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萧瑟,几点寒鸦在江面低飞。芳草萋迷,白霜层层萎在那枯黄之上。
我饮了一碗烈酒,残留的辛辣让四肢百骸升起一股热意,这酒真是抵御风寒的利器。
我常年住在断背山,不免身子骨娇惯了些,实在是有些受不住这北方的严寒。
在此时,我是无比想念断背山的四季如春,漫山遍野开放的野花。
只是,怪只怪我财迷心窍,在一年多前眼热楚随风的断袖坊,便背着众人,悄悄下山,在离断背山很远的北方寒都凉川府开了这么一间欢人馆。
咳咳,每次想起这悲催的地名和馆名我都想吐血三升,以表达我无限的悲苦。
凉川凉了我的心,欢人馆如今也换了人接管。
我就想不明白,我如此爱财如命之人,怎么就赚不了这个最好赚的钱。
我又痛饮一杯酒,默默沉思,难道是因为当初抛下了楚随风,被她恶意报复?
但我改头换面,这脸是按一个流浪汉的脸做的呀!断无可能,我对自己的易容术极其自信。
吸吸鼻子,江面风太大,这个琅琊亭又建的颇有高处不胜寒之感,一阵阵北风呼啸,连我的手炉都要冻成寒冰。
我不甘心啊,那些都是我多年的私房,如今被挥霍一空,自此让我浪迹天涯,我很没有安全感啊!
我看看自己双手,十指已经冻得宛如冬月里的红萝卜,煞是喜庆动人。
我曾经因为功夫不高,备受打击,痛定思痛,练就神功<青青子衿>,自此名声大噪,再没人敢小瞧我断背山二扛把子。
不过,我现在怀疑我还没有练到家。
我之所以愿意脱手欢人馆,也是和新得的消息有关,<青青子衿>竟然还有下部,叫做<悠悠我心>。
想到此处,我只想把作此神功的那位前辈挖出来亲手鞭尸,我一定要拷问他到底写了几部,是不是还有<青青子佩>和<悠悠我思>?
他以为写连载戏本呢?悬念越多越引人入胜?
练完一部又一部,我真是醉了。
我掂掂酒坛,里面已经空了,我把酒坛往江面一掷,酒坛应声而碎,惊走了几只在冰上啄食的寒鸦。
我感觉那寒鸦在即将高飞时瞪了我一眼,我手指向它们,含混不清骂道:“看什么看,你们刚才吃的花生米还是我撒的呢,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玩意儿!”
寒鸦一展翅,几下没了踪迹。
我东倒西晃走出亭子,口中仍旧骂骂咧咧:“有能耐把吃了我的吐出来,没良心的东西…”
话音未落,头顶猛地一沉,我抬头,看到黑影掠过天空,化为黑点越飞越远。
我有了不好的预感,慢慢摸上头顶,果然摸到一物,湿湿黏黏,玛德,准头真好!
我弯腰俯身,狂吐不止,人倒霉了,连你喂的鸟都敢在你头上拉屎。
又猛然恍悟,它可真是把吃了我的还给我了…
这家小店生意红火,来往之人络绎不绝。
我看着人声鼎沸的小店,保持着一贯的笑容,日进斗金不在话下,这一桌一椅,一壶一杯,都透着我的心血啊!
而我,就是这家店的…
呵呵,店小二。
对,就是我,万年的小二,不得翻身。我现在回忆当初,断背山上就老大一人,因此对初上山的我礼遇有加。那时候的老大还极为好骗,我应该让他把老大位置让于我,都怪当年脸皮薄。
我初来此地的时候,这里还没有如此生意兴隆,每天三三两两几个人,因此,在我赊账后,说出要做工抵债时,颇有几分自得。
谁知店主夫妇更狡诈,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还一天只给八个铜子,压榨剥削我,我看他们着实可怜,也不由心软,便点头应下。
可就在两天后,我傻了眼。
自那日后,来小店打尖住店的人犹如过江之鲫,生意兴隆,店主那红光满面的脸像门外新挂上去的红灯笼,看得我一阵心酸。
凭什么,他就有这么好的生意,而我的欢人馆却无人问津,那个比我还悲催的接管人后来找到了我,硬是搜刮完了我身上的钱财,把契约书还给了我,说这馆赔了他老本,他要回乡养牛种田去。
如果不是一文没有,又无贵重物品作为抵押,我又何必赊账,如今成了被压榨欺凌的店小二。
琅琊阁颁布琅琊令,这里是必经之路,就是因为这么一个机会,才让这贼夫妻赚了这黑心钱,我咬牙切齿。
“哎,小二,我那鱼是不是还没钓上来?怎么这么慢!”一位五大三粗的壮汉高叫。
我满脸堆笑,低头哈腰:“客官稍等,马上就来,我这就去催!”
这边厢,又有一道女声传过来:“小二,快告诉我那烤鹅,别让它在河里游了,一不小心再吃了刚才那位大哥的鱼。”
堂内立刻哄堂大笑,这些人,都是江湖人,还算比较好说话,脾气是暴躁点,但大都不会欺负没有武功的百姓。
我快步走到后厨,苦着脸目光幽幽看着店主婆。
店主婆吃的腰圆腿粗,站在她面前我就犹如小鸡子一样弱小无助,她会意我的意思,那眯缝的小眼饱含同情看着我:“二郎,我已经尽力了。”
她蒲扇大的胖手执着那个硕大无比的锅来回翻炒,甚是辛苦。
我忍辱负重地转身,准备迎接客人的咆哮。忽然我想到,住店的太满了,再来可怎么安排?
一回身,却发现她趁我转身之际偷吃了个话梅,酸的她皱了眉。发现我回身,为了消灭证据,还把她胖的跟莲藕一样的手藏在了身后。
我看着都觉得这对她来说是个高难度动作,她那一脸横肉向上,试图给我一个柔情似水的媚笑,我被她红艳艳的嘴唇震了震,那双层下巴艰难地抖动,我赶紧摆手:“我理解,我走了。”
但是,那震破天际的大笑还是自身后传来:“啊哈哈哈…”她意图掩饰的尴尬让我的处境更加尴尬。
“你们做不出菜还这么高兴,找抽是吧?”又有人抱怨。
夜凉如水,等把客人们都安排好,已经是三更天。我望着屋顶破洞,默默盘算,还有九日我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在那之前,我一定会把<悠悠我心>拿到手。
我在江湖也算有些人脉,这<悠悠我心>,曾有人见过,就在这家小店。
也是天助我也,我刚在这店里当小二的时候,由于十分清闲,就连店主房间也是我打扫的,也就是在店主的桌子上,放着那本书。
那书是被店主用来垫果盘的。
我很是震惊,又看到,那下面还有两本书。我看完书名,无比佩服自己的大脑:<青青子佩>和<悠悠我思>。
这个杀千刀的,我现在十分怀疑这神功其实根本就不神,否则,怎么能如此随便就摆到一个肥肠满肚的店老板桌上?
拿别人的东西么,向来不是我的风格,更何况,我得打听清楚这个把武功秘籍写成连载的家伙是否还有其他连载作品,有没有完本?
我一想到“完本”这个词,就特别想找到那人坟墓,把他扒拉出来吊打十遍八遍。
日子忙碌且充实地过着,直到最后一天,我还是没有找到理由该如何拿到那三本秘籍。
好在前几日那接琅琊令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我这两日颇为清闲。
我端了盆水,又晃晃悠悠地去打扫店主的房间。
我边走边思考,我那工钱还余出一些,我浪迹天涯总需要些盘缠,这钱还是需要张口要的,否则那比我还抠的夫妻无论如何也不会给我的。
那我到底是先要钱还是先拿秘籍呢?这是个问题。
走到店主房间,店主婆正躺在床上看书,她肥胖的手指与那单薄短小的纸张形成鲜明对比,看起来着实可笑。
我擦着桌子,又瞄到那个盛满葡萄的果盘上。
不能偷,我一世英名,不能毁在这连载秘籍上啊!
我心怦怦跳,摸了摸怀里的<青青子衿>,很有撕了它的冲动。
我如一个听书人,正听到精彩处,忽然说书人来一句:预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店主婆捻颗葡萄,看了我一眼:“二郎,你挺爱看书?”
“啊?啊!是挺喜欢看书。”我赶忙挪开视线,拿抹布细细擦着案头。
店主婆来了兴致:“我见你天天怀里揣着一本书,那书叫什么名字?”
我暗自苦笑,答道:“这是一本连载的…书,我正想再找下面几部分,也不知道完本没有?”
店主婆难得撇了嘴:“什么连载最坑人了,你是没见过…”她顿了一下,又往自己嘴里塞了颗葡萄:“嗨,说了你也不知道。”
我多机灵,立马听出了不一样的口风。
我指着那几本书道:“我瞧着这几本也跟连载戏文似得,要不借我看看,这几日清闲了,怪不自在的。”
店主婆看了我一眼,似是表扬我的吃苦耐劳,语气都柔了几分,由衷道:“多年前我就是追的这本书,那老不死的硬是写了四本书,我只得了后三本,这些年一直也找不到,气死我了!”
说着,又愤愤吃了几颗葡萄,那波涛汹涌的胸脯起伏不定,好似已经化悲愤为食欲了。
我终于得知,那老不死终于完本了,如释重负,嘿嘿,天下终于有比我还恨他的人了。
我装作好奇:“我能否看看?什么故事这么好,让你这么多年都不忘找出第一部?”
她先是摇头,颈上肥肉都抖了三抖,然后却又想到什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我被她这一眼看的胆战心惊,这个胖乎乎的店主婆也是颇有城府,那被肥肉挤得无地自容的小眼睛发出幽幽精光,如利剑一般,寒光闪烁。
我在她如此犀利的目光下节节败退,扯动脸皮强颜欢笑:“你看,工钱什么时候结了?”
这是我脑中唯一盘旋着的问题,在她这锐利的眼神下,我神武的大脑如同浆糊一般。
她此时却缓和了眼神,轻轻摆摆手,后又拿颗葡萄,慢条斯理道:“这个好说,你先别擦了,把店主找来,我们给你算算。”
玛德,只有那几个铜子还用的着算,有良心给我几两金子都不为过。
独立
走进欢人馆时,我还是没有回过神来,我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
我的薄薄的破包裹里,放着三本书,对,就是我梦寐以求的那三本书。
我听完店主夫妻要拿这三本书抵工钱时,当场呆住。
那两人一个递包裹,一个打碎一个早就碎了两半的盘子,区别在于,他让它又多碎了八瓣:“你若不走,犹如此盘。”
我被他们彻底镇住,一步步走了出去。
走了二里路,走到了琅琊亭吹了半天风,仔仔细细看了那三本书,确实是我要找的武林秘籍。
我又游魂般回了欢人馆。
小倌们诧异又欲言又止看着我,我都懒得去看。
回到自己房间,方瞧见一道熟悉的人影正凭窗远眺,那人回眸一笑,正是楚随风。
我呆呆看着她,道:“你打我一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
她本来冷厉的眼神转为柔和,不由带点羞涩:“你既然如此,又为何背着我,背着其他扛把子下山?”
我大脑混沌一片,捞起她的手就对着自己脸来了一下:“啪!”
震耳欲聋,加上火辣辣的疼痛,我知道,这是真的。
我笑了起来,楚随风一脸惊慌,眼神彻底化为一汪春水,心疼道:“我不怪你,你不用如此。”
她指了指门外:“我已经把欢人馆打理妥当,你这么爱财,以后一辈子不愁钱花了。你高兴吗?”
我自然高兴,于是点点头。
我这才发现,欢人馆已经装饰一新,品味也颇为高雅,小倌们的姿容都俊美了三分,身上穿的绫罗绸缎,手上戴的宝石金戒,头上簪的玉冠金带。
她拉着我的手又道:“那跟我回山吧!”
我望着她的模样,忽然明白,其实我需要的,不止是金银财宝,还有认同感和成就感,但是在楚随风身边,我就像妄图与日月争辉的烛光,这才是我要下山的原因。
我冷冷清清道:“我要浪迹天涯,不想回山。”
她又是一笑:“好呀!我和你一起,路上不会无聊。”
我冷笑:“如果我不带你去呢?”
她明眸一转:“那你就身无分文。”
我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事。
我严肃地看着她,不断权衡。
寒鸦点点,秋风萧瑟,又是一年深秋。
“好吧!我们回断背山。”我关上窗子,遮住那讨厌的寒鸦声声和刺骨凉意。
楚随风亲手为我斟了一杯茶:“你最爱喝的,一两一金的紫竹雾。”
我吹吹茶水,歪头看她:“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
她为自己亦斟了一杯,捧在手心:“飞蛾追逐火光,蝴蝶愿嗅花香,我不过是在你身上找到了我所没有的东西。”
我不禁讪笑,难不成就只是因为我是男儿身,还是我有出神入化的易容术?
她笑一笑,没有再说话。
我望着茶香氤氲,往椅背上一靠,微微眯眼,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我不如享受当下。
断背山上,故人当归。
故人归琅琊令之浪迹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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