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冬日的午后,三伏家传来声声悲啼,大家知道,是三伏嫂没了。
这是一个江南的小村庄,村中有条东西向的小河,一座水泥小桥连接南北,桥北是这个村子的大片农田,桥南是一条通向村外的主道。30多户人家,傍河而居,寒来暑往,一代又一代。桥的西南侧,有个4口之家,夫妻俩和一双儿女。男主人叫三伏,女主人的名字没人知道,大家都称她三伏嫂。
还是上世纪60、70年代中期的时候,他们家住的是茅屋。茅屋里有哭喊声传出来的时候,大家便知道三伏在打他女人了。
三伏有口吃的毛病,偏偏三伏嫂话多,常数落他;三伏被骂急了,就拖着女人打。每每此时,三伏嫂就呼天抢地地哭。
三伏用扫把头打她,有时是一手拖住女人的手臂,另一只手打,有时是女人围着堂屋的饭桌跑,他就追着打。女人边跑边喊:“三伏打人了,三伏打人了……”三伏最多就恶狠狠地说一句:“我……叫……叫……你再骂!”
有一次,不知何故,三伏嫂又开始埋怨她的男人了,三伏没理她,自顾自挑起水桶趿着一双旧布鞋去小河担水。三伏嫂越骂越起劲,跟着三伏骂到河边,再骂着折回,站在堂屋隔着饭桌继续骂。三伏把水桶担重重地在后门口一摔,扁担狠狠掷地,脱下鞋子便朝三伏嫂扔了过去。桌子的上方有一个灯泡,挂在从屋顶穿下来的长长的电线上,灯泡上有一个薄薄的圆形搪瓷灯罩,鞋子扔过去正好撞在灯罩上,灯罩连同灯泡拖着长长的电线剧烈地晃动,灯罩上厚厚的灰洒了一桌子。三伏嫂懵了,还好,灯泡没掉下来,电线也没断。她不再骂人,三伏则自去干活了。
最初,在三伏打他女人的时候,是有邻居相劝的。后来,邻居发现三伏打女人不用扫把柄,不用扁担,不用长凳,扔的东西也是布鞋、竹篮之类,最多擦破皮,不伤及筋骨。而且,有热心的邻居担心他们吵架后没人做饭,一双儿女会饿着,特意在吵架当天的晚饭时分过去看看,发现平时怎样那天还是怎样。所以,邻居们也放心,渐渐地,没人劝架了。尽管,一年中,三伏夫妻总要闹上几次。
三伏高个子,平时没什么话,干农活却是一把好手。特别是农忙时节,他平整的水田,没有一个不叫好的。三伏赶着拖着木耙的水牛来回地在水田里走,木耙不停地刮着水田,一遍又一遍。经他平整的水田插秧时泥土是柔软的,没有大的硬块,也不会有麦茬刺手。夏日里,大家在桥上纳凉,三伏也会拿了一把蒲扇过去;如果有人说笑话了,他跟着憨笑。
三伏嫂人黑黑的,中等身材,有一双大脚。到了夏天,常不穿鞋子。她很喜欢和孩子们一起割草,或许有腰疾,她割草的时候和别人不一样,不是蹲着或弯着腰,她是一条腿蹲,另一条腿跪着。边割草边和孩子们讲故事,她会讲《田螺姑娘》,也会说笑话逗孩子们开心。
过了70年代中期,三伏夫妻的一双儿女已长成,家里有了四个劳动力,经济状况也慢慢好转,盖起了三间瓦房。也大概是从这个时候起,不再听到三伏嫂哭了。邻居们说,是不能再吵架了,否则影响他们儿女的婚事。到底是不是这个原因,其实大家也不知道;但是,不打架了,却是真的。
后来,儿子结婚,女儿出嫁,又有了孙子,三伏和他的女人自是喜上眉梢。
上世纪90年代初,三伏家盖了三楼三底的楼房,日子是越过越好了。
三伏不大爱串门,但是邻居金法家他是常去的。特别是在农闲的冬日里,三伏和金法常在金法家的灶壁间聊天。因着大灶头煮饭后的余温,灶壁间暖暖的,三伏和金法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也不急于要表达些什么,反倒是不怎么口吃。金法也总是耐心地听他说完每一句话。他们成了好朋友,尽管金法起码比三伏小15岁。
到本世纪初的时候,三伏和他的女人已年过七旬。突然,三伏嫂被查出患有肠癌,医生已不建议开刀,并表示来日无多了。
三伏嫂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和三伏一起在廊下坐着,眼泪无声地落下来,三伏默默用他粗糙的大手为老妻拭去眼泪。生病以后的三伏嫂越来越瘦,走路也不稳。三伏为了给她解闷,也搀着她去邻居家坐坐。三伏嫂话不多了,三伏更是没话,只是静静地听邻居话话家常。虽然得了不治之症,但是旁人在的时候,三伏嫂没有哭过。
没过多久,三伏嫂离世了。她儿子在楼下堂屋搭了灵堂,灵堂中间用白布隔开,白布里面门板上停灵,外面有一张供桌,供桌前铺着跪拜用的垫子。她儿子披麻戴孝站在白布边上,客人跪拜后,她儿子还礼。门板的两侧是哭灵的女眷,有三伏嫂的儿媳、女儿和妯娌,有三伏的亲妹堂妹……
村子里有这样的风俗,谁家有红白喜事,总有邻居帮忙,这些帮忙的人被称为“相帮”。有一个“相帮”是专门负责喊话的:他站在晒场上,远远地瞅见村口主道有来吊唁的亲朋好友,便直着嗓子朝屋内喊“客人来了――!”此时,屋内女眷原来或抽泣的,或不哭的,闻言都要放声痛哭。“相帮”也有走神的时候,有时客人快走到晒场了他才发现,就不好意思再喊“客人来了!”,就飞步到灵前,直截了当地说:“快点,喊几声,喊几声!”大家心照不宣。哭灵的人哭声调子很长,言语也是哀痛无比,有的哭:“娘啊,亲娘,好娘,怎么不等等我就走了呀……”也有的哭:“姐啊,我的亲姐啊,再也见不着你的面了呀……”有抚着门板的,有捶胸顿足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客人到了,此情此景,若是女客,没有不陪着落泪的。
金法也是他家的“相帮”,他负责丧事用的桌子、凳子之类。村里人家盖了楼房以后,也常常会请木匠打上一套新的桌凳,旧的凳子有时堆在楼道下的旮旯里。金法就是到旮旯里去找旧凳子的。他开了楼道灯,猛然发现,三伏坐在楼道旮旯的地上,老泪纵横。
金法握着他的双臂把他扶了起来,三伏声音颤抖:“她……走了……”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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