安仰头便看到他略显突兀的喉结，她微微一怔，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破冰碰壁当啷响。

窗外，草木馥郁，花开正盛。

不等苏慕安反应过来，男生们突然爆发出一阵讪笑。许广白挠挠头，“那个，我们在玩真心话大冒险，冒犯了。”

苏慕安看着男孩窘迫的样子，觉得他还挺可爱的。可为什么，心中涌起一阵小小的失落？

“你在写什么啊？”不等苏慕安回答，许广白就从她两臂中间抽走了本子读了起来。“而黄昏就像澎湃的海，呼啸而来。”大男孩并不懂女生那些盘盘绕绕的小心思，他瘪瘪嘴，强行搭上话：“嗯……内个，你也喜欢海吗？我也很喜欢呢。”

苏慕安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深陷他的眼神里，失了方向，然后楞楞地点头。

“交个朋友吧。”许广白朝她伸出手。

苏慕安羞涩一笑，也伸出手。

4.

苏慕安和林静姝不一样，她是安静的，有时还有些呆楞。

苏慕安家租的房子在城北，许广白家在城南。每天，苏慕安都假装同路，和许广白一起走一路。她也很少上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许广白的身影发呆。

那天许广白进教室的时候，一眼瞅见坐在门口的苏慕安趴在课桌上，肩膀一抽一抽。黄昏时候看什么都不太真切，许广白走近了，才发现苏慕安在哭。

“怎么了？”许广白扯扯她的衣袖。

苏慕安睥睨他一眼，嗫嚅好久，才说，“我爸妈离婚了。”

“我……我学习不好，为人孤僻，家庭不和睦，我是不是真的很失败。”苏慕安抬起头，用她那泪光闪闪的眼睛看他。

许广白一时恻隐之心涌上心头。“其实，没有人活得很成功啊。就像……额，”许广白思索一阵，从背包里摸出一个橘子，“我们都像橘子吧。外表都很光鲜，内心却有不为人知的酸涩吧。”

“我小的时候也没人陪我，爸妈工作忙。后来，因为高考的原因，我一个人来了这个小城。我也觉得无助过。”许广白把橘子递给她，“但是还是要往好了看啊。”

那天下午许广白和苏慕安说了好多。听到有人踢倒扫帚的声音，许广白循声望去。然后就听到班长问:“林静姝，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许广白和苏慕安一齐往外看，走廊上却空无一人。

窗外，阳光从叶间罅乎间透进来，头顶的绿叶微微动了动。

5.

一模过后，班里开始写同学录。

苏慕安拿着同学录，刚准备把自己特意空的一张给许广白写，却看见许广白和林静姝靠在栏杆上说话。

林静姝告诉许广白，“丫的，我决定放弃陈常了。”

许广白一愣，又平白生出小小的期待，“真的？”

“老子作为江湖儿女，不插手他的人生了。”

“你丫梅超风吧？”许广白调侃到。

然后就挨了一记暴栗。

苏慕安盯着他们嬉笑的场景发呆，转过神来时，发现那页同学录早被自己拧出了褶皱。

下午放学，苏慕安突然叫住正在收拾东西的许广白。

“嗯……那个，你想去哪座城市啊。我的家乡就挺好的，嘉善。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说完，她满心期待地抬头。

“额，”许广白挠挠头，“我想留在北方。你的家乡，有空了我回去看看的。你给我做导游好不好？”

“好。”苏慕安转过头，许广白看不到她的表情。

高考完后的散伙饭，苏慕安坐立不安地往隔壁桌望了几次，终于鼓起勇气，走向许广白:“跟我来一下。”

“那个……”苏慕安撩撩头发，又咬咬嘴唇，“我……我想和你在一起！”说完她低下头，不敢看许广白的眼睛。

苏慕安说，从许广白真心话大冒险和她表白，她就喜欢他了；许广白拿起她的日记本认真读的时候，她就喜欢他了。当她伤心的时候许广白安慰她的时候，她突然不想说喜欢了，她想把“我喜欢你”变成三个字。

从喜欢到爱的距离有多远？或许只需要一个橘子的契机。

夏夜的凉风习习，让人欲罢不能。

许广白安静地听她讲完，说，“我都知道啊，可是……”

苏慕安急得快哭了，像连珠炮一样语速极快地说了一大串:“别说了，我都知道。所以，你喜欢的零食我只能买两份自己吃完了，你爱的歌我只能一个人唱到天亮，你爱的姑娘我只能眼巴巴地羡慕。我……”

没等许广白回过神，就听到苏慕安哽咽，“我知道你喜欢她，我又有什么办法？”

许广白一愣,就看到苏慕安不顾一切地吻过来。

许广白想躲开，苏慕安却一改温婉，直接一口咬过来。

起身时，嘴角含血，是许广白的，眼神却是带着窃喜。

许广白胡乱抹一下嘴角，撇下一句，“对不起。”转身的那刹那却慌了。

因为他看到了站在街角的林静姝。

他看到林静姝的身影顿了顿，然后转身离开，平静地像是去倒一杯热水。

许广白疯一样地向前追，留苏慕安在原地哭的歇斯底里。他的衣服灌满了风，像一只大鸟。

跑到一半，许广白望望身后的苏慕安，无力地蹲下，懊恼地抓自己的头发。

林静姝在转过身的街角回头看了一眼，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追上来，终于忍不住落泪。

无终

6.

在那个夏夜，林静姝放任自己喝醉，和五十多个面孔稚嫩的男孩女孩一同举杯，一瓶接着一瓶。一口喝下割裂喉管，让那些没说到嘴的话和啤酒泡沫儿一起消散在空气里。

她想告诉许广白，大概因为他像空气所以忽略了他的存在。可是当其他人介入，才发现，原来自己那么在乎。

只是现在看来，没有说的必要了。

高考完的长夏过得飞快。一个月后，林静姝独自踏上了南下的火车。临走之前，她给许广白发了条短信：“好哥们儿，我走了。”

林静姝的背包鼓鼓囊囊，里面装着好多鸡零狗碎不值钱却很珍贵的小东西。有几番辗转到手上的，许广白的纸条；毕业照中那个人笑得傻乎乎，那是他们唯一的合影；有许广白给她画的重点，递的纸巾……

什么时候这个傻傻的、脾气暴躁的大男孩在自己心里的地位那么重要了呢？林静姝也不知道。

她抱紧背包，忍不住嘴角上扬扯出一个大大的笑。然后，舒展开紧缩的肩胛骨，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阳光从南到北进行一场散漫的迁移。列车飞快疾驰，切断满车厢深黄浅黄。

收到短信的许广白心中突然钝痛了一下。他知道林静姝喜欢北方，也知道她在躲他。半晌，他回：对不起你们。

是你们，不是你。

有时候长大只需要一瞬间吧。

7.

十二月，许广白去看海了，一个人。

那天，薄雾散落一地，海上有雪。

只要一想到一生后悔的事，飞雪便落满了海面。

那天，南方的小镇上，清歌漂扬，山河不僵。

听到“叮咚”一声，许广白掏出手机，看到他的微博动态，那张海上飘雪的照片下，有林静姝的点赞。

许广白在北，看着雪花被海浪带走，笑了。

林静姝在南，面前是红泥小火炉。她也笑。

笑着笑着就都哭了，撕心裂肺。

三个人的故事从一开始就注定，只有经过，没有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