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陶子一家是在夏天的时候搬到苏镇的。
在这个小镇里,随处可见的紫苏似是在用行动宣示主权,明晃晃的太阳灼烤着摊开的大叶片,表面泅出一阵阵清香,像极了一场没有烟火的大型烧烤。
阿爸和阿妈在忙着搬运行李,吵吵嚷嚷的好像有点不愉快,陶子想去帮忙,但是迎面就差点撞上了抬着大缸的蓝衣工人们。陶子想继续往里走,阿妈喝住了她。
“陶子,到边上玩去,别捣乱!”
陶子耸耸肩,转身走了出去。
百无聊赖的陶子蹲在路边拨弄紫苏叶,小心翼翼掐下一片,透着阳光看它背面柔柔的绒毛,撕下一小块仔细揉搓,一股浓烈的辛香在陶子手心漾开。
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拨动琴弦
清冽的女声在闷热的空气里电离开,陶子抬头,看到一个女人路过,女人很年轻,约二十来岁,穿一件墨绿色套头衫,扎着低低的马尾,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小桶,往路尽头的垃圾处理箱走去。
她步子很轻快,旁若无人的大声唱着歌,看起来很快乐的样子,可陶子总觉得那个墨绿色的身影,很奇怪。
陶子还蹲在马路边,想等那个女人回来,但是阿妈把陶子叫了进去,等陶子再出来的时候,那个墨绿色的女人已经不见了。
2
还没等陶子熟悉苏镇,阿爸和阿妈就已经开始在这里忙碌起来。
阿爸和阿妈经营了一个小作坊,帮一些厂商加工红薯粉条,偶尔也散卖给镇上的邻里们。苏镇上像这样的作坊有好几个,多半是附近乡镇的人在经营,因为苏镇空间开阔,靠近县城,房子租金便宜,很适合这种小作坊的生存。
红薯粉条加工是个很繁琐的过程,你要把粗糙掺杂的薯粉溶解在一个大缸里,再把初始浆液通过过滤筛一瓢一瓢滤到另一个大缸里,然后从滤液中逐一取,倒入密封的铁盘中,用锅炉产生的蒸汽蒸熟,再趁热取出置于簸箕上,拉扯成型,晾至软硬适中再切碾成粉条状,一簇簇挂在竹竿上移到户外晾晒,晒到干燥无过多水分即可收回打包装袋,等厂商收购,运至四面八方。当然,整个过程都是批量生产的。
每到周末不用上学的时候,陶子就帮阿爸一起晾晒粉条。一般都是阿妈负责蒸熟和拉扯粉皮成型,阿爸负责切压,晾晒和打包。
陶子把晾晒粉条的竹竿拿出去晾的时候经常能看见那个女人经过,她总是大声的唱着歌,有时候是去路那头扔垃圾,有时候不知道是去哪里。
有一回,陶子放学回家时在路上迎面遇上了那个女人,她还是穿着那件墨绿色套头衫,提着小黑桶。陶子痴痴的盯着女人的那张脸,远山眉如画,五官很清秀像是蕴着水汽,她长得真好看啊,除了嘴角那道张牙舞爪的疤。
女人冲陶子咧嘴一笑,那道疤突然豁开,像是一个断口,凄厉的长在女人脸上。陶子匆匆离去,没有和她说一句话。
3
那个女人叫紫苏,和苏镇里随处生长的植物有着一样的称呼。
没有琐事烦扰的时候,镇里的婆娘们经常围在院子里唠家常,阿妈闲暇时偶尔也带陶子一起过去坐坐,陶子就是在这里听说的关于紫苏的故事。
紫苏以前脸上并没有那道骇人的疤,模样干净可人,只是左边唇角那里有点下垂,看起来有些许别扭。
紫苏的阿爸在她小的时候就出车祸去世了,阿妈一个人抚养弟弟和她,因为有阿爸的车祸赔偿款,他们的日子过得不算宽松但也不至于拮据。
紫苏在镇上有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他俩成绩都很好,约好要一起考到大城市,走出这个小地方。
他们高考完的那个暑假,苏镇上新开了一家美容矫正诊所,街坊四邻都劝紫苏去把唇角那里矫正一下。
“紫苏啊,你看你哪都好,就是这嘴角往下抽抽,去矫正一下,准是个标致的美人儿”
“紫苏啊,你这成绩虽然好吧,就是长相有点小缺陷,等到了大城市,可是要被人笑话的”
“紫苏啊,大城市里漂亮姑娘可多了去了,你可得当心点,小心你那毛头小子被别人勾搭去了”
紫苏的阿妈没有说什么,她的竹马对这些言论也充耳不闻,紫苏想了一夜,暗暗下了决心。
4
冰凉的刀子划过紫苏唇角的时候,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后来的那种结局。
庸医的手术失误毁掉了紫苏原本光明的前程,也几乎毁掉了她正常的生活。
她的脸上留下了那道张牙舞爪的疤,她开始变得失控和神经质,经常没来由的大哭大笑。她甚至有的时候不能认出那些相处十几年的朋友邻里。
有人说紫苏是受的刺激太大,疯了,有人说做手术时用刀子碰到了神经所以她才这样。没有人能说的清楚,紫苏的阿妈带她去过几次大医院,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迫于检查费用太高,最终还是放弃了。
那家诊所的负责人听说是连夜逃跑,报警之后还是杳无音讯,纠缠再三无果,紫苏的阿妈只能忍气吞声。
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天紫苏的阿妈哭了,紫苏把那张大红纸折成飞机满屋子飞,她追着纸飞机跑,憨憨的笑着,嘴角的疤豁开,像是一个断口。
最后,紫苏的竹马一个人踏上了去大城市的火车。
紫苏二十岁之后,很多亲戚街坊劝说她的阿妈为她找户好人家,毕竟姑娘已经这么大了,而且家里还有个弟弟读书需要花钱。阿妈寻思有理,就托媒人替紫苏张罗了一门亲事。
对象是邻镇的,长紫苏二十来岁。嫁过去的当晚就听说闹出了事,紫苏婆家附近的人都说是听到了女人凄厉的惨叫声,接着是一阵阵摔碗碟的声音,整夜都没消停过。
隔天早上紫苏就被送回了苏镇,她浑身瑟缩着,眼神空洞,胳膊上有或深或浅的掐痕。
紫苏的婚事就这么黄了,那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男人没有说,紫苏也没有说。只是之后只要有男人靠近紫苏,她就会惊恐失声尖叫,紫苏的阿妈再也没有帮她张罗过婚事。
紫苏就这么日复一日的生活着,每天做饭倒垃圾大声唱歌,偶尔在小镇里游来荡去,时常缩在家里看卡通动画。
5
苏镇这个地方并不大,发生过的能用来当谈资的事情也少之又少,所以紫苏的故事无疑是他们茶余饭后最好的聊天话题,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每次说起,仍旧唏嘘不已。
陶子觉得,那个女人真的很可怜。
年末的时候,一辆气派的小轿车开进了苏镇,穿西装打领结的男人带着面容姣好的妻子和打扮的像洋娃娃的孩子回老家探亲。
陶子听房东太太说,那个男人就是紫苏的竹马,那个曾经和她约定一起考到大城市的人。
一大堆看热闹的人涌了上去,艳羡的目光洒向那幸福的一家三口,男人很有礼貌的向长辈们问好。陶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到了紫苏。
紫苏伸出手想触碰那个洋娃娃般的孩子,孩子却哇的一声哭了,男人美丽的妻子立刻将孩子抱起,向紫苏脸上的伤疤投去鄙夷的目光,旋即又收敛目光,讪笑。
“啊呀,阿姨真是对不起哈,这孩子胆子小”
男人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紫苏,什么也没有说。
紫苏机械的收回悬在空中的手,张皇的咧嘴笑了,脸上的疤凄美的豁开,愈发像个断口,紫苏人生中的断口。
6
紫苏是春天的时候不见的。
听紫苏的阿妈说她是清晨的时候出去倒垃圾,之后就一直没回来。
后来人们在镇口的河堤上发现了那只装垃圾的小黑桶,还有一只紫苏的布鞋跌落在石阶上。
有赶早班路过河堤的人说看到过紫苏,她唱着歌在摘那些明黄色的小野花,路过的人没怎么在意就离开了,后来,再也没人看到过紫苏。
大家都怀疑紫苏是跌进河里了,紫苏的阿妈请了人在河里打捞了几天几夜都没找到,她每天都在河堤边烧点纸钱声声呼唤紫苏,哭得歇斯底里。
春汛将褪的时候,人们在河的下游发现了紫苏的尸体,被水泡的肿胀不堪,脸上的那道疤已经被更多的疮痍覆盖,再也看不到那个豁开的断口。
7
又一年开春,陶子患了风寒,阿妈买了很多胶囊感冒药,陶子哭闹着不肯吃。
房东太太扯了一把好的紫苏叶给阿妈,让她熬水给陶子喝,据说紫苏叶熬的水治风寒感冒很有效。
陶子喝着温热清香的紫苏叶水,想起了一个叫紫苏的女人,她穿墨绿色的连帽衫,提着一个小黑桶,大声的唱着歌,歌声清冽。
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拨动琴弦,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渐渐的回升出我心坎
后来,紫苏的弟弟考上了很不错的大学,甚至还去了新加坡留学,工作也很顺利,把阿妈接去国外享福了
后来,陶子升了高中,阿爸阿妈结束了那个小作坊,从苏镇搬到了县城里
后来,听说政府要把苏镇建成一个大车站,已经开始集中征地,镇上的人们都得到了可观的补偿和安置
至于紫苏,
她没有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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